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雪疏狂尴尬异常,便欲挣扎起身,说道:“莫给污血恶脓脏了姑娘的眼目。”玉蜂儿惊得呆了,直感不寒而栗,先前她在山洞中帮雪疏狂更换的乃是外衣,并不知他身上伤情如此之重,饶是他早听说天牢内诸样非刑歹毒无比,此刻仍是骇然欲绝,殊难相信一个人竟会被摧残成这般景况,忙凝摄心神,正色道:“雪大侠,我这瓶中之药是我师傅临终之时所赐,止血驱毒,去腐生肌,医治外伤极具灵效,我帮你敷在伤处,你别怪我冒犯就是了。”说着话晕红双颊,别开头去,双手微微发颤,要解雪疏狂衣衫。
    雪疏狂一听大急,慌道:“姑娘这份关爱之情雪某心领了,这则万万担当不起。”玉蜂儿闻言,反倒转过脸来,满眼泪水,瞪视他道:“有什麽担当不起的?一侯这些伤口尽皆溃烂发臭,你想呕死我呀?人家还没觉得怎样,你倒先扭扭捏捏起来,活像个小筋娘!”不由分说已将他衣带解开。
    雪疏狂见她目中大有委屈之意,心如明镜,知她虽嘴上强硬,实则何尝不是情势所逼,愈发感到过意不去,欲待阻止,苦于力不从心,遂诚声道:“雪某难中蒙姑娘搭救已是没齿不忘,承你临危不弃更加铭刻五中,姑娘再要如此岂不是要折煞雪某?”说着话竭力把身躯扭向一旁,回手要将玉蜂儿挡开,不想脑中突然一阵昏眩,便人事不知了。
    玉蜂儿扶住他委软而倒的身子,将他缓缓放平,低声叹道:“这就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现学现用,毫厘不爽。”原来她乘雪疏狂撑拒之时,攻其不备,伸指点了他昏穴,她内功修为虽极是有限,但善学强记,认穴奇准,再则雪疏狂如今空怀一身镇世骇俗的武功,然而虎落平阳,寻常人也不如。玉蜂儿除净他衣杉,小心翼翼的将疗伤圣药敷遍他伤口,眼中所见是他身上纵横交错的刑伤,心中所思是他在天牢里经受的种种折磨,暗暗纳闷那钟姑娘究竟是何等样的一个奇女子,使得他魂牵梦萦几致丧命而无怨无悔,有机会倒要务求一见。
    又自思忖:“他为了恩人的身家性命而入虎狼之穴,受了这许多苦,难不成便没半点后悔麽?倘若当真并不后悔,那他到底是大英雄、大豪杰还是大傻瓜、大笨蛋呢?不过就算是傻瓜笨蛋那也是好傻瓜好笨蛋,他对有恩于他的人不惜舍身相报,自然也就忘不了我的好处,至于他对钟姑娘一往情深那更是再好也没有了……”
    她心乱如麻,待将雪疏狂周身刑伤都以灵药敷遍,瓶中之药已用去近半,她秀眉一蹙,委实有些心疼,当即将玉瓶收好,长长舒了口气,一瞥眼间,不由得面颊流火,心头鹿惊,顿忙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日间在小镇上买的一套粗布衣裳,一阵踌躇,随即想到:“他比死人强不太多,一旦醒来我是帮他不帮?不帮难道让他赤身露体?若是帮,哎呀,岂不更难为情?与其那时发窘,不如趁他浑然不知胡乱替他穿上了事。”
    她打定了主意,当下目视他处,不愿朝对方身上多瞧一眼,要知道自己穿衣服时即令闭着眼睛也非太难之事,换成旁人则没这般便捷,况且对方是个粗手大脚同她全然两回事的健硕男子,加之其昏穴被封,沉睡如死,丝毫不知配合。玉蜂儿越是羞涩惊慌,手便抖的越发厉害,那衣服便越是穿不上身去,她虽际遇凄凉幼经磨难,但如眼前这样大的委屈可也从不曾受过,真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再狠狠踢这死人几脚,随后拔腿就走,头也不回。
