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陆长亭听了面容一窘,说道:“不瞒大哥,这是匹无主的马,小弟在路上遇见便骑了来。”实则玉蜂儿一看这马身形、毛色及背上鞍辔,便隐约猜出了来路。须知六名御前侍卫骑来六乘骏马,张、刘二人先丧在山洞里,他们的马自然没了主人,她连骗带逼索来一匹,其余四匹则中途被杀,玉蜂儿心想,陆长亭十有八九是在路上发现了另一匹无主的马,乘之前来,这时听陆长亭这么说,果然所料无误,暗中好笑,嘴上兀自不饶,说道:“纵然你途中得马之说确然属实,然而路不拾遗才是君子风范,此马神骏如斯焉能无主?你不牵去归还主人却据为己有,这像什么话?”说话之间大是义正词严。
    陆长亭颈中青筋突突而跳,偏又无言将其驳倒,重重一哼道:“就算陆某不是君子,你老实不客气的骑乘便理直气壮麽?”玉蜂儿向他凝目而视,仿佛打量一只七手八脚的怪物,陆长亭被她瞧得极不自在,面色一沉道:“你看什么?”
    玉蜂儿一副惊奇无比之状,说道:“本小姐是女人呀,你骑马,我走路,世上哪有这种道理?”雪疏狂实在忍耐不住,哑然笑道:“二位能否别再争了,一定要争,不如这样,你们骑马,雪某步行,可好?”玉蜂儿白了雪疏狂一眼,冷哼道:“和他同乘一匹马,做他的大头梦去吧,你以为本小姐有多好心?”说着一提缰绳,纵马便走。
    陆长亭正要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暗道:“我这是何苦来哉,竟与一个小姑娘缠夹不休,莫非真被她气昏了头?”当即迈开大步,跟随在旁,对雪疏狂道:“无数官府爪牙四处捕风捉影,大哥伤势不轻,须得静心休养,咱们务必尽快寻一处稳妥的栖身之所安顿下来,大哥可有什么好的去处?”
    雪疏狂道:“铁扇帮早是朱天子眼中钉、肉中刺,久欲拔除而不得便,此番因救雪某跟朝廷结怨更深,纵不去投奔量来麻烦也不会小,怎好再去叨扰,纸里包不住火,雪某行踪外泄只在迟早之间,收留之人必遭皇帝记恨,想找一处官府不敢轻举妄动的所在可也委实不易。”陆长亭道:“我却想到一个去处,就不知大哥肯屈驾否?”
    雪疏狂涩然道:“雪某困厄当前,还说什么屈不屈的?老弟有何去处便请说来一听。”陆长亭道:“此去一百八十里外的风云庄,大哥觉得可好?”雪疏狂轻哦了一声,沉吟道:“风云庄赵连唐赵老庄主乃是当今绿林总盟主,一支令箭能调动天下草莽豪杰,朝廷对之端的甚为忌惮,暂往风云庄一避固然是好,只可惜我仅是久慕赵老英雄大名,一直未得登门拜谒,现下贸然前去避祸,定要令人家感到为难。”
    陆长亭摇头道:“大哥多虑了,纵便先前并无深交,大家武林一脉,红花白藕,不是外人,兄长又乃当世英豪,我想赵老爷子总还不至拒咱们于门外,小弟未离华山之时,曾随师祖拜访过赵老庄主,而今追忆,历历如昨,赵老爷子谈吐爽达,为人坦荡,不愧是领袖群雄的龙头老大,依我看,不如便向风云庄一行。”
    玉蜂儿思忖道:“这大笨蛋是现而今头一号钦犯,赵老爷子若把我们三人收留庄中,那无疑是公然与朝廷分庭抗礼,倘是不予收容,又有违江湖道义,也仿佛是风云庄怕了朝廷,好在想那朱和尚也不敢轻易对风云庄动强。”
    她知道这位赵老庄主便是昔年名动天下的白马赵汗青之后,坐镇风云庄,统帅绿林道,单以势大而论,即是素称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也难望其项背,这绿林盟主说到底也就是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响马强盗的总头领,因其手中掌握难以估量的钱粮部众,随时可以举兵造反,且少了许多顾忌,是以比之任何江湖中的门派帮会都更令皇帝胆战心惊。
    雪疏狂抬头望月,说道:“眼下已近中宵,这匹马跑上一百八十里不在话下,却要大大辛苦老弟你了。”陆长亭道:“一气赶到风云庄小弟倒没得说,不过大哥就一定吃不消了,再者届时料已天光大亮,终究太过扎眼,不妨今夜先赶六七十里,拂晓时分觅处隐蔽之所休憩,等明晚再行百里,直抵风云庄,这一来既能尽力多替赵老英雄考虑,咱们也不至太多狼狈疲乏,大哥意下如何?”
