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玉蜂儿在旁托腮静听,这时接口道;“温公子无故和我闲扯,我暗生反感,偷他银票是故意要在人前出他个洋相,至于偷别人的则多属顺手牵羊,其后钟离大哥揭穿了我,我一怕就想夺门而逃,却被人用飞抓制住穴道,温公子不计前嫌替我解围,并要带我离去,我由衷感激,也就不再恼他了。”
    她瞧了雪疏狂一眼,接着说道:“不料向潇湘三奇出手之事又给人喝破,我情知麻烦不小,又不想让温公子见我当众出丑,于是恶言相向,逼他自行离开,而将盗来之物移至他的身上也是我们这一行中常有,人赃俱获,一栽到底,人在脏不在我,虽栽了跟头,对方也不好看,两边算是扯平,说到做贼的吃甚苦头那就要另当别论了,当时我不知温公子乃是铁扇帮的要紧角色,于两家过节更不知情,温公子曾极力维护过我,但凡知晓内情,宁可跟头栽到家,我也决不能再为他们双方架梁子,潇湘三奇赶来南京无疑是来寻铁扇帮论理,还没真正照面,随身的银两暗器便先到了对方手中,这口气焉能轻易咽下?定会猜测是铁扇帮意在立威,存心设局加以羞辱,侠驾放心,纵无这封书信,我也要前去分说明白,该我担的,我决不推诿。”
    雪疏狂颇感意外,实未料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而见她神色真挚,又分明确出肺腑之言,一时间越觉得这小丫头捉摸不透,笑道:“姑娘骨子里不无侠气,日后切不可总以小贼自居,长此以往,大是不妙。”玉蜂儿哼道:“你少兜着圈子骂人,哪里来的侠气,一身贼气还差不多。”雪疏狂郑重的道:“事在人为,姑娘何苦妄自菲薄?”玉蜂儿双眼眨了一眨,问道;“你是说我可以做好人啦?”雪疏狂点点头道;“人之初,性本善。”玉蜂儿想了想道:“可我不觉得做坏人有什麽不好啊。”雪疏狂一怔,登时无话可说,在他而言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乃是理所当然,做好人同是否有利可图根本扯不上干系。玉蜂儿笑盈盈的道:“除非你许给我什麽好处,我倒可以暂做好人,瞧瞧跟做坏人相比哪个更为有趣。”雪疏狂无奈道;“做好人未必有好报,有时反会吃亏上当,最大的好处便是问心无愧啦,不过你想要什麽好处不妨说来听听,倘是我能办到,自当尽力而为,然而你也要答应我从此不做小贼。”
    玉蜂儿歪着头思忖片刻,开口道:“不如这样,你来传我几手功夫,我一旦潜心研习武功,就想不起偷东西为乐,等到武艺大成,不再怕大恶人,也就不用老缠着你啦。实是一举多得!”
    雪疏狂道:“这事倒也不难,只是修习武功绝非朝夕之间一蹴而就,现如今我又伤势不轻,你若诚心向学,加之我得脱此厄,教你几招武功何足一道。”玉蜂儿听了面润春花,拍手叫好,眼波流转,说道;“你现在便把点穴手法传我吧,再指给我昏穴所在,若能将对方制住又不将其伤了那才最好。”口气一转,颤声道:“先前我若会使点穴之法也不一定非杀那两名御前侍卫不可,倒害得我后怕连连,听说使用重手法封人穴道能令对方昏睡两三日不醒,等到他们苏醒过来,你我早都无影无踪了!”雪疏狂听在耳中,不由得暗暗高兴,心想这小姑娘未失纯真本性,更无妄杀之心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当即笑道:“用重手法点穴非功力深湛且手法高明之极不能办到,劲力、落手半点偏差不得,以姑娘现下的武功根基则只能令对手昏迷片刻光景。”于是便把怎样催运真力凝于指端的法门以及人身几处昏穴的所处位置详细说了出来。