    可一来这麽走了官府固然放她不过,那阴魂不散的大恶人则更见令她头痛之极,二来经过了一天来的相处,时刻虽短,但两个个人患难相遇、同病相怜,情谊进境之速自非泛泛之交可比,尤其是敌人突至,玉蜂儿失措疾逃,忽然念及这下大笨蛋非被官差捉回去不可,此人危难之际还给自己留下了一封书函,嘱托好友关照自己,心中一动,想回过头再看他一眼,然而甫一转身,猛见一口寒光闪动的长剑直指自己,她初时自是惊惧万分,但旋即醒悟,知是对方将自己当成了朝廷奸细,暗道:“他要置我于死地实是易如反掌,而他即便误解我如此之深亦未曾取我性命,足见其宅心仁厚远非常人能及。”
    当时她也只是回顾一眼便欲逃出洞去,至于能否真的逃脱并没多想。匆忙中只一念闪过,若能侥幸逃离,一定尽快通知铁扇帮的人前来解救,当目睹了雪疏狂托剑不发凛然生威的一幕,不由得羞愧难当,心想难道他还有机会等我带人来救?那不过是自己为逃走寻出来的借口罢了,想到这些年里所经历的种种世态炎凉,除去师傅和新近结识的义兄之外,也唯有这大笨蛋不怀偏见待以至诚。于是竟不知不觉重又走回他身旁。那时都没溜之乎也,至此刻又焉能一走了之?。
    玉蜂儿心里思绪杂乱,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已是满头大汗娇喘淋淋,望着昏迷中的雪疏狂,心头百感齐涌,这般奇伟男子竟被摧残的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现下看来又是如此的无助与脆弱,令人油然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她定了定神,但觉腹中饥饿,依稀记得马鞍旁有干粮袋和水壶,她自知武功低微,担心敌人寻隙偷袭,不敢走远,口中轻唤:“马儿,马儿。”心里本也没存甚么指望,不料蹄声得得,那马竞走到殿前阶下。玉蜂儿大喜,轻拍马头,取下水壶,洗净双手,拿出干粮,吃了几口,一转念间,向外叫道:“喂,本小姐和雪大侠饿了,快把你们带来的干粮悉数贡献出来,本小姐你们不在乎,饿死了钦犯尔等吃罪得起麽?”
    郭泰在观外进退维谷,正感心焦,闻言连道:“好,好,都怪我等疏忽,小人这就将干粮送进去请二位食用。”玉蜂儿暗暗冷笑,喝道:“你们当我是傻子啊,哪个胆敢擅进观门半步,我便在姓雪的身上割一刀肉烤熟来吃。”郭泰明知他出言恐吓,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忙道:“姑娘想要怎样,尽管吩咐下来就是。”
    玉蜂儿道:“把所有干粮放在一处,多包几层,抛入观内,由我自取便了。”隔了一会,砰的一声,一包物事落在石阶之前。玉蜂儿心中得意,嗤嗤一笑,却听身后微弱的声音道:“姑娘当心,鹰犬的东西吃不得,最好连碰也不要去碰。”
    玉蜂儿闻声,喜不自胜,回身奔近,只见雪疏狂已睁开眼睛,蓦然记起先前曾为他宽衣敷药,又为他穿好衣服,一时间娇红满颊,羞不可抑,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好些了没?”雪疏狂点点头道:“姑娘所舍妙药端的神效无双,雪某这会子好过了很多,不仅疼痛大减,肿胀灼热之感似也清了不少。”
