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三人一骑到拂晓时分已赶了七八十里,雪疏狂睁开眼时发觉身上披了一件长衫,玉蜂儿的头倚在他肩上,呼吸均匀,不知是睡是醒,缰绳已抓在陆长亭手上,马速也换了下来。
    雪疏狂凝足目力,四下打量,忽道:“陆老弟,这是什麽所在?”陆长亭正牵马前行,闻声一愣,答道:“此处似乎是叫三界沟吧,我瞧咱们是该找地头歇息了,过不多久天就要放亮。”雪疏狂喃喃道:“果然是这里,看来我不曾记错。”
    陆长亭轻哦道:“雪大哥从前来过这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小弟打听到经此乃是赶往南京的捷径,也只是昨天走了一遭,于四周形势并不熟悉,此间民风如何?左近可又隐身佳处?”雪疏狂苦笑道:“我也只是在此管了一桩闲事,宿过一晚,至于旁的,所知料也并不比你更多。”玉蜂儿欢声道:“甚么闲事?快说,一定有趣得紧,还不从实招来!”
    雪疏狂听她突然插话,几乎吓了一跳,转目看时,就见她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眸子灵动如狐,微笑道:“我以为你睡着了。”玉蜂儿打了个哈欠道:“睡是睡着了,可又被你吵醒了,好困啊,究竟是怎麽回事?还不快说,也好提一提神。”
    雪疏狂但觉晓风微凉,当下将长衫披在玉蜂儿身上,略一沉吟,说道:“前些时我同一位朋友行经此地,却见一众乡农装束的人各持柴刀板斧,约有百余人之多,气势汹汹集结同行,也分不清到底是民是匪,我见了很是奇怪,向当地人细问这才明白根由。”
    “原来这里地处三县交界,一条山沟三县都鞭长莫及,故称三界沟,又叫三不管,沟内怪石嶙峋,荒草过顶,元末天下大乱,此间曾有大股土匪潜伏,洪武初年,刘家屯族长带领合族老少进沟开荒移石,栽下数万树苗,十几年精心打理,现今渐已成材,待要伐木筑屋之时,对面五里台的乡民不答应了,坚称荒沟乃属三县所有,并非刘家屯一家之私,未经他们允许擅植树木还没前去兴师问罪,眼下要想伐树决计不成,除非将树分一半给他们,否则便连一根树枝也休想了折去。”
    陆长亭冷笑道:“分明是眼红人家得利,强词夺理,刘家屯的人又怎甘心成材的树木硬生生给人分去一半,定是因此才要成群结伙打上门去。”雪疏狂摇头道:“老弟可说错了,反是五里台的人见刘家屯的乡民不肯屈服,扬言非给他们些颜色瞧瞧。”玉蜂儿抢着道:“如此看来这些家伙必有倚仗,否则他们哪敢这般无法无天?”
    雪疏狂’’道:“五里台里正的胞弟在刘家吞所属那县衙门里当书办,以致他们有恃无恐。”玉蜂儿冲口骂道:“不思为辖地百姓造福,却替混账弟兄胡作非为撑腰,这狗书办实在该杀,后来怎麽样啦?”雪疏狂见她神色间愤愤不平,心中暗喜,接着说道:“我得知了大致情形立即动身赶往刘家屯,等来到之时双方已摆开了阵势,一位老者站在刘家屯众乡亲之前凛然喝道:‘除了先将老汉砍翻在地,不然谁也别想伤我族人一根汗毛。’”
    “老汉背后许多年轻人早按捺不住,都要冲上前动手,全被他拦下了,五里台这一边只道对方怕了,气焰极高,一拥而上,就要朝那位老汉动粗。这老伯万一有个闪失,他的族人断不会善罢甘休,我瞧双方厮拼一起伤亡难测,当下过去劝说,所幸平息了事态。”
    玉蜂儿将信将疑道:“那些凶汉见财起意,早都红了眼睛,还肯听你劝说麽?”陆长亭笑道:“动嘴劝说不听,动手劝说自然就听了,只是雪大哥是何等洋人,觉得跟那些不会武功的村汉交手胜之不武,是以不愿多提罢了!”玉蜂儿嗯了一声,叹息道:“说的也对,大笨蛋委实谦光,就不像有些人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功莫大焉。”说完斜了陆长亭一眼,格的一笑,对雪疏狂道:“但那狗书办仍在县衙管事,只怕你走后仍然难有了局。”
    雪疏狂道:“那书办而今已服服帖帖,由他力促三县间行了公文,三界沟仍为三不管,沟中树木则由栽种之人所有,地树两分,互不牵涉,三方共同签字画押,五里台的人再也不敢闹了。”