    玉蜂儿听得全神贯注,默默有顷,忽而诡谲一笑,冷然道:“莫非侠驾便毫不担心本小姐依你所授的法子先在你身上加以印证,先将你点昏过去?”雪疏狂与她相处半日有余,对她说话的习惯已有所了解,闻言不以为奇,含笑注视她道:“你如出手将我点昏或可证实三点,一则我所教你的并非逆行气血断绝经脉的自毙之法,二来我尚未复元且没加防范,其三姑娘善学强记禀赋奇佳。”玉蜂儿脸色变了一变,淡淡道:“后面两条也还罢了,你那第一条分明是在威胁我了,说到底你还是信我不过!”雪疏狂敛容道:“在下蒙芳驾难中搭救,全心全意信任姑娘,对此芳驾切勿见疑,以诚相待岂不快哉?雪某实不愿见你动则以言语试探挤兑。”玉蜂儿一脸无辜之状,扁扁嘴道:“我是小贼嘛,以小贼之心度大侠之腹一时三刻也改不过来的,你肯相信我那好得很啊,干嘛又板起脸来凶人家。”
    雪疏狂听她说得可怜巴巴,微觉语塞,岔开话题道:“这十二名御前侍卫俱非庸手,倘若配合大批禁军守在天牢左近,雪某想要脱身定必极是不易,何苦远赴此处伏击?再者就算为求万无一失躲在这里埋伏也该是由锦衣卫负责才对,这些人的职责主要乃是保护朱皇帝周全,委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玉蜂儿浅笑道:“算我奉承你好了,这就叫做天佑英侠,若非本小姐偷听到他们的谈话,此中曲折不要说你百思难解,便是想破头也决计参详不出的。”说到此处,收住话头,一双妙目盯在雪疏狂脸色,不往下说。雪疏狂知她又卖关子,但心下的确好奇,便道:“在下的头被人打破倒没什麽,好端端的倘是想破岂不冤枉之极?还请姑娘明示。”果见玉蜂儿脸露得色,欣然道:“御前侍卫、锦衣卫和内监中的好手人数甚众,若然齐心协力端的非同小可,怎奈这三方均怀私心各自为战,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却斗得乌眼鸡一般。”
    雪疏狂道:“曾听说内廷侍卫间素不和睦,不料想此番侥幸竟与此有关。”玉蜂儿道:“侠驾盗出清风剑后,皇储之属变数顿生,大内众犬各为其主固然极尽卖力,然而这力有的向东,有的向西,互相牵制反成掣肘,却原来天下间最为上不得台面之事都被一道黄墙围了起来。”她确然听了不少宫中丑事,是以发此感慨,要引对方好奇来问,却见雪疏狂面容骤变,停口不食,怔道:“这些天都在牢里,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你说到皇储之属变数顿生,难不成朱标的太子之位已被老皇帝废去了?”玉蜂儿鉴貌辨色,问道:“看来你颇不愿见太子之位易主?”
    雪疏狂沉声叹道;“辽王、秦王早对太子宝座垂涎已久,可这二人小聪明虽有一些,终究难成大器,晋王工于心计,燕王才略过人,但他们一个阴险。一个刚愎。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角色,难保来日不因偿一己之私而视万千黎民死生如草芥,唯朱标德才兼备仁厚慈和,堪为一代贤主,况且当今天子杀性太重,也只有朱标方能安抚朝野,仁政黎庶,而使戾气渐平,人心归定,不足则在于朱标体质不佳,可全十美的人又到哪里找去?”
