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洞中少女似是想了一想,说道:“官差老爷定是骑马来的,对麽?”郭泰答道:“是啊,那又如何?”就听少女道:“能否这样,你们送一匹快马让我来骑?”郭泰眼珠一转,心下暗思:“这小丫头鬼算盘打得的确精。只要你答应乖乖交出钦犯,嘿嘿,暂教你逍遥半刻又有何妨?即令你避开周围公差的罗网又能逃出多远?大不了将这份人情卖给锦衣卫便是了。”想到这里,于是爽快的道:“为了取信于姑娘,就赠一乘好马给姑娘,一手交人,一手交马,你总放心了吧?”
却听少女抗声道:“这不公平,你们人多,我只一个,你们要是耍赖连证人也没有。”郭泰听他说来说去总在缠夹不清,大是烦躁,不耐道:“你到底想要怎样?干嘛不痛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少女道:“你们把马交给我,我再将姓雪的扶上马背,你们则留在原地,不能走动,行出一段路后,见各位信守诺言,本小姐便把钦犯推下马来扬鞭而去,绑人领赏就是你们的事了,这样才合情合理。”郭泰不觉火冒三丈,冷喝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当我们全是喝西北风长大的麽?你如心怀鬼胎带着钦犯一并逃走又怎么办?”
少女的声音冷然道:“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尔等奸诈成性,当然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郭泰怒道:“就算你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但无论如何决计不能照你说的去做。”少女淡淡说道:“官差老爷可要想清楚了,姓雪的眼下在我手中,换言之诸位的身家性命也都捏在我掌心里,惹恼了你小姑奶奶,一刀刺死这大笨蛋,后果怎样,想也无须我再多说。”郭泰听得悚然心惊,语气却丝毫不变,镇定如初道:“姑娘杀死雪大侠我等固然祸端不小,而你自己也将生机尽丧,聪明的赶快交出人来,刚才的话咱们只当你没说过,仍然赐你一条活路。”
耳听得那少女格格一阵娇笑,说道:“你以为本小姐猜不透你的心思麽?纵然我交出钦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与其去赌那一线生机,倒不如大伙一起陪我死个干净有趣。”郭泰不由得暗暗叫苦,心想这小妮子竟尔如此诡精,敢情什么事也瞒她不过,她深知难脱厄境,绝望中当真一刀刺下,别人死活不值一提,我第一个便性命不保,皇后娘娘一心要追回清风剑稳固太子的储君之位,姓雪的一死,此事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无迹可寻,我山西的祖坟说不定也要被她掘了,一时间头上冒汗栗栗危惧。
只听洞中那少女懒洋洋的道:“官差老爷需快些交代一句囫囵话出来,本小姐可是向来最没耐心的,等到刀一递,血一喷,那就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郭泰先时只觉这少女说话的声音清脆宛若银铃娇媚动听又似黄莺出谷,但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老巫诅咒,闻之一阵阵的头皮发麻,实感骑虎难下,朝同行的三人扫视一眼,那三人默默而立,一语不发。郭泰见状,又气又急,又是无奈,沉声道:“好,姑娘所提的条件我们答应了,不过姑娘也要信守承诺如约放人。”
他心中恼恨,尤其将“我们”两个字加重了分量,恶狠狠的寻思:“万一出了岔子,想让老子一人担那罪责可不那么容易。”思忖未定突听得洞内少女一声惨叫,骤见一人浑身是血扑出洞口,其势甚急。郭泰心下狂喜,暗道:“原是给小丫头牵住鼻子,岂料太阿倒转中途生变,雪疏狂脱困逃了出来,这可真是再好不过!”