    玉蜂儿拍手笑道:“这下可好了,不过你是怎麽把那狗书办整治乖巧的?我最想听这个。”说话之间,眼中异光流动,满脸兴奋之容。雪疏狂一愣,支吾道:“这个讲不得。”玉蜂儿奇道:“为何讲不得?本小姐就是要听嘛,快快说来。”
    雪疏狂不住摇头,沉下脸道:“讲不得便是讲不得,小姑娘干嘛要问那麽多?”玉蜂儿听了大气,两只脚在马蹬里猛跺,嚷嚷道:“才不管,你非说不可,莫不是你使出了甚麽卑鄙手段?本小姐一定要知道,保证绝不外传令你侠名受损便是啦!”雪疏狂任她折腾,兀自缄口不语。
    玉蜂儿秀眉一攒,逼视着他道:“你再要不说我就呵你的痒,瞧你开不开口,一、二、三……”说着伸出手来,五指屈伸抖动,做抓痒之状,一副稍有不从便大抓而特抓的模样。
    雪疏狂知她并非威胁,心下连珠价叫苦,又实拿她无可奈何,便道:“是你一定要听的,这可怪不得我,敢情那书办跟县令夫人勾三搭四,我到县衙夜访他的住处,不巧正将两人撞见,书办吓得面无人色,生怕我把此事告诉县太爷,自是言听计从无不遵办。”
    玉蜂儿“呸呸呸”的连啐了几口,晕红双颊,狠狠一巴掌打在雪疏狂背上,叱道:“好不要脸,谁让你说着个来着?”雪疏狂倒吸一口凉气,紧皱眉头,转过脸来,望着玉蜂儿,一脸苦相,欲言又止。
    玉蜂儿骤然一醒,忙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揉了又揉,悄声道:“真对不住,一时忘了你身上的伤,可不是存心的。”举目四望,见已来到一处农庄之前,忍不住问道:“你说曾在此间住过一晚,想必就是那位威风老伯家里啦?”
    雪疏狂被她一只小手揉得舒泰无比,明知消受不妥,却又不愿拒绝,说道:“是啊,老人家执意留客,实感却之不恭,便在他家中扰了一晚。”玉蜂儿道:“你定然还记得是哪一家,何不投到他家中休憩一日,到夜里再登程。”雪疏狂忙道:“那怎麽行,人家是本分的庄户人家,雪某如今则为戴罪之身,岂能滥加牵涉?”
    玉蜂儿道:“这里既然是三县之交,管辖势必松懈。多半不会有事,再说当时果真动起手来,那位老伯首当其冲便要遭殃,现下纵使因你担些风险也是理所当然的。”雪疏狂沉声道:“你这算哪门子歪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义所当为的分内之事,发乎于心,全凭自愿,对方若予报答,也须诚出肺腑,否则便实是大大的辱没了侠义二字!”
    玉蜂儿听说,脸上变色,怒声道:“喂,你可别兜着圈子挖苦人啊,你打算我听不出来?你是指责本小姐救你是出于私心对不对?你是大英雄、大侠客,自然仗义而为,不图后报,我可是臭小贼、小丫头,偏要和你不同,你能奈我何?”
    雪疏狂心中一怔,他说话时脱口而出,可并没想到这麽许多,被她如此一搅,登时追悔不已,细思前言,便想不承认含沙射影也难,直感百口莫辩。玉蜂儿见他语塞,更加阵阵有词,续道:“你这条命是我救的,你的生死已不仅是你之生死,也须问问本小姐答不答应,反正你我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跑不了我,你被官府捉去,我也要倒大霉,放着安全稳妥的人家不肯去投,当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正在这时,突听陆长亭低声喝道:“暗处是谁,请现身吧!”玉蜂儿正说得起劲,闻言一愣,一瞥眼间,就见前面墙角暗影里走出一个人来,当下没好气的道:“什麽人,鬼鬼祟祟的?”
    那人手执粪叉,背背粪篓,横在路中,昂然道:“倒好大的火气,你们又是什麽路数?”雪疏狂听了这声音,心念一动,此时月华已敛,曙色未明,待定睛一看,不由得张口叫道:“刘伯,是您老人家麽?”那人呆了一呆,诧道:“你是?”一步步走上前来。
    陆长亭只道被敌人盯梢窥探,是以出声喝破,手按剑柄,凝神提防,等看清是位老伯,又见此情景,方松了口气,但戒备仍未尽消。这会子那老伯已来到雪疏狂马前,凑近细细端详,猛然丢下粪叉,双臂一伸,将雪疏狂紧紧抱住,低低道:“果真是雪大侠,只隔了一个月不见,竟快要认你不出啦!”
