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玉蜂儿强忍下一口气,离开镇子,翻山越岭,绕道回来,离山洞大约还有五六里远,她躲到一块山石后面伏身不动,隔了良久,不见有可疑人物尾随而来,这才稍稍放心,行至一处溪水旁,将脸上、手上的泥尘洗去,摘下帽子,散开发髻,取出黄杨木梳,临流顾影,仔仔细细的梳理青丝,再把帽子轻轻戴在头上,继续赶路。离山洞越近她越是如履薄冰,等来到洞前十余丈处,她站定身形,游目四顾,确信同离去之时熟无二致,方才蹑足挪到洞口,犹恐洞中有变遭人伏击,当下身贴洞旁,闭起双眼,侧耳倾听,以防贸然入内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洞中昏暗,视物不清失了先机。
    她外出其实绝不仅是要去采买应用之物,同时也想好生盘算一番,设若在这段时间理有雪疏狂的帮手赶到那自然再好不过,她再回转也是理直气壮,而来的倘是官府鹰爪她则可逃过一劫,心思不可谓不缜密。她在洞外静候半晌,未闻丝毫异声,星眸倏地睁开,伸头往洞中一望,只见临走时撒在洞内地面的细土上并无足迹,心头为之一宽,却又颇感失望,显然并无外地侵入,但也没有援兵赶来。她念头一转,悄然退出数丈,随后疾步奔进洞中。
    雪疏狂运功数遍,正自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响,当即睁开眼来。玉蜂儿丢下褡裢,除去帽子,闪掉粗布衣衫,眨眼工夫又变回一个绝丽少女,雪疏狂见她鬓垂香汗,腮染娇红,叹息道:“姑娘辛苦了。”玉蜂儿展颜笑道:“本来想买两头驴子代步,但到处都是官差,一个山货贩子牵两头牲口太过扎眼,只得作罢。”雪疏狂道:“有劳芳驾为我奔走,高情厚意铭感五中,请容后报。”玉蜂儿哼了一声,将大饼卤肉放在他面前。雪疏狂一见有酒,精神一振,忽似记起甚么,问道:“姑娘熟识太湖九雄麽?”玉蜂儿抿嘴轻笑,道:“实则你想问的是本小姐从哪里听到钟姑娘这称呼的对不对?”雪疏狂脸上微有尴尬之色,说道:“雪某好像并未在旁人面前提及过。”玉蜂儿道:“太湖九雄之名我也早有耳闻,但也只是耳闻而已,酒后吐真言看来确有其事啦!”见雪疏狂并不否认,便道:“我是自一位没事摇把扇子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口中得知这桩趣事的。”
    雪疏狂拔开酒壶上的塞子,瞧了玉蜂儿一眼,叹了口气,仰头喝下一大口酒,斟酌道:“我的九位兄长中并没有似姑娘所说的这般人物,那位公子是何样貌?”玉蜂儿歪头想了半天,慢吞吞的道:“那位公子嘛,他约有一人来高,年纪老大不小,穿着自己的衣服,至于长相,也没什麽出奇之处,鼻子便是鼻子,眼睛便是眼睛,非但一样不少,也没长在一起。”
    雪疏狂听了,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险一险就喷了出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难得是她说来居然煞有介事一本正经,暗想这小丫头又犯了爱东拉西扯的老毛病,人自然不会长长成一狗来高,年纪老大不小更跟没说一样,衣服便是偷来,穿在身上那也是自己的,后面的言语越发气人,总之无一不是废话,一转念间,忙问:“那位公子的扇子上可有甚么物事?”玉蜂儿正得意间,听他这麽一问,怔了怔道:“他折扇上系了个白玉扇坠。”雪疏狂又问:“用来系扇坠的丝线是何颜色?”玉蜂儿道:“青色。”雪疏狂追问道:“那位公子左袖口处可绣有一朵小小的莲花麽?”玉蜂儿愕然道:“你怎麽知道?”
    雪疏狂心下暗思:“她观察事物细致入微,远非寻常人可比,一些细枝末节也被她记住,显然端的是个小贼无疑。”当下说道:“再问一句,姑娘可注意到那位公子白玉扇坠上雕有什麽图案?”玉蜂儿极力回想当时的情形,答道:“好像是一张弓。”雪疏狂微笑道:“那公子滑稽多智,颇喜与美貌女子结交,然而好色不淫,不失君子风范。”玉蜂儿听他说到美貌女子,目中笑意盎然,心下煞是受用,却从鼻孔里重哼一声,嗔道:“甚么君子,登徒子还差不多,看来你认识他,那人到底是是谁?”雪疏狂道:“那位公子乃是当今铁扇帮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人称‘神弹子’,姓温名良,铁弹弓绝技得自韩帮主真传,颇有侠名,年纪轻轻便做了堂主,极被韩帮主器重,你们二位是在哪里遇上?姑娘又是如何被钟离大哥认作义妹的?能否说来听听?”
