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此言方毕,猛听得洞外有人喝道:“敢问雪大侠杀伤人命算不算是作恶?”雪疏狂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那则要看因何而杀,所杀又是何等样人,又是不是非杀不可,须知诛恶人即为做善事。”说话间神态自若,既不惊慌,更无丝毫惧意,却见玉蜂儿倏地跃起身子,向着洞外急蹿而出。
    原来雪疏狂经过了大半日的休息,功力已恢复了一成有余,事先已听到有细微之极的步履之声欺近洞口只是不明根底未及出言询问对方便先开口,心下有备,自可泰然处之,但此时见了玉蜂儿这副样子,倒不由得心头一警,暗想难道是她引来了官府爪牙?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已从只言片语间获悉真正入宫盗剑的乃是钟姑娘,更且博取了钟离大哥的信任,认她做了义妹,而她身上还带着我写给铁扇帮韩帮主的亲笔书函,凭此可取信于韩帮主无疑,铁扇帮原系反元光汉的义士所创,其后日益壮大,领袖江湖,至元虏北逃之后,因不肯受朝廷封赏招安而被朱元璋视为心怀异志,遂当其是肘腋巨患来防,久欲铲除始终难以得手,倘给这小丫头混进铁扇帮去大捣其鬼,铁扇帮百年的根基恐有倾覆之虞……想到这里,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此际玉蜂儿的身形已抢至山洞转角之处,雪疏狂长臂一伸,拾起地上长剑,内劲运处,剑身寒光流转,发出嗡得一声长鸣,便欲奋力掷出。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一个念头陡然闪过心间,她若真是包藏祸心之人又何必非急于这一刻逃出洞去?如此一来岂不是自爆身份?兴许鹰爪们是悄悄跟踪而来,她全然不知,抑或她替官府效力也是出于无奈,就如同那姓李的掌狱被迫骗自己饮用毒酒一般,十二名御前侍卫未见得俱都死有余辜,为求自全我已杀孽太重,而今生机渺茫,何苦临死再多送一条姓命,她的确系公门中人,因绝后患杀便杀了,但万一她实属无辜呢?到底该不该信任她?
    恰在他长剑蓄势而发心中委决难下的瞬间,只见已堪堪转过山洞拐角的玉蜂儿突然收住去势,回过身来,如梦方醒,状如一只受惊得小鹿,神情惶恐之余大现惭色,待看到雪疏狂手中明晃晃、冷森森的利剑直指自己,娇躯蓦地一阵颤抖,继而一步步的慢慢走了回来,行至雪疏狂近前,裣衽一礼,怯声道:“多谢你手下留情。”眼露感激之色。雪疏狂忙一侧身,面带愧容,低低道:“岂敢,雪某行事鲁莽,几乎铸成大错,需请姑娘恕罪。”玉蜂儿盯着他道:“这么说侠驾依然肯相信我?”雪疏狂点点头道:“可你这一回来,再想出去则愈发不易了!”玉蜂儿听得一愣,怔怔端详他道:“危难关头你惦记的仍是别人的生死,我却险些抛下你一个人独自逃走,我……”声音一哽,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雪疏狂酸涩一笑,扶着石壁缓缓而起,玉蜂儿上前一步,扶他站了起来,雪疏狂只感四肢沉重无比,持剑倚壁,默默催运元息,一面静思对策。玉蜂儿悄立在旁,脑中念头飞速转动,筹划各种脱困之法。耳听得外面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雪大侠有胆量进宫盗宝,显见颇有气概,这会子怎地变成了缩头乌龟?难不成是躲在洞里生蛋麽?”玉蜂儿轻声问道:“洞外约有几人?”雪疏狂道:“听脚步声应是六个人,不知是否另有轻功极佳之人潜伏在侧。”玉蜂儿大声说道:“雪大侠躲在洞中生蛋又非头一次了,多年前便曾生过六枚,且早都化作人形四处乱窜啦。”
    雪疏狂一听大气,一股内息几乎岔入了旁脉,心想对方固然是给你骂了,可我也没讨到什么便宜,虽是做了老子,但这老子实不光彩,不禁哼了一声。又有一个听来略上了年纪的声音在洞外道:“张和,休要胡言乱语,雪大侠英雄了得,焉能受你相激?更不会猫在洞里不出,大伙往后退一退,我看雪大侠这就要露面了。”
    说话这人名叫郭泰,同来六人以他为首,都是御前一等带刀护卫,马皇后暗度陈仓,遣高手直捣宝相寺,伏击雪疏狂,可为煞费苦心,昨晚南京城闹得天翻地覆,雪疏狂果然被救离了天牢,眼见一切正如预先设想,然而直至中午,仍无伏兵的消息,莫说将钦犯押回,派去的人更连影子也不见一条。马后惊疑不定,可又不便声张。只得命六名贴身侍卫出城查看究竟。
    这六人赶到宝相寺,除发现一众僧俗黑气满身暴毙于地之外毫无所获,细寻来路,终于在山坳间见到了片片血污,随后陆续觅得了十二名御前侍卫的尸身,六人虽知雪疏狂天纵神武,却也不信他于遍体刑伤之际竟能一举毙杀十二名内廷高手,寻思定有厉害角色相伴左右。雪疏狂腿上负伤,虽经早早包扎,但行走间伤口复又渗出血来,他们便是循着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寻到洞外。