    玉蜂儿听得聚精会神,说道:“你这些话我虽不能完全领会,但想必是极有道理的,不过无论是街谈巷议还是御前侍卫交谈中所透露出来,现今太子朱标处境很是不妙,盗案发生后他就病倒了,尽管如此,还是被朱和尚着实臭骂了一番,说他连一口剑也保管不好,日后万里江山如何安心托付。”雪疏狂不由得全身大撼,一口气喝干了壶中之酒,自言自语道:“朱标当真因清风剑失落一事被废去太子名分,众皇子定然大起纷争,老皇帝年事已高,一旦归西而皇储之事又无善解则势将兵戎相见,果是这样,雪某更沦为陷万民于水火的千古罪人,战火一起不知几时方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一切皆因我所致!”言至于此,禁不住双手发颤,啪的一声,酒壶落在地上,跌成两半,他双目之中充满了痛苦与懊恼的神情,突然间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咳嗽不止。玉蜂儿吓得脸色煞白,深悔说了先前那番言语,以致他自责如斯,难以自持,连忙伸手扶住他身躯,替他轻捶后背,柔声道:“侠驾不必着急,保重身体要紧,事情已然如此,唯有等转危为安后才能设法弥补啊。”关切之情见于颜色。
    雪疏狂凝慑心神,颔首示谢,涩然道:“如你所言,事已至此,待要弥补那又谈何容易?”玉蜂儿低声道:“侠驾如何能见心爱女子深入虎穴坐视不救?我猜你一定极力劝阻过她,只是徒然无用罢了,这也怪你不得。”
    雪疏狂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错愕欲绝,半晌方道:“你你怎麽得知内情?”儿蜂儿嗤的一声轻笑,得意道:“我是三份,猜七分赌,只要你稍一否认,我便要动摇了,而今可好,你竟不打自招,真真是个大笨蛋!”雪疏狂道;“雪某死不足惜,恳请姑娘别将此事泄露出去就是,便在炼狱之中受尽煎熬在下也会时时念着你的好处。”玉蜂儿“啊”的一声惊叫,紧紧抓住雪疏狂的双手,失色道:“不要啊,我发誓守口如瓶便是了,你别吓我成不成?我在人世间每每想到阴曹地府总有个人惦记着自己,那可算是天下最为恐怖之事了,大白天想一想也要不寒而栗。”
    雪疏狂听他声音颤抖,贝齿轻击,手上更已渗出冷汗,显是真的怕了,不禁哑然,心下油生怜意,温言道:“姑娘当真是猜出来的?”玉蜂儿道:“这有何难?况且凌少掌门和钟离大哥都已隐约猜到,只不过没有说透而已,本小姐原可装糊涂的,说出来乃是为取信于你,同时无形当中也是给自己戴上了紧箍咒,你因了钟姑娘不惜犯禁闯宫,为防机密外泄,见我稍有异样举动便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眼下我可说是已将小命交到了侠驾手中!”雪疏狂心念电转,只觉这小丫头行事颇多异于常人之处,但又无不透着心机,实感不可思议。又听玉蜂儿说道;“另外铁扇帮与潇湘派起了冲突,你本要去为两家调解,却未能成行,想来也必是因钟姑娘而耽搁,本小姐这才越发打定主意开口求你庇护。”
    雪疏狂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两者有甚相干不成?”玉蜂儿正色道:“自然干系极大,侠驾威名赫赫也还罢了,至情至性尤其难得,为救心爱女子不但舍身犯险,随后更竭力设法保全,将其罪名一肩担下,这番作为世间男子又有几人甘心效仿?”雪疏狂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姑娘谬赞,实是如我这般大笨蛋天下难寻的缘故,情令智昏,生祸非小,旁人还是别来效仿的好,免得满世界尽是笨蛋!”玉蜂儿垂下头,轻声道:“实则我还是替自己打算的,侠驾而今显然已有所取舍,既对这位钟姑娘如此倾情,想是已将醉乡中呼唤的那位燕姑娘忘了,更不会将我放在眼中。”
    雪疏狂听得一呆,随即豁然醒悟,忍俊不禁,暗自好笑:“敢情她是笃定我用情既专,便不会对她动歪心思。”当下微微一笑,打趣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姑娘还是多存些戒备为上。”玉蜂儿晕生双颊,向他侧目而视,忽然幽幽叹道;“那倒大可不必,可想而知钟姑娘定是美如天仙,市井小贼侠驾自是不屑一顾的!”