    玉蜂儿叹了口气,遂将当日品茗轩中之事说了出来,有关她给四个无赖言语相轻一节自是一带而过,而后来得钟离岳协助狠加报复的种种情形则是绘声绘色讲的神采飞扬,唯恐不详不尽,最后道:“大哥说那位公子兴许并未走远,当时我固然不明他路数,但看上去倒确乎有些来头,何况大哥还说他是朋友,我想先到他舵子里暂避一时亦无不可,便依言出来寻找,哪知他已溜得踪影皆无,我料大恶人也到了南京,心里怕得要命,就寻思厚起脸皮再去见大哥,远远看到他和青衫客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不由得好奇心起,悄悄潜入一户人家,一墙之隔在旁偷听,这才知道那青衫人乃是昆仑派少掌门凌云志。
    雪疏狂双眉耸了一耸,喝了口酒,并未说话,玉蜂儿看在眼中,嘟起嘴道:“要不是人家隔墙偷听,得知他们想将你安置到宝相寺,于是赶来这里,哪会有你的命在?”雪疏狂困惑道:“以钟离大哥和凌少掌门的武功修为为何被你欺近至咫尺之遥而浑然不觉?这岂非大被常理?”玉蜂儿格格一声娇笑,说道:“本小姐武功虽然低微,却独擅一门闭气功法,他们想窥破我的行藏可没那麽容易,我便躲在你身后不远处,连你也未曾察觉,更何况是他们!”雪疏狂暗想:“那时我疲惫万分伤痛甚剧,无法宁定心神,耳目大失灵敏,没能发现她原也不足为奇。”嘴上不说甚么,,心间也自暗暗欢喜,须知钟离岳和凌云志皆为江湖上这一辈后起之秀中的顶尖人物,玉蜂儿一句:“未曾察觉”之前冠以“连你也”三个字,分明是把他高看了一筹,爱听好话实属人之常情,何况这称赞系不经意当中吐露出来,更是发自一位极美的少女之口,于是便越发有大法力大威能一般,竟令得他身心一阵欢畅。
    但他突然间脑中电光闪动,盯着玉蜂儿问道:“姑娘可曾听说过‘言多语失’这句话麽?”玉蜂儿俏脸一寒,冷笑道:“你也不用心想想,像本小姐这样冰雪聪明,倘若是我去向官府告密,难不成会自己把话引来此处令你生疑?真真是个大笨蛋!”雪疏狂又给她叫了一回大笨蛋,倒也不以为然,心忖她机敏狡黠非我能及,于我又有救命大恩,反正无伤大雅,随她去叫好了,便道:“这麽说是另有高手偷听到了他二人的计议?”玉蜂儿苦苦道:“十有八九便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的大恶人了,所幸他没有发现我,真是好险。”说话间面露惧色,显是余悸犹存。雪疏狂讶然道:“由此足见这大恶人武功极是了得,又与朝廷鹰犬扯上了关系,在下一直想问,但又不愿窥人阴私,请恕冒昧,这大恶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又是如何与姑娘结下的梁子?莫非……”口气一顿,凝视着玉蜂儿。玉蜂儿突然脸色苍白,咬牙切齿的道:“你怀疑我偷了他甚么物事,以致引祸上身,是不是?你,你……”她连说了两个你字,便再也说不下去,眼圈一红,潸然泪下。
    雪疏狂见她泪如泉涌,哭得好不伤心,料定是错怪了她,忙道;“在下失言,向你赔罪……”一时追悔不迭,翻来覆去却只这两句,实在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言语挽回。玉蜂儿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默默无言。只是垂泪不已。雪疏狂便是神功如昔,当此困局也是束手无策,情急智生,忽道:“姑娘冰雪聪明,在下则是笨蛋,聪明人同笨蛋一般见识那可大大的不划算啦!”这“大大的”三个字本是玉蜂儿经常挂在嘴边,听他这麽一说,将头转了开去,雪疏狂只道她气犹未消,斜眼看时,救见她嘴角一弯,梨涡微现,秀颊上兀自泪珠滚动,却已笑了出来,俏容初霁,风致倍增。
    雪疏狂一口气松下来,跟着又是一叹,涩声道;“雪某眼下连平常人也不如,那大恶人前来寻仇,我也只能做殊死一拼罢了,至于结果如何则难说得紧。”玉蜂儿轻轻的道;“你不怕我连累你就好了。”雪疏狂道;‘姑娘这话未免小觑了雪某,路见不平尚须拔刀相助,遑论芳驾于我又有救命之恩,若说连累,该是雪某连累了你才对,那大恶人纵然厉害,终究只是一人,你救了我却要遭官府到处通缉,凶险反而更甚。”说到这里,脸上满布优容。
    玉蜂儿抬眼望着雪疏狂,蓦地红云满颊,迟迟疑疑的道:“雪……雪大侠,我……我是小贼,并非好汉子,大丈夫,这你是知道的……”雪疏狂听她没头没脑的说出这些话来,茫然不知所对,只得侯其下文,玉蜂儿嗫嚅道;‘我救你出于私心,乃是险里求生,而非自寻死路,我猜你也不愿让我陪你一道送命,是不是?”
