第二十一节
我平生最恨有两种人,一种是敢赖我钱的,另一种是敢吵我睡觉的。
被吵醒时,我睁开眼睛看着朦胧灯光中的床顶,第一个反应是:“靠他大爷的,哪个家伙来找事?”
水玉轻轻掀开被角,披衣起来,我拉了她一下:“哎。”她轻声答道:“大人宽卧。水玉先去看看什么事。”
她到碧纱橱外,跟前来通报的下人说了几句话,转回来,脸色微微凝重,俯身对我道:“大人,不太对劲,说铁骑左翼指挥使丁贵叩门拜访您。”
“铁骑……那个是什么?”恁长的名字,我还背不下来呢!
“京城铁骑左翼军的武官,职别在‘统领’之下,是个从五品,负责京城治安,也担任巡夜的职责。”水玉道,“他漏夜来拜访,不知是什么事?”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看了看床头水漏钟,懒得数刻度。
“二更三点。”水玉道,“大人,见他么?”
唔,半夜三更鬼敲门,非奸既盗,躲也躲不过,见就见吧。我揉揉眼睛,收拾了装束,就出去见客。
小花厅里,这位不速之客已经大马金刀的坐好,他身材魁梧,是个壮年汉子,铁衣锦帽,披着暗底金线飞云的披风,佩着官刀,手里自己捉着乌丝马鞭,长得方面大耳、一双豹子眼,脸相很威严,是个标准的武人样子。
我进了花厅,他先站起来向我致意,拱个手:“甲衣在身,不便行礼,侍郎见谅。”我听他声气豪爽,倒生出三分好感,还礼道:“哪里哪里。丁指挥使漏夜来访,不知何事见教?”
于是,他就那么圆睁豹眼,豪气干云的回答我:“夜来巡城,忽忆及侍郎,想来叨扰一杯!”
好吧,好吧,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这位军哥哥阁下,出任务半夜巡逻,巡啊巡的想起了我,就过来找我喝一杯?好,好的,他真豪放,他真自由,他出任务时真不把纪律当根菜,他……话说我跟他这位军人阁下有这么好的交情么,半夜拍门喝杯酒?
我满脑子云雾,云雾里一条条的黑线,面对他肃立片刻,他也面对我肃立片刻,之后……我挠了挠头:“啊,哦,呵呵,是这样啊!水玉,上酒……”
嘿,我是侍郎!我发个话,下头就有人帮忙办酒席。又不用我花钱、又不用我拎刀切菜开油锅,动动嘴皮子的事,谁怕谁?喝就喝!乌龟怕棒槌啊!
于是,菜上来了,酒上来了,把酒从壶里倒到酒碗里,端起来吼一声:“干!”我发现:问题来了。
酒碗比起饭碗来浅很多,但装满了,也够瞧的,这一碗东西全要往喉咙里倒进去吗?为什么?很有趣?
丁贵已经直着脖子仰头咕嘟咕嘟干下,我小心的伸鼻子嗅一嗅酒碗,看看它到底好不好喝——唔,有一点点香,试着伸舌头舔一舔,倒没什么味道。看着丁贵把这碗东西雄心万丈、豪气干云的倒下去,我也只好有样学样,把酒碗一斜,硬吞下去。丁贵把空碗朝我一亮,我也把空碗朝他一亮,他大吼道:“好酒量!”我苦笑道:“承让承让!”
水玉又给我们满上,我们又干。连干了三碗,我喝得怪没趣的,丁贵脸上却有点泛红了,眼睛里也带了点动情的意思,拍桌子道:“侍郎啊!”
“啊?”他拍的力道真大,我有点儿受惊吓。话说黄光那刀子我给弄丢了,他要犯横,我能招架不?水玉在后面,我是万万不能自己躲开的,可这桌上又没什么武器,不然把筷子**他眼睛里?会不会太残忍……
我都已经在悄悄量筷子的尺寸了,他没察觉,依然按他自己的话头再叫一声:“侍郎啊!好酒量。酒一下肚,全身发热啊!”