    玉蜂儿扁扁嘴道:“那还用说,有次我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敷上药后很快止血,没过几天就全好了,现如今只留下浅浅一道痕迹,犹如指甲划过,不仔细瞧几乎看不出来。”雪疏狂愕然道:“姑娘自伤手臂莫非只是为了试这药效灵验与否?在下皮糙肉厚,流点血也算不了什么,你日后要试,雪某让你试便了,切莫再自苦啦。”
    玉蜂儿忽现愠色,恼道:“你以为本小姐吃饱饭没事做呀,为试药效跟自己过不去。”话一说完,觉出口气重了,暗忖:“又不是他得罪我,我朝他发哪门子火?”细思其言,胸口倒为之一热,又见他语态甚诚,便缓声道:“别的不用多说,盼你不记恨本小姐伤你我就心满意足了。”雪疏狂道:“姑娘这是说得什麽话?你侠义为怀,不嫌在下身子污秽,施药医治,雪某但能活命需当加倍补偿。”
    玉蜂儿闻言啐道:“呸,人家才不要你补偿呢!”扭过头噗嗤一笑,知他并非口齿轻薄之徒,也不为忤,雪疏狂自悔此言不妥,窘然一笑,转而说道:“姑娘当真饿了麽?”玉蜂儿嗔道:“敢情你早就醒了,却故意不言不语,害人家担心,雪疏狂道:”我昏昏沉沉中隐约听到你向他们要干粮吃,怕那些鹰爪从中作怪,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这才出声提示。”
    玉蜂儿哼了一声道:“他们的干粮本小姐想一想就饱了,哪还用吃?”雪疏狂奇道;“既然如此,姑娘又何必朝他们讨来?”玉蜂儿狡黠的一笑,说道:“狗儿吃饱了食更有力气穷追不舍。虽然这样做也未必就能逃得脱,让他们饥肠辘辘,五脏庙不安,总是好的。”
    雪疏狂不禁苦笑,心想这小丫头可是开罪不起,一招惹上时时处处需提防她算计,且不管收效,不论成败,能令对方难受三分便绝不会令其难过二分九厘。玉蜂儿何其机灵,鉴貌辨色,已明白她的心思,低声笑道:“你想我鼠肚鸡肠是不是?本小姐妙计退鹰爪,才使到第一计,你急什么?好戏再后头呢!”雪疏狂轻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雪某拭目以待,你我祸福吉凶都有赖于姑娘的妙计啦。”
    玉蜂儿妙目一转,说道:“知道就好,待会一切听本小姐安排,因你不遵令谕,坏了大事那可怨我不得,我如给你连带害死了,便去了阴曹地府也要跟你纠缠到底没完没了,看你烦是不烦?”言至于斯,忽而心念一动,暗道:“若真有鬼都冥界,大恶人还在阳世,就无须躲着他了,那时候我仍随在这大笨蛋身边还是去寻师傅?一想到师傅,禁不住又自伤心,当下走到殿口,扬声道:“本小姐口渴得紧,赶快送水进来。”
    郭泰在观外来回踱步,烦躁异常,正没做理会处,听了这话,精神一振,朝同来的三人瞧了一眼,阴森而笑,高声道:“这也好说,只是水壶抛进观内就摔碎了,姑娘得先想个好法子才行。”暗暗寻思:“你倘是让我们送进殿内则可趁机抢下或是护住钦犯,到那时,看你还有什么倚仗?若然是要我们把水放在外面自行来取,那便更可毫无顾忌的将你擒获。”
    却听得玉蜂儿冷笑道:“有句话需讲在头里,你们带在身边的水我可不喝,来时我见不远处有眼山泉,十分清澈,必定甘甜可口,速去取来我喝。”郭泰心下暗喜,忖道:“你想支开我们的人手溜之大吉那是痴心妄想,此间山道难行,你们合乘一骑,老子展开轻功,还愁追赶不上?另则刚好借机派人返回报信,所谓法不责众,一项罪名四个人担和四十个人来担自是大不相同。”
