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第二节
    饶是雪疏狂举步为艰,听她这般东拉西扯也几乎笑出声来,当下继续前行,本欲请他代折一根粗些的树枝当作拐杖使用,但这少女总是一副恩公的排场,又实不甘在她面前示弱,于是忍下不说,殊不知这一来却又恰恰着了对方的算计,他正值危难当中,少女有心要让他多多倚仗自己。雪疏狂见她兀自略侧开头,缓声道:“若嫌雪某相貌丑恶,姑娘不如再将那假脸给我罩上,眼不见也好心不烦。”那少女哼道:“相貌丑恶那也罢了,并非你的不是,说起话来却还倔得很呢,尤其一身血腥气难闻死了!”
    雪疏狂心道:“这血腥气又非刚刚沾染,早一刻你伏在我身上时没闻到麽?”少女妙目一瞥,立时猜出他心中所思,霎时间双目含泪,哽咽着道:“那会子我都要吓死了,哪还顾得了这许多,你居然在心里偷笑,还有没有一点天良……”雪疏狂情知不妙,忙插口道:“好好好,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杀了人,杀人则是为救我,我更不能让你去自投罗网,我们先找处地方安顿下来来再歪缠行不行?”那少女原本下一句话便要说“我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杀了人……”岂料却被对方抢先说了出来,心里很不服气,本待辩个水落石出,但看看天光大亮,万一遇到什麽人着实不妥,当即强忍下一口气,愤愤道:“大笨蛋,扶着本小姐,快走吧!”
    雪疏狂被她叫的一愣,他纵横天下,名满江湖,白道人众呼之为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客、大义士之类,宵小之流则称他为大魔头、大煞星等等,而这“大笨蛋”三个字实是首度被加在身头上。那少女见他出神,以为他仍拘泥俗理,嗔道:“本小姐还没觉得怎样,你倒端起道学架子来,早前要你听命于我,你不答应,若然依了,我便下令,瞧你遵是不遵?”
    雪疏狂无奈,只得将手放在她肩头,只觉她削肩纤弱,胸臆间猛然涌起一股惭愧之情,心想这样柔弱单薄的女子本应受人保护的才是,我堂堂男儿七尺之躯,现而今却要托庇于她,真是羞煞人也,思忖道:“或许她端的碰上甚么棘手难题也说不准,但凡不是作恶,而我力所能及,那则定须帮他一帮。”两个人身形相差甚为悬殊,山路又高低不平,越往前走越是崎岖陡峭,雪疏狂空怀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此时却半点也施展不出,举足前行之际周身新伤旧痛齐都牵动发作,宝剑毕竟只有三尺,加之担心太过用力猝然折断,是以不知不觉间全身大半重量已经由右臂转加到少女肩头。那少女娇喘细细,步履艰难,不大功夫已是满头大汗。
    雪疏狂知她十分吃力,心中不忍,低声问道:“离姑娘所说的藏身之处还有多远?”少女听问,越发上气不接下气,说道:“约莫还有两三里路,那是一处山洞,刚好有块大岩石挡在洞口之前,四周又草木繁茂,不易被人发现。”雪疏狂问道:“姑娘是本地人麽?”少女反问道;“听我口音像是本地人麽?想问我既然并非本地人氏何以知道这处很难被人发现的山洞就直说好了,干吗还有兜圈子?”
    雪疏狂只是一时好奇,本无探查她根底之意,然而经她这麽一说,无心也成了有意,索性笑道:“正要请教。”那少女得意道:“因为本姑娘要救你呀,对周遭地形自然得心中有数,我自己也须有个容身之所遮风挡雨躲避野兽,至于你伤成这样只能暂且安顿下来倒是始料未及。”说着话脸上现出懊恼之色,唯恐雪疏狂察觉,不过一闪即逝。
    雪疏狂讶然道:“如此说来,御前侍卫在此设伏对雪某不利姑娘事先是知道的?”少女道:“不过我们大家都猜错了一点,没想到你会从水路逃了出来,御前侍卫拟定在通往宝相寺的路上向你发难,本来业已落空,你可倒好,放着平安水路不走,中途钻进他们的口袋阵里,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雪疏狂吃惊道:“你怎麽断定我是弃舟登岸,而非由其他荒僻小径前来?”那少女冷笑道:“说你笨你还当真笨起来了,你决不会没来由的穿上这般华贵的衣裳,且衣服上除了血腥之气另有一股上等脂粉的味道,两者混在一起那才最难闻呢,你那些朋友原想让你扮成一位夜游秦淮的贵介子弟乘船从水路赶去宝相寺,风清月白,河上游人众多,这一招秒得紧啊,一干御前侍卫以为你将自旱路而来,因此先除了宝相寺的后顾之忧,便来此间埋伏了,你若然径自前往宝相寺,纵使无人接待,亦不致身陷重围。”她说到这里,轻叹口气,继而嗤的一笑道;“秦淮河上有六位佳人,合称秦淮六女,美貌自不必说,才情更是出众,引得大江南北无数狂蜂浪蝶慕名而来,侠驾没有见到她们麽?”