    雪疏狂听得心头一凛,运气暗察周身,当下不动声色,微微点了点头。又听玉蜂儿接着说道:“咱们唯有尽可能不给鹰爪撞见,若当真撞见了,照我这两下子,那是万难救侠驾脱险的。”雪疏狂含笑道:“姑娘不用说了,一旦遇到官差,你从速离去便是,雪某自有对策,萍水相逢,蒙你救护,无论如何,在下一样感激不尽。哪敢再加牵连?”玉蜂儿听他说得笃诚无比,神情越发窘迫,犹豫再三,总觉难以启齿。
    雪疏狂内息运行仍远不及平时随心所欲,但知并未中毒,瞧出玉蜂儿心中有事,遂道:“姑娘有什麽话但请直言,无需存甚顾虑。”玉蜂儿又向他望了一眼,低下头道:“另外……还有……我毕竟出过一份力的,就算侥幸逃过鹰爪们的围捕,大恶人也绝……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所以……”说着侧过脸去,仿佛不敢再与雪疏狂正面相对。
    雪疏狂越是见她吞吞吐吐越是心急,然而看她的确大是为难,实又不便再行催促。只见玉蜂儿深深吸了口气,终于鼓勇说道;“侠驾交游广阔,能否写下一张字据,说明我曾替你略效微劳,烦你侠义道上的朋友对我多加关照,你侠义为怀,全当是可怜我好了。”这几句话她一口气说完,中间倒未停顿,显然已是豁了出去。雪疏狂听罢愕然怔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玉蜂儿良久没听到他回答,缓缓转回了头,颤声道;“雪大侠,我这麽说是不是卑鄙无耻好不要脸?可我真的……“言至于此,泪水又已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雪疏狂骤然一省,急忙摇头,打断她道:“朝廷是否通缉芳驾在下无法左右,请朋友帮忙保护姑娘,不给那大恶人纠缠倒不太难,能使姑娘转危为安雪某纵死那也心安了,可有纸笔麽?我马上就为你写这字据,要麽帮我撕下一片衣襟,待我刺破手指为你写也成。”
    玉蜂儿满面羞惭,眼中含泪,起身整理衣衫,随后盈盈拜倒,毕恭毕敬的磕下下头去。雪疏狂见状大惊,慌道:“姑娘快别如此,这可折煞雪某了。你本便救过救过我性命,即令我这样做了能否保姑娘平安仍未可知,说到底还是我欠了你的,怎敢受你大礼?”他行动不便,等闪开时,玉蜂儿已礼毕而起,回身打开一只小包袱,拿出文房四宝,自是从小镇上买来,铺纸研墨,将笔膏饱,递到雪疏狂手中。雪疏狂接笔在手,苦涩一笑,突然脊背一寒,暗道:“看来小丫头做这一切早已计划周详,那麽她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她会不会专为谋这一纸字据而来?她得罪那大恶人究竟是善是恶?何以她不肯直说对方为何一味跟她为难,非要杀她不可?我若轻信人言害的好朋友庇护不该庇护甚至罪大恶极之人岂非遗患无穷?更何况她的意图未必仅限于此,单单求得庇护这麽简单!”