四人齐声吆喝,便待同时抢上拿人,然而定睛细看之时,登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随着砰的一声那人扑倒在地,却是张和的尸首给人换了衣服抛出洞来。郭泰情知上当,慌忙转目观瞧,但见洞口处走出两个人,前面粗豪大汉是农夫打扮,身旁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眼波婉转,容色照人,手中一柄亮闪闪的匕首抵在大汉肋下,腰佩一口单刀,背后还斜插了一柄长剑,笑嘻嘻的瞧着四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玉蜂儿见对面四人都朝自己打量,俏脸一沉,漠然道:“本小姐的手有些发酸,不想再握刀,快牵一匹脚程既快又听话的马过来,耽搁下去我手一抖,事情就大大的不好办了。”事到如今,郭泰业已身不由己,只得命人将栓在里许外的六匹马一并前来,以便伺机而动。片刻功夫,六马齐至,玉蜂儿眼光一溜,见六马均是高腿长身,样貌神骏,毛色润泽,一望既知皆属良驹,心里一动,说道:“左数第三匹。”牵马拿人微微一怔,心忖这匹马并非六马之中最为健壮的,莫非她看不出来?随即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委实机警至极,生怕我事先在最为健壮的那匹马身上做甚手脚,当即牵了左数第三匹马向她走近。
相距还有两三丈远,玉蜂儿喝道:“抛来缰绳,远远退开。”那人无奈,只好抛过马缰,向后退去。玉蜂儿尖刀不离雪疏狂的要害,双眼目不转睛的观察对方四人动静,缓步走到马旁,伸手在马头上轻拍两下。那马果然温驯异常,玉蜂儿璨然一笑,细声细气的道:“雪大侠,让你受这许多委屈,实在对不住啊,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说话之间,满两狡黠之色。
雪疏狂听了这话,百般不是滋味,知她一语双关,实则是在宽慰自己,不禁暗暗感激,心想她顾念我不杀之恩,生死大事之前不离不弃,当真是难能可贵,其实我仅仅是没有错杀好人罢了,心中也自奇怪,昆仑派安排我到宝相寺暂避,即使铁扇帮的豪杰为防引起官府猜测不便前来探望,凌少掌门也早该赶到宝相寺才是,发觉事态有变,没道理不四下寻找,这些人可以来到此间,怎地却迟迟不见凌兄的踪影?这般危急情势仗她一人独撑未免太过凶险。
他重伤之下,全力击杀两名御前侍卫,再一运气,惊觉内伤又重了几分,再要急运内息,生恐伤势愈发加剧,跟玉蜂儿一说,玉蜂儿担心对方狗急跳墙,当真点火生烟,那样一来无疑将是灭顶横祸,于是毅然决定涉险出洞,先脱离这绝地再说,当下帮雪疏狂脱掉血衣,换上农家装束,至于那声声闷响和十几记耳光自然都是玉蜂儿招呼在了敌尸之上,雪疏狂则奋起余力把张和的尸体投出洞外,以令对方分神。
玉蜂儿欲将雪疏狂放上马背,然而雪疏狂遍体鳞伤,腿上又曾中剑,动转不灵,有心抱他上去,女儿家的羞涩此时固然可以抛诸脑后,苦于她无论如何也没这份力气,只感手足无措,心头咒骂连声,恨得咬牙切齿,却不知该骂谁。幸喜那马似乎颇具灵性,前腿屈跪,伏下身子,玉蜂儿惊喜不已,费力的将雪疏狂扶到马上,手里尖刀则不离他腰胁分毫。郭泰本拟乘她扶雪疏狂上马之机出手将其擒下,暗思雪疏狂重情重义,虽给这女子出卖,但想来仍会感她先前救命之恩,未必忍心见其受到伤害,或许犹可用作要挟,但一来玉蜂儿机敏之至,无懈可击,再者一举制敌又不伤其性命实非易事,更何况冷森森的刀锋始终紧抵在雪疏狂的身上,唯恐弄巧成拙,是以一直未敢轻举妄动。
玉蜂儿扶雪疏狂在马上坐稳,这才也上了马,右手缰绳一提,口中得一声,那马立即挺腰站起。雪疏狂身躯一晃,玉蜂儿右臂绕过他腰间,顺势将匕首指住他小腹,双腿一夹,回头笑道:“你们四位侯在这里,稍有不乖,本小姐马上让雪大侠柔肠寸断有死无活。”说话之间,那马已放开四踢,直奔了出去。
郭泰瞧在眼里,心急如焚,却只在原地打转,一步也不敢追,见玉蜂儿倒不急于催马,暗中尚存了一丝侥幸,干笑道:“姑娘一定要说话算数才行啊。”玉蜂儿已行出一箭之地,脆声答道:“英雄好汉哪有言而无信的道理?”郭泰眼见得对方已在百余丈外,仍无停下来得意思,心下愈发惊慌,洪声喝道:“姑娘准备走出多远才肯放人?”玉蜂儿仿佛没有听到,郭泰又问两遍,玉蜂儿拖长声音遥遥答道:“那要看你们四个傻瓜几时醒过梦来!”突然间用刀柄在马肋处狠命一戳,那马疼痛难忍,一声长嘶,鬃尾皆竖,发足向前疾驰。
郭泰见果然着了道,直气得胸口发胀,几欲吐血,一声呼哨,抓缰上鞍,鞭落如雨,随后紧追,另外三名御前侍卫也都跃上坐骑,策马飞奔。郭泰一马当先,高声道:“浪蹄子,死贱人,你敢消遣老子,还不给我滚下马来求饶,要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玉蜂儿连连打马,口总骂道:“本小姐又不是英雄好汉,干嘛要一诺千金,只怪你们龟孙子呆头呆脑,我便是消遣了你,又能如何?”郭泰闻言怒火更盛,狂吼道:“快将钦犯推下马背,老子有好生之德,不再寻你晦气,听见没有?”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后胯上,那马负痛,四踢翻飞,卷起一团疾风,直追下去。
这六人出宫时所乘的均是千中选一的大宛良驹,脚程不相上下,但玉蜂儿这匹马上坐了两人,速度自然比不得单人独骑,转眼间双方距离仅有三十几丈了。玉蜂儿于周围地形较为熟悉,四下一瞧,左足引镫,那马久经调教,心思机灵,当即抢上一条十分狭窄的山道。
玉蜂儿低声道:“大笨蛋,你伏在马上先走,我留下来同他们周旋一会!”雪疏狂一听心头大骇,慌道:“这怎么使得,姑娘这份心意我好生感激,你不肯舍我独去,雪某又怎能留你犯险?”寻思这样下去两个人都无度劫之幸,当即便欲跃下马去。玉蜂儿大惊失色,双臂一合,将他死力抱住,叫道:“你是英雄好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能更改,你曾答应过我除非经本小姐允许你便不死,难道这麽快就忘了麽?真要死便死在一起好啦。”二人这一纠缠,坐骑无人驱策,去势顿时一缓,后面郭泰的马已追到十几丈外。
雪疏狂满心忧急,情知如此绝非长久之计,迟早会给鹰爪擒获,自己死不足道,这姑娘则实属无谓牺牲,无奈她又固执之极,这可如何是好?郭泰见两人搂抱做一团,便知山洞中的吵闹厮拼皆为做戏,追悔莫及,脸都绿了,自想早知是这麽回事就该放火生烟将他们二人熏倒,就算担些风险,总好过赠马放行。他愤恨填膺,猛催坐骑,眼见得前后两匹马相距已不足十丈,一转念间,扬声喝道:“小丫头,快些勒马,再不然老子可要用暗青子招呼你啦!”