    他一念至此,慨然答道:“姑娘纵然想喝西湖虎跑泉的水,只消等得及,咱们也给你取来,郑通、孙旺,你二人前去打水,姑娘是急性子,快去快回。”此前郭泰怕对方发觉这边有人返回求援,恼怒起来,当真对雪疏狂不利,是以始终难下决断,这时料定对方存心分散自己这边人手意图脱身,一下少了两个敌人,即便明知有鬼,倒属求之不得,绝不会有异举。
    果然不出所料,玉蜂儿欢声道:“好啊,记得把水壶里里外外洗刷干净,否则本小姐可不答应。”郭泰洪声道:“那是自然,姑娘放心等待吧。”雪疏狂琢磨不透玉蜂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默默运气,闭目养神。
    过不多久,只听外面叫道:“姑娘,水已取来,不知如何送到里面?”玉蜂儿道:“派人送进来,记住只需一人入观,我若听见稍有异响,立即向钦犯下刀,他已奄奄一息,断气也不远了,身上再来几刀保管送命,送水的人也别打歪主意,余下三人性命全系于其身,你们最好劝他老实点,莫要贪功不成反害了大伙。”
    郭泰在观外应了声“是”,冷冷一笑,摸出一只瓷瓶,将少许药粉弹进壶内,压低声音对郑通道:“小丫头既然并没乘机开溜足见的确口渴,抑或想以水送服丹药,适才她这些话也别全当成耳旁风,水交给她便退出来,切勿打草惊蛇,待会自可手到擒来。”
    郑通接过水壶,缓步走进道观,暗忖小丫头也不过是鬼主意多些,我若骤然出手也未见得制她不住,只是这一来哪还显得出你老谋深算智勇双全?罢了,反正是成是败都着落在你头上,我也犯不着跟你争这功劳。”
    他心下如此想着,不忘暗中戒备,走上台阶,步入大殿,只见短短一截蜡烛半明不灭,雪疏狂躺在一扇门板上,脸色被暗淡的烛光一映,更显得暗如死灰,仿佛连手中之剑也握不紧了,当真是堪堪待毙之状。
    郑通唯恐对方生疑,不敢走得太近,站定身形,恭声道:“这便是那眼清泉之水。”说着话将水壶往前一递。玉蜂儿格格一笑,款步迎上,娇声道:“辛苦你了。”郑通不由得定目细看,见这女子目如星子,脸若春桃,仙姿曼妙,玉态婀娜,一双素手伸出,十指修长尖细,春葱不及其润,新笋远逊其洁,两只皓腕更是纤秀柔匀难荷一握,摇曳的烛影中越发美得动人心魄。
    郑通只感到胸中猛然一撞,几乎透不过气来,幸喜喉咙尚窄,否则一颗心非跳出来不可,哪敢劳佳人大驾来取,情不自禁的踏步而前,双手将水壶递到玉蜂儿手中,正欲趁机在对方柔荑上轻捏一把,就算略略一触也足堪回味平生。蓦地里下腹处一阵钻心剧痛,郑通发出一声惨呼,抛下水壶,弯下腰去,两手合掩双股之间,腾腾腾暴跌数步,险些一跤坐倒,额头顿时冒出汗珠。
    他心知不妙,待要蹿出大殿,玉蜂儿双袖齐扬,霎时间香灰弥漫,郑通的眼睛立即再难睁开,他痛极之下正呼呼猛喘粗气,这一来口中鼻孔也给香灰塞满,连声咳嗽,直呛得涕泪横流,自恨神魂飘荡以致招此大厄,这时目不能睁无法视物何其凶险?下面痛楚暂也顾不得了,急忙抬手揉眼。
    玉蜂儿明白机不可失,哪容他揉出眼中香灰,见他手臂一抬,当即悄然欺近,匕首闪电般刺出,狠狠插进他大腿,前入后出,一刀洞穿而过。血水激喷之际,同时力凝指端,点在他昏穴之上。郑通紧要处被玉蜂儿无声无息却是全力攻出的一记裙中飞腿踢个正着,本已痛彻肺腑,又给结结实实的刺了一刀,纵不被点中昏穴离痛昏也不远了,登时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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