    雪疏狂哈哈一笑,说道:“还是老弟想的周到,雪某沦落至此你仍不忘为我顾全颜面,也好,一切就听你的,只是夜间无法向人问路,你可识得路径?”陆长亭道:“这个大哥放心,实不相瞒,小弟此行是过风云庄而未入,我于山西大同惊闻大哥有事,立即动身赶来,原本受人之托,要顺路向赵老庄主报声平安,但想大哥正当危难之中,便准备等大哥脱险后再去传话,怎奈尽管星夜兼程,还是迟到了一步。”
    他午间到小镇上时刚刚将一匹马累得口吐白沫,倒毙于地,恰逢公差设卡盘查进出乡农,陆长亭最是见不得这些对凶横之徒束手无策,却专会向安善百姓耀武扬威的饭桶们,三言两语双方便僵持起来,而后经玉蜂儿一搅,官差乐得下了台阶,他则寻店打尖,唤过伙计询问得知雪疏狂已被救出了天牢。
    他见这里草木皆兵,猜测雪疏狂逃到了此间也说不定,殊不知昨夜南京城大乱,朱元璋急召群臣入宫,将众大员骂的狗血临头,降旨缉拿钦犯,眼下到处都是一般景况。
    他匆匆吃完饭起身结账,这才惊觉银两不翼而飞,回忆经历之事,暗想能盗走我身上盘缠而又令我一无所知,此人来头绝不会小,这等高手献身于此或许正与雪大哥有关,陡然记起那骂人不吐脏字的山货小贩。他在镇内细寻未遇,便出镇来搜寻,向人一问,乡农言道,山货贩子倒没见有,却看到六乘健马方才奔驰进山。
    陆长亭心中起疑,当下依农夫所指,翻山越岭,寻踪觅迹而来,玉蜂儿早于左近地形了然于胸,来回均拣近路,陆长亭则只有一个大概方向,自是颇费周折。黄昏前后,他在一处山坳间发现了十余具尸体,循着血迹和蹄痕径往前走,却见一匹鞍辔鲜明的高头骏马悠哉游哉而来,他上前没费吹灰之力便将那马驯服了。
    要知道御马不但形貌颇佳,脚力需快,性情更务求温驯,否则哪一日皇帝心血来潮骑将上去,那马野性一发,惊了圣驾,御马官的脑袋非搬家不可,是以宫中御马厩内皆非烈马,稍有脾气的马早就筛选了出去,若不是驯化日久,玉蜂儿难以扶雪疏狂上马,那马又怎会屈膝逢迎?
    陆长亭乘马来到雪疏狂先前栖身的山洞外面时天色已然黑了下来,周围景物不清,寻找更加不易,其后他看到了山道上的四匹死马,穿过一条狭窄的山径,眼前视野一宽,却也现出了几条岔路,此时再无蹄印可寻,徘徊一阵,正不知该何去何从,忽有一人奔近,恰是孙旺奉命返京求援,陆长亭见其形迹可疑,遂出手擒下,问明端倪,横放鞍上,要他指路,这才及时赶至观外,解了玉蜂儿之围。
    玉蜂儿嗯了一声,道:“原来是从山西巴巴的赶到这里,倒也有些义气,加之大笨蛋吉星高照,得本小姐庇护,你来的还不算晚!”陆长亭只道她又要对自己大加揶揄,不想这两句话其间虽有自吹自擂之嫌,却也再无挑衅之意,内心愧疚反增,紧随马侧,默不作声。
    陆长亭向郭泰通名之时声音压得甚低,两下里又相隔二三十丈,玉蜂儿并没听清,见他使剑,姓陆,有听他说在华山时云云,稍加联想,哎呀一声,叫道:“尚未请教阁下大名,不过我猜大约是陆长亭陆公子吧?失敬之至,罪过罪过。”
    陆长亭淡淡道:“陆长亭便是区区在下,至于公子之称要麽是说读书相公,要麽是指贵介子弟,在下两者都沾不上,是以倒不敢当。”玉蜂儿歪过头道:“不称你为公子阁下恐怕就要吃些亏了。”陆长亭怔道:“陆某有何亏吃?”玉蜂儿笑道:“你也长不了我两岁,称陆大侠我很觉别扭,叫一声陆少侠还差不多,然而我尊大笨蛋为雪大侠,这麽一算,你较大笨蛋岂不矮了一辈?”说罢忍不住嗤嗤而笑。
    陆长亭风流倜傥俊雅脱俗,身上不着丝毫江湖人惯有的凶戾之气,在外行走很多人便以陆公子相称,他原也没觉有甚不妥之处,皆因对玉蜂儿先前的加意刁难余忿未消,这才出言驳斥,岂料又给他几句话便绕了进去,心里暗叹一声,冷然道:“姑娘爱怎样称呼随你就是。”自忖连雪大哥都被他大笨蛋、癞皮狗的乱叫,称我一声陆公子已实属难得,如此一想,倒也释然。他却哪里知道玉蜂儿唤雪疏狂为“癞皮狗”意在提醒对方可别忘记山洞之中勾指订盟互不厌弃之事。
    那马奔驰甚急,陆长亭赶到了前面引路,但见他脚步沉稳,气息悠长,既不见半分紧迫之态,也无存心卖弄的意思。雪疏狂由衷赞道:“仅隔了数月光景,老弟内功造诣突飞猛进,当真是可喜可贺啊!”陆长亭道:“大哥过讲了,只是未敢荒废罢了。”雪疏狂正待接口,但觉一只纤巧滑嫩的小手轻轻放在了自己右手之上,微诧间感到掌心里已多出一物,低头看时,玉蜂儿的手已缩了回去,手掌中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签。