玉蜂儿回目一瞥,心中怦怦乱跳,暗道:“离的如此之近,我这后背可都交给人家了。”略加思索,一计陡生,当下马不停蹄,轻声问道:“大笨蛋,你当真甘愿为保护我的周全而冒险甚至丧命麽?”雪疏狂沉声道:“正如姑娘所言,我这条命乃是拜你所赐,但凡能使芳驾转危为安,肝脑涂地亦所甘愿,请姑娘放手便是。”
原来玉蜂儿为防他一意孤行,始终抱定他身躯未放,听了这话,胸头一酸,不禁热血上涌,却冷哼道:“到了这步田地,你还道我会丢下你不成?再说横竖已同官府结下深仇,逃到哪里也将惶惶不可终日。”雪疏狂参详不透她究竟意欲何为,突感抱着自己的双臂蓦地松开,心下不由得骤然一紧,只当她已跃下马去,一怔之间,暗香浮动,却见玉蜂儿已轻轻巧巧的面对面坐在自己身前。
正自不解,玉蜂儿将马缰绳塞到他手中,笑吟吟的道:“由你来控马看路,我则应付后面的鹰爪,有你宽宽一面脊背做本小姐的挡箭牌,这些讨厌鬼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轻易发暗器射我。”说着话和身扑进雪疏狂怀里,先把身子蜷曲成小小一团,这才探头向后叫道;“哪位官差老爷暗器手法精绝,不妨一显身手,看到底你们的暗青子快还是本小姐缩颈藏头的功夫了得,对了,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家暗器手法稀松可别胡乱逞能,雪大侠可还没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一个失手打上他致命要穴,诸位就有好果子吃了,尔等胆敢打这匹马的主意,嘿嘿,我便手起刀落,扑的一声,要了钦犯的性命。”说完倏地缩回头来,仰起脸看了一眼雪疏狂,一吐舌头,得意非凡。
雪疏狂也说不清自己确有坐怀不乱的定力,还是眼下实非胡思乱想的时候,总之软玉在怀,温香拂面,他心间涌动的除了感激之情便是钦佩之意,此外半丝非非之念也无。后面的郭泰则是七窍生烟,恨恨不已,暗骂自己真是气昏了头,要发暗器只管发就是,干嘛还要出言恐吓?这下可好,反而提醒了对方,先有了防备,他暗器上虽颇有准头,却不会使回旋手法,健马疾驰当中要令暗器随心所欲拐弯伤人殊无把握,大悔当初不曾下苦功学来这本领。
其时夕阳将落,彩霞满天,已是傍晚,忽听得咩咩连声,数十只山羊从前面山道拐角处转了过来,这条荒僻小径本便十分狭窄,雪疏狂二人所乘这匹马自然首当其冲被阻住了去路。郭泰目睹此景,真比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还要喜欢,以前从没觉得山羊有甚可爱之处,眼下看来世间最为祥瑞的生灵也莫过于此,禁不住哈哈大笑,纵骑而前,其余三匹马也都赶了上来。
玉蜂儿固然智计多端,此时此刻却也慌了手脚,娇叱道:“站住,再往前走,我可要杀人啦!”郭泰一阵冷笑道:“小丫头,你把姓雪的杀死自己更不会有好下场,你倒是动手啊。”玉蜂儿怒声道:“你们别以为我不敢,再不退开,我可要真的动手了!”郭泰并不理会,心想只有姓雪的活着你才有本钱跟我们讨价还价,鬼才听你胡扯,当下猛夹马腹,直奔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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