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郭泰全身大震,心想难怪他身手如此了得,原来是自逐出派的华山弟子陆长亭,这人出道不久,名头却已响彻了北六省,只是少向南来,岂料竟在此狭路相逢,听他语气早将自己当作死人,当下回手打出一蓬铁莲子,欲稍挡对方身法。月光下陆长亭猛见蓝芒闪动迎面打来,情知暗器带毒,长剑出鞘,白练绞出,寒光流转,耳听得一阵叮叮急响,十余枚暗青子都被击飞出去,郭泰则以趁机逃出七八丈远。
    陆长亭足下加快,疾身而前,倏忽间又已欺至郭泰身后,他武功远胜对方,不愿从后发剑伤敌性命,便待提气抢到对手身前,哪知郭泰生死关头孤注一掷,猝然止步,手腕急翻,转身的同时一柄弯刀平腰回斩,这一下返身出刀,攻其不备,实是狠辣异常。
    陆长亭微微一惊,脚下略顿,横挪三尺,险险避过敌招,长剑顺势一搭,压上刀背,双目如电,森然道:“敢情是弯刀郭家的败类,江湖中结怨太深,你便摇身一变,进宫做了鹰犬,郭氏一门仗势作恶,坏事干绝,今晚叫你郭三爷犯在我手上,可也是天意,陆某这就打发了你。”话甫出口,内力运出,当啷一声,将郭泰弯刀震落在地,跟着一剑刺入他咽喉,抹净鲜血,利剑归鞘,俯身把两具尸体拖至道观墙边,合掌一推,残垣倒下半丈,成为一座新坟。
    玉蜂儿瞧在眼内,心下暗思:“如果诛杀恶人为侠,那么不令他们尸身曝于荒野给豺狼野兽啃噬咬毁便是义了,侠义二字都让这姓陆的占去,大笨蛋的好朋友委实非同一般。”
    心中正想,但见陆长亭已走了回来,玉蜂儿心头惴惴,瞧了眼雪疏狂,似在求助。却不料陆长亭来到近前肃容一礼,恭声道:“承蒙芳驾仗义救护我雪大哥,在下这厢诚心谢过姑娘。”玉蜂儿颇感意外,慌忙回礼,说道:“岂敢,陆公子太客气了。”陆长亭道:“我同雪大哥乃是结义兄弟,现有陆某在他身边,敬请姑娘放心离去便是。”
    玉蜂儿呆了一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的意思是说眼下我救可以走了,对麽?”陆长亭正色道:“听雪大哥言及芳驾不惧艰险抵御官府爪牙,胆气过人不说,更是一副侠骨,武林中偷富济贫的盗侠不乏其人,你我之间的区区小事又何足道,莫非陆某还真能不依不饶?姑娘请便吧。”说着话伸出手来,示意玉蜂儿交出马缰。
    玉蜂儿先前那句话乃因大感岂有此理而问,经他这样一说,却像是因听到可以不被打一顿便离开而欣慰不胜,一时间还难以相信有这等好事,遂出言确认,不由得大气,抓紧缰绳,退了一大步,娇叱道:“你凭什么要赶我走,本小姐干嘛要听你的话?”陆长亭一听此言,反而一愣,明明是自己对这小贼网开一面,哪料想对方竟毫不领请,茫然道,姑娘不走,还想怎地?在下的盘缠都已孝敬了你,省吃俭用也够芳驾花销半个月了。”一边说,一边向跨步而前,伸手来接马缰,玉蜂儿听在耳中,又羞又愤,两手一背,把缰绳藏在身后,抬头凝视着雪疏狂的脸,盼他开口挽留。
    雪疏狂苦涩一笑,说道:“姑娘跟在我们身边极不安全,说不准什么时候被鹰爪发现就要动起手来,反陷你于险境,铁扇帮暗桩密布京师内外,联络暗记我已给你画在转交韩帮主的那封信上,依记而寻不难找到铁扇帮的朋友,他们自会保护你去见韩帮主。”他说到此间,语气一转,道:“姑娘高义雪某牢记在心,大恩不敢言谢,来日当有达报之期。”
    陆长亭面容倏变,愕然道:“大哥已将铁扇帮的联络暗记透露给这位姑娘了?”长眉双敛,深以为忧。玉蜂儿恶狠狠的把缰绳摔在地下,恨声道:“姓雪的,你要气死我麽?和你大笨蛋在一起本小姐尚且耍的公差团团乱转,我若打算趋吉避凶,还会等到这会子被你们驱赶不成?”