    他胸怀坦荡,本来绝非多疑之人,然而如今身遭险境,实是不由他不去多想,心下这般寻思,禁不住抬眼望向玉蜂儿,只见她粉颈低垂,一双皓如白玉的纤手交叠在一处,十指纠缠,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雪疏狂见状又自心宽,暗想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又能干出甚么罪大恶极之事?为何不能信人在先,却先要疑神疑鬼,揣测对方居心必恶?最多写得清楚些,请韩帮主酌情处理就是。
    他想到此节,当下再不犹豫,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大意是说自己危难当中得一位姑娘鼎立救护,心中十分感激,这位关娘正被对头追杀,烦韩帮主尽力保全设法化解,此番若能大难不死,定当出面调停铁扇帮与潇湘派之间的过节,实不愿见武林白道同室操戈,否则死难瞑目。”言辞至为恳切。当晚他为救钟姑娘撕破天罗地网,十指受创非轻,后被囚于天牢,李从良逼问他清风剑下落,他哪肯道出实情,李尚书寻思:“他若将此剑交由什麽人保管也还有迹可循,若然藏匿于甚隐秘所在,口说难祥,带他出去寻找风险又是极大,唯有逼他绘出图来才能有的放矢,双手毁了这图可就无法画成,是以雪疏狂双手非但未受损伤,反经敷药包扎,现下伤势早愈,提笔写字毫不困难。
    玉蜂儿适时捧上印泥盒子,雪疏狂心道;“看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句话也非只限于侠义门庭可以使用!”暗叹一声,伸指蘸了印泥在写好的字据上按下指印,这才交给玉蜂儿。玉蜂儿肃然接在手里,匆匆一扫,诧声道:“侠驾和潇湘三奇也有交情?”雪疏狂淡淡一笑道:“距此最近且极有声望的武林大豪就要算韩帮主了,要不然雪某再立几张字据,分别写给潇湘三奇、太湖九雄以及丐帮的朋友。”玉蜂儿大窘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就别再挖苦我了。”雪疏狂正色道;“一旦雪某有所闪失,姑娘径可去铁扇帮总舵暂避,纵使在下身死,我想只消芳驾现身,他们两家的恩怨或许便能就此揭过。”玉蜂儿怔怔的道:“仅凭侠驾纸上的一句话便能令铁扇帮与潇湘派前嫌尽释化干戈为玉帛?”脸上大有不信之色。雪疏狂喝了口酒,苦笑道:“在下同这两家的确过从甚密,但也不敢夸这海口,然而姑娘无意间卷入他们的是非纠葛当中尚自浑然不觉,你若前往加以申明收效自非我这一纸薄签所能比拟。”玉蜂儿吃惊道:“我连他两家如何结怨不得而知,又是怎麽卷进这件事里去的?”
    雪疏狂道;“这件事须从头说起,此事恰与秦淮六女有关,这六位姑娘的所作所为全由着性情所至,皇亲国戚富商巨贾一掷千金未必能见她们一面,穷途儒士潦倒书生感时伤世之际兴许她们扁舟荡来,赋诗联句欢饮通宵,颇有些天子呼之不上船的狂放洒脱。”顿了顿道:“不久前合肥一位武林名宿封刀归隐,八名潇湘弟子千里迢迢前来观礼,秦淮六女之名无人不闻,这八位潇湘派的朋友也想一睹风采,便特意在南京逗留了一晚,夜登游船,打发人去寻觅,六女或河上泛舟,或隐于柳荫芦荡,随缘所遇,向来行踪无定,那晚好容易找到了,然而六位姑娘言称心境不佳,不肯相见,潇湘弟子不甘,命人又去邀请,又被六女婉言回绝,潇湘弟子大觉脸上无光,一时恼将起来,忍不住破口大骂。”他说到这里,忽然收住话头,看了玉蜂儿一眼,摇摇头道;“反正难听得很就是了,实则这秦淮六女乃是铁扇帮的嫡传弟子,因是被韩帮主自幼抚养成人,故而被帮中年轻一辈视为姊妹,当晚潇湘弟子乘的那条船上便有铁扇帮的帮众,听得对方口出不逊,立时反唇相讥,双方由言语不和直至动上了手,潇湘派一方伤了六人,铁扇帮也有数名帮众挂彩,潇湘派两名全身而退的弟子赶赴合肥观礼,席间提及此事,那时我正在场,得知另外六人已返回报信,猜想此事恐难善了,须得尽早从中斡旋,我已暗中将事情的始末原由查问明白,以免先入为主偏听偏信,哪料想节外生,枝一波又起,这和事老到底没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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