    他心下一奇,连忙展开借着月光细看,一时愕然,敢情正是自己写给韩帮主的那封书信。他在怀中一摸,玉蜂儿负气而去重又折回所归还的那封信却仍在,打开一瞧,不禁大气,竟然是张空无一字的白纸。当下转脸问道:“你先前为何要骗我?”玉蜂儿似笑似嗔的道:“本小姐要走,你却不加挽留,反而和和陆公子联起手来一唱一和要赶我走,我把它交给你,你若还不肯相留,那便真是翻脸不认人的无信癞皮狗,我骗得是小狗,几时骗你来着?”
    雪疏狂道:“那你现在将它还我是何用意?”玉蜂儿目含狡黠,莞尔道:“你猜呢?”雪疏狂沉吟道:“你有意放走了一个敌人,想来不日官府便要张榜捉拿于你,此时你把它还我表示你一心一意要随我们亡命四方,你身无此物,艰险重重,打算如此一来雪某就不忍心赶你走了,对麽?”玉蜂儿听了,垂下头道:“你知道人家煞费苦心就好,看来你还并没笨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雪疏狂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心想这小丫头诡计多端,难道她便不明白我们劝她离去确乎出于好意?转而又想:“是了,她同我们在一起虽然处境危险了些,但毕竟可以相互关照,一个孤身女子遭人追杀,情势之凶险姑且不论,想是单那一份恐惧已足令她难以承受,以致甘愿与我们一道犯险!”
    一念及此,又自疑惑:“她到底和什麽人结下了深仇大恨,既不承认偷了对方东西,还能有什麽地方开罪人家,竟然非要他小命不可?”正寻思间,忽有一股柔柔细细的暖流钻入耳底,酥痒难当,猛一回头,就见玉蜂儿正嘟起花瓣也似的小嘴朝他鼓腮吹气。
    玉蜂儿见雪疏狂回头看向自己,扮个鬼脸,吐吐舌头,娇声道:“人家真有那麽讨厌麽?好朋友一到连救命恩人也不放在心上啦,我保证乖乖听话还不行麽?再不骗你,再不跟陆公子吵架,只求你们别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说到此间,发现雪疏狂瞧向她的目光里颇有审视之色,不由得眼圈一红,小声道:“好罢,即使给我脸色看也没关系,横竖只要不赶我走就阿弥陀佛啦。”
    雪疏狂听她说得可怜,不觉心头一软,微微点了点头,转而去同陆长亭谈论近来武林中事,玉蜂儿只是默默听着,并不插话,倒真是一副乖巧之状。说了一阵,雪疏狂但觉体乏神倦,那马行走如风,然而步伐却是极为稳健,几无颠簸之感,当即收心息念,气运百穴。
    玉蜂儿这一日半夜经历之事较诸过往一十八年加在一起犹显惊心动魄,也早是疲惫不堪。但想到傍晚时睡在雪疏狂怀中,对方迟迟不忍唤醒自己,直至再也无力支撑,心中感念,于是强打精神控辔向前,不让自己瞌睡。
    行出约有三十余里,玉蜂儿道:“陆公子,你来骑马,本小姐走上一程如何?”陆长亭气不长出,回头笑道:“不必了,在下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只盼姑娘不要再和我作对,已是上上大吉。”玉蜂儿一听,正声道:“你既然这麽说了,那本小姐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从此再不和你为难就是了。”
    陆长亭闻言大是光火,暗想经你如此说来,倒好像以前我确是小肚鸡肠一般,他心中生气,内息为之一散,脚下略缓,已给玉蜂儿催马抢在前头,只听她低声笑道:“陆公子,快呀,我不认路,又犯小心眼了不是?一句话的亏也吃不得,还不承认自己小肚鸡肠,再不然我可改叫你陆少侠啦!”陆长亭知又上当,苦于拿她毫无办法,只得加快脚步,重新又赶到前面,当先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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