    陆长亭忙道:“姑娘可别误会,我们并非驱赶于你,实在是出于为姑娘安危担忧。”玉蜂儿转头啐道:“住口,要说雪大侠替本小姐安危考虑倒还可信,而你若真是为我安危着想怎地不早些前来?为救这大笨蛋,人家我动了许多脑筋你知道麽?耗损心力过剧人会很容易变老的,还要掉许多头发,非赶我走也行,你先赔我一百七十九根长头发来,少一根我可也不答应。”
    陆长亭听她指责自己来迟,心下很是惭愧,此时听她开始歪缠,不禁发急,说道:“在下没工夫跟芳驾闲扯,这就告辞。”当即拾缰在手,便欲离去。玉蜂儿见他要走,纵身一跃,拦在马前,叫道:“你们堂堂江湖白道就是这样侠义为怀的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完经就打和尚,那堵残墙固然破损了些,却曾用来拒敌于观外,眼见再也用不着了便轰隆一下推倒,难不成侠义道便是如此知恩图报麽?”她说这番话时面向陆长亭,却用眼角瞟着雪疏狂,目中尽是期待之色。
    雪疏狂不禁苦笑,寻思道:“所幸陆老弟一脚踢开那樽无头神像之时未曾给她看到,不然又要借题发挥大加议论了,劝她离开,我们也确是一番好意。”陆长亭早被抢白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自知辩才绝非其敌,当下也不多说,牵马绕行。玉蜂儿一见,当真恼了,顿足道:“不讲理的东西,我恨死你们了,干嘛不把本小姐杀了灭口?难道不怕我去向官府通风报信麽?”
    陆长亭身子一震,回头说道:“那倒不必担心,我料姑娘还不至为赌一口气而去自投罗网,在场鹰爪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你也无须害怕朝廷画影涂形捉拿。”玉蜂儿冷言道:“你怎么知道没有活口留下?在你赶来之前便有一名御前侍卫乘马逃了,不出几日本小姐的模样就要天下皆知人人喊捉了。”陆长亭随口道:“那姑娘岂不是更应从速寻觅一处稳妥所在隐遁起来。”转而向雪疏狂道:“当真如此麽?”雪疏狂点点头,脑中突然电光一闪,心道:“道观中我要她杀死那人以绝祸患,她却说留有后用,莫非她早拟用这逃走的鹰爪来挤兑我,使我不忍让她一个人置身于官府所布下的罗网之中,倘若确然如此,这小姑娘心机之深计划之长实在令人生畏。”一念及此,抬眼望去,清冷的月华中但见一条纤细的身影快步远去,他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正欲收回目光,却见玉蜂儿忽然转过身来,大声道,等我一等。”
    陆长亭见这少女与雪疏狂十分熟络,时称雪大侠,时叫大笨蛋,恼上来则直呼姓雪的,一时摸不清底细,虽甚不耐,但闻言还是停下脚步,问道:“姑娘还有什么事麽?”玉蜂儿正眼也不瞧他,行至马前,冷声道;”伸出手来。”
    雪疏狂不明所以,依言伸出右手,玉蜂儿皓腕一翻,啪的一下,将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签拍在他掌心,含着泪道:“稀罕麽?这就还你,我早说过,你从心里是瞧我不起的,雪大侠赫赫威名,海内宗仰,何等风光,落难之时却被一个小贼所救,这件事传到江湖上还不给人笑掉大牙,你顾全然诺,不好开口索回,我便遂了你的心意便是,全当本小姐救得是一条尾巴也不会摇的癞皮狗。”说罢疾奔而去。
    陆长亭怒气勃发,喝道;“小丫头,你胡说些什么?”玉蜂儿停身站定,回过头道:“我骂他是癞皮狗,你不服便来杀了我呀,朱和尚会派人到处抓我,大恶人也放我不过,给你们这些重情重义的正道中人杀掉本小姐死也不枉啊。”说着径自去了。
    陆长亭气得剑眉倒竖,但知现下不是跟她怄气的时候,便欲上马而行,不料雪疏狂叹息道:“陆老弟,既然她一定要跟咱们走那就由了她吧。”陆长亭讶然道:“大哥是说让她和咱们在一起?”雪疏狂道:“即便没有朝廷通缉,这位姑娘的处境也颇危险,她性子很是倔强,还需烦你请她回来才行。”
    陆长亭略一迟疑,应道:“那好。”把缰绳交给雪疏狂,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掠过玉蜂儿身边,站在头里,玉蜂儿奔行正急,险一险跟他撞在一处,慌不迭向旁一跳,惶惶道:“你真来杀我呀!”瞪大双眼,声音已在微微发抖。
    陆长亭忍俊不禁,说道:“雪大哥请姑娘回去。”玉蜂儿如释重负,摇摇头道:“我不回去。”陆长亭急道:“姑娘不是非要和我们在一起麽?”玉蜂儿脸一板,寒声道:“本小姐是要和大笨蛋在一起。”陆长亭怫然道:“在下不想与姑娘斗闷子。”
    玉蜂儿似笑非笑的道:“雪疏狂即大笨蛋也,谁和你斗闷子了?”陆长亭盯着她道:“这么说芳驾是要我离开了?”玉蜂儿轻笑道:“你言之有误,我来更正一下也不行麽?却哪像有些人居功自傲,动则发号施令赶人家走!”