    这六人耳听得雪疏狂笑声朗朗,气定神足,又料其同党必定极为扎手,哪敢贸然入洞捉拿,因此在外面大使激将法,郭泰话没说完,余下五人纷纷高声附和,实则守在洞旁,紧握兵刃,半步也没挪开。只听洞内一个清脆的女声又传了出来,说道:“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英雄也需审时度势,洞里的一定是好汉,此刻在洞外叫唤的则全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六人互望一眼,听这声音年岁甚轻,莫非雪疏狂的帮凶仅此一个,且是黄毛丫头?这倒出人意料,明知我们只有六人而不出洞显是心虚,可见必有一人伤势甚重,两人都受伤不轻也未可知。郭泰冷笑道:“你道我们真是不敢进洞麽?”只是顾及雪大侠的名声,不愿自洞中捉他出来,令他威名扫地,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怪不得咱们不替他顾全颜面。”手一摆,低声吩咐道:“张和、刘贵,你们进去一探虚实,相机而动,能动手则动手,不行就先退出来。”
    张、刘二人四目交投,情不自禁心里打了个抖,栗然生惧,十二名同伴皆为优中选优,结果竟无一人幸免,虽知对方受伤,兀自惴惴不已,何况对洞内情形一无所知,另有强敌潜伏在内也说不定,然而上命难违,当即只得硬着头皮点起两只火把拿在手中,一举铁牌,一执单刀,战战兢兢的走进洞去。
    入洞行了七八步,洞中声息皆无,洞内地势愈发狭小,两人并肩前行,心下砰砰直跳,火光映照,但见山洞朝左而转,二人不由自主得均是微一踌躇,正在这时,蓦地里一剑飞出,剑势如虹,直向张和面门疾刺而至。张和大惊之下,闪避不及,忙举铁牌一挡,哪知对方这一剑虚实相生,见他铁牌来挡,剑光变幻,剑尖一沉,分心直刺。张和但觉胸口凉丝丝的,旋即热血外涌,剑身已然透背穿出,一声未发,登时了账。
    刘贵较为滑溜,表面是与张合一同向前,其实脚下却稍稍落后了半步,乍睹青光袭来,那是想也不想,当下垫步后跃,不意身形甫动,一股刚劲的掌力奔袭而来,刘贵胸膛巨震,如中铁锤猛击,仰面摔倒,单刀脱手。玉蜂儿不敢怠慢,纵上前拾起刀来,一刀砍落,刘贵早被雪疏狂的掌力打得重伤,立时身首两分,死于非命,一腔鲜血喷射而出。玉蜂儿见状吓得花容惨变,撒手扔刀,踉跄后退,只感手足俱软,一颗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忽听得一声闷哼,扭头看时,将熄未熄的火把照耀之中就见雪疏狂脸无血色,身躯摇摇欲坠,慌不迭上前相扶,叫道:“大笨蛋,你怎么样?”话语之间透出无比焦急。
    雪疏狂用力摇头,哑声道:“说话小声些,我不碍事,别担心。”一语未终,突感喉间一塞,一股热血直涌上来,当即收束心神,强行压抑,闭目运功,极力不让自己再度吐血,以免更损元气。实则呕血未尝不是武家内伤后的一种自保之法,淤血留在五脏六腑之内绝非什么好事,兴许就此遗下祸患,日后大为麻烦,但雪疏狂此刻已然顾不了这麽远。儿蜂儿眸子里泪光浮动,心道:“他这人行事堂堂正正,倘若不是为了我想必宁死也不肯被那些鹰犬小瞧躲在洞中任人奚落,更别说偷施暗算,原来她先时说过的那几句话“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及大英雄需审时度势”一面是同洞外诸人周旋,同时更是在提醒雪疏狂不可意气用事中人奸谋,雪疏狂又非真的天下第一大笨蛋,自然心领神会,不觉暗暗叹服,寻思道:“这些言语听在洞外众人耳中无疑是示弱之词,定当进洞窥探,敌明我暗,占据地利,可不能错失良机。”他深悔起初险些将玉蜂儿飞剑刺死,心下很是内疚,暗想洞外六人决计不易对付,我自然难有生机,这小姑娘要想活命也是极难,眼前唯有拼尽所能,杀得一人她便多了一分求生的指望,是以隐身山洞转角,骤施杀手,同玉蜂儿一道击毙二敌。他先前大笑声若洪钟乃是有意镇慑敌心,其实功力复原十分有限,这一剑一掌攻出固然凌厉之极,却也是强弩之末,后力已枯,立感支撑不住,几致呕血昏厥。
    郭泰等四人听得洞内打斗之声乍起即歇,而后再无动静,料知两名同伴多半已经回不来了,面面相觑,心中不觉骇然。此时太阳偏西,洞中黑沉沉的,一时之间,谁都不再提入洞探查之事,四人咬了一阵耳朵,两人留在原地守卫,另外两人蹑手蹑脚的离开,没过多久,各自抱了大捆的树枝返回,堆在洞口。郭泰朝洞内扬声叫道:“雪大侠,大伙敬重你是条硬汉子,无意跟你为难,可上头差派下来,咱们也是被逼无奈,不如这样,请侠驾出来放手一搏,各凭己能做一了断,你看怎样?”