    雪疏狂但觉这样的叹息和话语似曾相识,心神一凛,转而说道:“姑娘适才提到锦衣卫、御前侍卫及内监高手各怀机心,能否说的再详细些?”玉蜂儿定定神道:“表面看来这三股势力都是皇帝的亲信,实则不然,御前侍卫多为皇后的心腹,内监中的好手则心向太子,而锦衣卫的人最是可恨,眼下固然听命于天子,却无时无刻不在为老皇帝驾崩后的去向未雨绸缪,几位指挥使镇日价凑在一起观察风向,计议同哪位皇子亲,哪位皇子疏,收谁的礼,却谁的情,也真难为了这些狗才。”
    雪疏狂眉头一皱,说道:“朱标乃是马后所生,清风剑一失,太子之位不稳,至不济御前侍卫和内监高手该携起手来才对,锦衣卫虽为究竟依附哪家皇子举棋不定,然而老皇帝的话先还是要听的,是以这三方原可同心同德。”玉蜂儿道:“朱标是马后所出不假,但他对母后一族仗着皇亲国戚飞扬跋扈为所欲为极是不满,母子之间早生隔阂,若非如此,内廷之中何至于分出三股势力来?马后深知自己一族作孽不浅,之所以力保朱标的太子之位是生怕其他皇子一朝登基要大杀马氏宗亲以笼络民心,甚至连她自己也难有善终。无论如何朱标即位后也不会大义灭亲到尽诛马氏全族的地步,更连亲娘也不放过,你是否留意到那些御前侍卫全都没穿官衣?”
    雪疏狂道:“起初我只道他们不想引起武林豪杰的注意,莫非此间另有甚么隐情?”玉蜂儿点头道:“正是,他们虽属马后心腹,然而出宫办差也必报与皇帝知道,这些人是马皇后亲自向朱和尚请求派出宫来的,真实意图皇帝却半点不知。”
    雪疏狂很是不解,问道:“来绝钦犯后路为何要瞒?朱天子会希望我逃掉不成?”玉蜂儿含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大脚婆娘这麽做自有她的打算,要知道刑部尚书李从良乃是晋王的人,而应天府尹则是辽王的亲信,劫天牢救钦犯之事一发,刑部和应天府都难脱疏于职守之罪,不过只要钦犯在城内复又遭擒,朱和尚也不会过于苛责他们的。”
    雪疏狂“哦”了一声,明白过来,叹道:“马后果然善使权谋,她要借江湖人劫狱之机排挤晋王、辽王安插在京师的官员,同时暗潜心腹再将雪某捉回,去继续追查清风剑的下落,这样既折了晋王与辽王的羽翼,又令朱标的太子之位得以稳固,且做得不着痕迹,还能在皇帝面前替亲信邀功,可以说成是恰好撞上漏网钦犯,于是捉将回来,这一计一举数得,好生厉害!”说到这间,哈哈一笑,望着玉蜂儿道:“就可惜马皇后这一番大费心机的布置被你搅了局,给她知道了,真是想象不出她要怎生恨你。”玉蜂儿娇笑道:“所以你更要赶快好起来,才能全力以赴保护本小姐,绝不能让我落到那老妖婆手里,听说她长相既丑,心肠又毒,年纪越大,便越见不得年轻貌美的女子,不少皇帝宠爱的嫔妃都被他想方设法除了去。”
    雪疏狂沉吟道:“这麽说追杀你那大恶人也已被马后笼络到了身边?”玉蜂儿叹了口气,默默点头。雪疏狂道:“锦衣卫的眼线比比皆是,许多武林人物聚集南京朱天子焉能不知?马后在这节骨眼上要调一众侍卫高手出宫必定先找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才行,否则皇帝断不会准!”玉蜂儿道:“我听御前侍卫小声议论,前些时有人在宫中留诗,诗中提到了一个什麽人,皇帝见诗后急于找到此人,马皇后便趁朱和尚寻人心切撒了个谎,派了他们出来。”
    雪疏狂想了想道;“足见此人非同寻常,要不然朱皇帝也不致急昏了头,无奈御前侍卫尽数丧命,倘有个活口也好问个明白,朱和尚若是又在打好人主意也可提前送个信去,早做准备以防万一。”玉蜂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可真是侠肝义胆,如今自顾尚且不暇,便又想着去管别人的闲事,大好名声就是这样日积月累起来的麽?”雪疏狂倒是一愣,正色道:“若不知道那就算了,视而不见知而不为倒比作恶还要可恨十倍!”
    (第四回《洞府幽深》至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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