    陆长亭深深吸了口气,说道:“雪大哥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你总不忍心让他下马来请你回去吧。”玉蜂儿冷冷的道:“他身上伤势如何本小姐比你清楚的多,他又不曾得罪我,我干嘛罚他来请?”陆长亭问道:“那么姑娘怎样才肯随我回去?”玉蜂儿道;“这也容易的很,只需看阁下愿不愿意屈尊降贵向本小贼赔不是。”陆长亭深打一躬,说道:“陆某无知,冒犯了姑娘,请你恕罪。”玉蜂儿娇哼一声,脸现不屑之态,别开了头,陆长亭眼中神光炯炯,沉声道:“姑娘还待怎样?莫不是想让在下对你三拜九叩?”玉蜂儿嗤的一笑道:“这我可不敢当,本小姐的罪名业已非同小可,那参君之礼不施也罢,你若真是有心认错,我便教你,只消你说:‘姑娘宽宏大量高抬贵手,饶过小人这一回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即可,此事就一笔勾销。”陆长亭听了,几乎气昏过去,暗想:“这小丫头以往偷东西被捉住时定是常以这样的话求饶,这会子居然想从我身上讨还回去,当真是岂有此理!”
    玉蜂儿见他满两怒容,忙道:“不过你若仗凭武艺高强欺我柔弱女子动蛮擒本小姐回去,我自然也没法子,只是心里更不服气罢了。”陆长亭无计可施,方知对方着实厉害,转念一想,她确曾救过雪大哥的性命丝毫不假,我与雪大哥情同手足,便真的跪下来拜谢她救护大德亦不为过,当即忍气吞声,长揖到地,照玉蜂儿所说郑重其事的重复了一遍。
    玉蜂儿格格一笑,摆手道;“算了,算了,知错就好,看在大笨蛋的面子上这次就放你一马,下回再犯到本姑娘手里,定叫你多吃些苦头。”她盗术之精恐怕当今举世无出其右,除前番栽在钟离岳手中尚无失手先例,然而鉴于世间小贼遭擒之后,多要说那几句软话,哀哀讨饶,陆长亭又对自己颇含敌意,于是便存心想灭一灭这自居侠义的白道高手威风,顺便也算替同道中人出口恶气,此时已是心满意足,当下见好就收,再也不向陆长亭多瞧一眼,转身径直朝雪疏狂走来去。
    陆长亭在华山时虽因身陷派内宗系之争殊难自处落落寡合,但他极受师祖青睐,是以全派上下无不对他礼让有加,今晚毫没来由向一小贼低声下气行礼认错,实属平生所未有之大挫折,心头忿意难释,回到雪疏狂马前,见玉蜂儿已快手快脚的跨上马背,不禁怒气上冲,冷然道:“姑娘也不问那马答不答应,便骑了上去,当心它使性子掀你下来。”
    玉蜂儿斜睨他道:“这马又不是你的,它答应与否与你又有什么相干?”陆长亭气道:“这匹马是我骑来,不是我的难道还成了你的?”玉蜂儿扭头对雪疏狂微笑道:“你听到了麽?你这位好兄弟大概是干起没本营生了,说的分明是强盗话,这马是他骑来理所当然便是他的了,若美貌女子给他抢来,莫非也就是他的压寨夫人了不成?尚不知他在何处开山立柜,抑或四海为家通吃天下,你这做大哥的准备贺礼了没有?”
    雪疏狂时才见玉蜂儿刁难陆长亭,本欲上前圆场,但想到性子乖僻,也未必买自己的账,那样一来,反倒令陆长亭愈发难堪,是以按辔不动,此际见她又逞编派人之能事,便道:“你怎知这匹马并非陆老弟的坐骑?”玉蜂儿拍手笑道:“先别忙着护他,你且问他此马从何而来就是了。”雪疏狂转向陆长亭苦笑道:“老弟这马不会真是抢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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