    雪疏狂运气三个周天,渐感气血平复,提气喝道:“雪某不让你等为难,各位也需体谅在下,咱们来谈个条件如何?”郭泰一听,真是大喜过望,忙道:“侠驾请说,但凡能答应的,我等绝无二话。”雪疏狂道:“好,雪某今天拂晓遭遇御前侍卫伏击,两下里斗了起来,对方一个没剩,在下也受了点伤,当时凑巧有位姑娘从此经过,把我救入洞来休息,雪某一个犯案,不愿牵连无辜,诸位可否网开一面,放这位姑娘走路不予追究。”洞外四人听罢,眼光相接,脸上均露诧色,心想难不成那十二人真是他一人所杀,而洞内女子与此事无涉?郭泰沉吟道:“并非我等信侠驾不过,实因此事非比寻常,兄弟不敢擅自做主,好在请这位姑娘跟我们回去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也就是了。”
    雪疏狂纵声笑道:“你们当雪某是三岁孩子麽?人落在你等手里哪还说得清楚?便是铁人在锦衣卫诏狱中转上一遭,再放出来也要脱一层皮,何况是个柔弱女子?众位务必应允立时放她离开此间,你等则不准擅离原地,两个时辰过后,雪某甘愿服绑,绝不食言,两个时辰之内你们稍有异动,雪某马上自绝,令你们没法向上头交代,何去何从各位商量着办吧!”
    郭泰暗忖:“他深知身临绝境殊难逃脱,既然迟早都是一死,那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而我们若让他死了却是莫大的罪过,倘若将其擒获,他自然不会招出小妮子来,我们在场四人不提,有谁知道溜了一个雌货?最坏得结果不过是小丫头带她同党日后前来寻仇,眼下拿住钦犯要紧,哪还管得了这许多?”他想到此间,目光回注,却见余下三人面无表情,嘴巴紧闭仿佛唯恐稍不留神吐出一个字来。郭泰一见心中大骂:“这三个狗东西摆明了是想置身事外,要老子独自担这私放嫌凶的风险,那好啊,皇后娘娘如有重赏厚赐,你们也别打算沾上一点光!”他心意一定,大声说道:“雪大侠,我们信你是言出如山之人,不至出尔反尔,那位姑娘这就可以出来了,我等保证绝不伸一指阻拦,两个时辰后再请侠驾随大伙回去交差……”
    他话犹未了,风声突至,黑乎乎的一物自洞中飞了出来。郭泰猝不及防略一侧身,伸手接住,入手这才看清并非暗器,鼻子差点气歪,顺手丢在地下,敢情臭哄哄是只鞋子,跟着便听到洞里破口骂道:“交你奶奶的孙子差,你道本小姐是什么人?当真贪生怕死畏刀避剑不成?本小姐私心是重了那么一点点,却还没混账到丧尽天良的地步,天下第一大笨蛋瞧我不起也还罢了,谁让他是英雄豪杰,连尔等这些朱和尚豢养得走狗也敢小觑于我,滚你妈的臭鸭蛋吧,本小姐是非分明,比你们这些全杖摇尾乞怜的家伙强着百倍。”言至于此,尾音里竟而带上了几分哭腔,雅赛受了极大的侮辱。
    郭泰被骂的狗血淋头,冷喝道:“小丫头,让你离开已是法外施恩,都冲着雪大侠的金面,你不要不知好歹,识相的趁老子还没改变主意快走,逃得越远越好。”冷不防又是一只鞋子势挟臭气直飞出来,郭泰这次学的精了,再不伸手去接,闪身急避。玉蜂儿在洞内大骂道:“雪大侠大仁大义,我自己难道不知念他的好处,用你多嘴不成,再送你只鞋子,看能不能封住你得臭嘴。”雪疏狂听她骂声不绝,一时心绪烦乱,摆手道:“姑娘无需念我什么好处,这些家伙不敢变卦,你从速离去就是了。”玉蜂儿霍然回身,杏眼圆瞪,盯着雪疏狂道:“谁要念你的好处?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少来假仁假义收买人心,本小姐偏偏不走,你能将我怎样?”雪疏狂见她胡赖,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苦笑道:“在下能拿姑娘怎样?至多雪某死了,你被他们活捉,跟我一样没好下场。”玉蜂儿顿足恨道:“凭什么说你死了而我被活捉?你当我不敢自行了断麽?”雪疏狂听得大惊,慌道:“姑娘大好年华这又何苦?生得尽欢,死则无憾,姑娘正当妙龄,岂非大大的可惜?”这一次“大大的”三个字乃由衷而发,实出肺腑,不似前番只为博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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