    雪疏狂笑道:“五里台的人没再来生事吧?”刘伯道:“县里的书办换了个人一般,想必也是慑于侠驾的神威,谢天谢地,神佛保佑,总算给侠驾脱离了龙潭虎穴。”雪疏狂讶然道:“怎么,老伯也知我吃了官司?”
    刘伯叹口气道:“咱们这里几乎与世隔绝,消息十分闭塞,前几日老汉上县城去给苟书办送礼,说来你别骂老头子不识好歹,那厮固然可恨,但本乡本土端的离他不开,没承想他连连作揖,无论如何也不肯收,求我别再让他为难,老汉起初还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随后醒过梦来,定是侠驾留了话给他,要他好自为之,临行时却没跟我们提起。”
    “老汉便是在县城听说你把自己送进天牢,有人说你这下凶多吉少,也有人说你必定被英雄豪杰搭救出来,老汉回来跟乡亲们一说,大伙已商量好结伙前往京城告御状,听说当今皇上并没忘本,还记得当初自己乃是放牛的苦娃,肯信老百姓的话,只要凑足几十人在宫门外喊冤,皇帝便会传旨接见,至不济也要问明始末原由,就算未必顶事,终究是我们的一片心!”
    雪疏狂深知乡农最为胆小怕事,但凡能不与官府打交道,那是避之犹恐不及,熟料因自己的事竟要进京去告御状,不禁耸然动容,说道:“须烦老伯代我谢过乡亲们这番盛情,不平之事总要有人出头来管,大伙别太放在心上。”
    刘伯喟然道:“就可惜这世上肯管闲事的人越来越少了,当日若非侠驾挺身而出,实不知将有多少族人乡里伤臂断腿甚至丧命身亡。”目光一扫,转口问道:“你们三位这是要往哪里去?”玉蜂儿不等雪疏狂开口,抢先说道:“我们已赶了大半夜路,正想寻处隐秘所在休息一天,入夜再往前走,老伯是本地人,一定知道哪里有诸如山洞、废窑之类的去处可供容身。”
    刘伯听到这里,胡须一扬,退后两步,瞪视雪疏狂道:“侠驾大概是怕住进我家里被老汉出卖给朝廷领赏银吧?”雪疏狂回头狠狠瞪了玉蜂儿一眼,向刘伯道:“老人家这可冤枉我了,不过雪某重罪在身,唯恐将老伯和众乡邻牵连进去是真。”刘伯大手一挥,洪声道:“没咸淡的话少说,信得过老头子就随我回家去,不然就一拍两散,要往哪里去跟老汉无关,我率众族人乡里齐往石佛寺去求菩萨保佑你们平安就是。”
    雪疏狂双拳一抱,肃然道:“既是这样,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打搅了。”说着话便欲下马。刘伯呵呵而笑,伸手在他肩上一按,接过陆长亭手里的缰绳,哈腰捡起粪叉,大步流星,牵马便往回走。玉蜂儿见刘伯的大手按上了雪疏狂的肩头,但觉一颗心仿佛也抽搐了一下,伸指轻点雪疏狂额头,悄声道:“好啊,敢情早已从刘伯家门前经过,你也不吭一声。”
    雪疏狂闷闷的道:“下回再要多嘴,瞧我不赶你走。”玉蜂儿娇首一缩,伏在他背后,小声嘟哝道:“算本小姐怕了你,下不为例!”明知他只随口一说,心头仍自涌上一股酸楚之感。
    一行人很快来到刘伯家中,刘伯粪叉一丟,粪篓一掷,两手一拍,将雪疏狂搀扶下马,附耳说道:“雪大侠真是好福气,这位姑娘模样并不比先前那位逊色,然而脾气可也同样不小。”嘿嘿一笑,扭头望了一眼玉蜂儿。雪疏狂情知解释亦属徒劳,非但尴尬,更且分说不清,索性不语。
    玉蜂儿对刘伯的话虽没听真切,但鉴貌辨色,也猜出了七八分。暗忖:“这老伯好像隐约提到同样不小,这‘同样’二字显然是大有文章的。”回心一想,便即了然,大笨蛋提及他同一位朋友行经此地,那位朋友是究竟什麽人?看来多半是位女子,抽空须弄个明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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