“是,是,”我道,“宽衣宽衣,吃菜吃菜。”
“这里有酒有菜,可是多少兄弟们还吹着风,饿着哪!”他继续感慨。
“哦,哦,是,”我道,“要不给他们打包一份?——哎哟!”
水玉在后头踩了我一脚。
“侍郎?”丁贵拿豹眼瞪我。
“哦,哦,那个,您先吃着喝着、喝着吃着。区区在下我去更个衣来……”我讪笑着,尿遁,拉着水玉走出去,质问她:“你踩我干嘛?”
“大人,您没有听出来吗?”水玉很着急的样子。
“听出什么?”我瞪她。
“他是来打秋风的!”水玉解释,“就是要钱。”
“嘎,我欠他钱吗?”
“应该不欠……”水玉扳着手指,“您初进宫当差时,是锦字剑士一队的,跟他们不搭界。救驾时,铁骑军也在护驾之列,但您跟他们没什么来往啊。”
所以就是敲诈咯?“那成。不给这兔崽子钱!”我拿定主意,回席。
回席,丁贵往我手里啾,我就冲他手里瞅;丁贵给我递言语,我就叫他吃菜吃菜;丁贵豹目圆睁,我就埋头剔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谁撑不住?最后丁贵撑不住了:
“程侍郎,哇哈,哇哈哈哈。”
一串虎笑,笑得我耳根子发麻。什么玩艺儿?他当他在台上唱大花脸啊?!
“程侍郎,老实说了吧,兄弟们在巡察时,查到一个人,好像跟你府上有关。”丁贵道。
哇咧,敲诈不成,就威胁啊?话说……什么人跟我有关?难道他们劫持丝铃?我的心揪了起来。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得意的继续:“大盗沈某近日逃脱……”
切!我还当丝铃出了什么问题。沈虞孙啊,那个大熊马伕,跑都跑了,还干我屁事?我嗤之以鼻。
“有人看见沈姓大盗是从侍郎府中逃离的,还骑着侍郎的马!”丁贵大声道。
“哦,是吗?我病久了,不知道也。”我抠抠耳朵眼,“劳烦指挥使注意了。”
“他跟侍郎脱得了干系?”丁贵用口吐白沫的姿势作最后努力。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便了。”我冷冷道,“送客。”
他拂袖而去。我站在花厅门口恭送如仪,目送他离去,打个呵欠回房睡觉,顺便叫人拿水冲地。
“大人!”水玉一脸哭不出来的表情看着我。
“啊?”我把她的肩一兜,“嘿,你有没有看见他的脚步都是飘的?这是喝醉了吗?才几碗酒!我都一点事儿没有。我的酒量算不算好不好?”
“大人……”水玉这次的表情真正哭笑不得。
“怎么?”我酒量好,很好笑吗?
“那是因为,您喝的是水。”她道。
“嘎?”我跳起来,“明明一个壶里倒的!他是酒我是水?没道理嘛。”
水玉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走到桌边拎起那个壶:“看见没?”
看见了,够两斤的锡酒壶啊,怎么?
她拿个碗来倒了半碗,很微妙的将壶身拧一下,又倒半碗:“明白了吗?”
啊啊,明白了!这个壶是双层的!水玉,你实在太奸诈了,你实在太体贴我了!我热泪盈眶。
“一点酒量也没有,怎么敢让你真的喝酒?”水玉摇摇头,“所以早就备下这个机关壶啊。”
原来……原来的“程昭然”酒量太差,所以水玉才尽可能周到的照顾我啊。我挠着头,有点失落,“不行不行,倒酒来。我得试试看我的酒量。”
我真的不愿意自己在别人眼中,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也不愿意什么都比不上程昭然。
“夜深了,要试的话以后再试啦。”水玉哄着我,又担心的问,“可是大人,您这样对丁指挥使,没有问题吗?”
“什么问题?”我微笑。
“您的鸿喜,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他要使坏,会不会有麻烦呢?”水玉道。
“没事。”我道,“黄门郎张涛不是来问过几遍,问我什么时候病能好吗?”
“是……”
“所以,我明日病好,”我唇角拉出一个冷冷的笑,把袖子一挥,“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