    雪疏狂道:“小小姑娘知道的真还不少。”少女歪着头道;“我说什麽啦?听这口气嘛……”故意拖长声调,不往下说。雪疏狂一瞥眼间,见她脸上颇有嘲讽之色,微微一笑,说道:“见到了又怎样,她们还笙箫歌舞为我解忧,可惜雪某并非知音,竟尔昏昏欲睡,倒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啊!”那少女口中啧啧连声,说道:“好啊,好啊,没承想大笨蛋艳福不浅,秦淮六女齐向你大献殷勤,那你因何中途离船?换了是我,恨不得这条水路永无尽头才好……”她只顾说话,没留神脚底,被一条横伸出来的树根一绊,一个趔趄抢了出去。
    雪疏狂骤失扶持,身子摇摇欲倒,那少女花容失色,回身一把将他扶住,雪疏狂情急间右臂自然而然的环过她秀削的肩头,少女桃腮上泛起娇晕,微一侧身。雪疏狂见他发窘,笑道:“秦淮六女果然名下无虚,便连你也心神不属了!”那少女呸的一声,扶他继续朝前走去,口中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麽舍了六位美人从这条路去宝相寺。”雪疏狂道:“铁扇帮总舵有事,连发三道告急讯号……”话甫出口,猛然警觉,心道;“这姑娘甚多可疑之处,该不该对她多些提防?”少女恍然道:“敢情秦淮六女乃是铁扇帮的人。偶一抬头,发觉雪疏狂神情复杂,正向自己打量,心头不禁沉了一沉,长叹道:“糟了,你说出不该说的话,我听到不该听得事,你若担心本小姐走漏风声就赶快灭我的口吧!”
    雪疏狂对她的乖觉伶俐委实折服,凄然一笑,心念忽动,哦了一声,歉然道:“都怪在下疏忽,还没请教姑娘贵姓。”少女听他问及这个,忽然扭捏起来,默默有顷,这才嗫嚅着道:“一人犯法株连九族是不是极混帐的调调?”
    雪疏狂听了暗吃一惊,须知朱元璋大下江山之后实行严刑峻法,律令甚苛,官吏贪污白银六十两即彼处以极刑,并且开膛刨腹以草填之,用作前车之鉴,莫说小吏人人自危,即令朝中大员也无不心惊胆战,宰相胡惟庸当初曾权倾一时,前几年胡党之狱被诛杀的不下一万五千余人,如他这等重臣得势之时何等风光,趋炎附势之流自不会少,此案一发,受到牵连得人数之众也是前所未有,暗暗寻思:“这小姑娘莫非是犯官遗孤?遭株连的官员中很多人罪有应得,不过冤死的却也大有人在,便是罪有应得祸及九族可也毫无道理。”
    言念及此,心间豁然一亮:“这小姑娘涉险救我兴许是想假我之手洗雪家仇,当真如此,更须斟酌而定,切不可草草答应下来。”当下问道:“请问姑娘,令尊大人是哪一位?”那少女见他神情耸动,面有不平之色,不禁喜道:“看来你也觉得这条王法混账之极了?”雪疏狂道:“朝廷这麽做无非是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殊不知后患全出在这不通清理的王法上。”那少女又道:“那你说是该一人做事一人当对不对?”
    雪疏狂点头道:“所以一人犯法才不该牵连无辜啊。”那少女语气一转,又问:“孙膑忍辱偷生建功立业是大大的英雄,而庞涓则阴险狡狯心如蛇蝎是臭臭狗熊对不对?”雪疏狂又有些糊涂了,猜不透她究竟想说什麽,双眉微皱,嗯了一声。那少女继续说道:“然而他们却师承鬼谷子,是一师调教出来的同门,由此可见纵使一师之徒也有可能天差地远迥然不同是不是?”雪疏狂忍俊道:“姑娘先前斥我说话爱兜圈子,你这圈子兜将起来可不知比我大了多少倍,我问姑娘贵姓,你竟直扯到春秋战国,此事同大禹治水有没有瓜葛?”少女俏脸一板,说道;“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需老老实实回答我,然后本小姐便报出大名来。”雪疏狂无奈道:“好吧,姑娘请问便是。”那少女一本正经的道:“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话对是不对?”雪疏狂愈发云里雾中,怔道:“理当如此,否则便要归为逆子、赖狗了。”那少女听后似是满意,但犹豫了半晌,仿佛下了莫大决心,这才说道:“我叫玉蜂儿。”
    她满以为对方听到这三个字后要神情陡变,唯恐他有甚过于激烈的反应猝不及防,是以用眼角偷瞟过去,却见雪疏狂现出一副茫然之状,像在冥思苦想极力回忆这个名字,不免大失所望,实未料到短短几年间在偷儿行中创下的煊赫名头这大笨蛋却毫不知晓,一时间又羞又气,大声说道:“我师兄是玉蝴蝶,这下你总该想起来了吧?”她此言一出,果然立收神效,雪疏狂双目之中暴然精光大盛,沉声道:“怎麽,那淫贼是你师兄?他现在何处?”玉蜂儿见她面色更加难看,似是大动杀机,不觉打了个寒战,退后半步,盯着他道:“喂,你不会因为我是他师妹便一视同淫迁怒于我吧?”雪疏狂身躯一阵摇晃,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先问一人犯法株连九族混不混账;又问是不是该一人做事一人当;再举出孙膑庞涓师出同门行止大异的例子来以便跟那积案如山的采花大盗划清界限,至于她那最后一问兀自迷惑不解,便道:“你问我‘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两句话对与不对又是打什麽哑谜?”说这话时,以剑撑地,右手已从玉蜂儿肩头离开。
    玉蜂儿连忙抓住他右臂,小声道:“狗还不嫌家贫,是英雄豪杰自然更不应当怪救命恩人出身不好了,做师兄的不肖,错又不在师妹。”雪疏狂听到玉蝴蝶的名字心胸激荡,引动内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解救自己性命的竟是那淫贼的师妹,禁不住全身颤抖,手上一松。长剑落在地下。玉蜂儿见他一听到师兄的名字已是憎恨至此不由得心下一凉,思忖自己这番心思怕是要白费了,何况瞧他眼下伤势沉重形同废人,不仅保护不了自己,还极有可能被他牵连,怃然有感,大是委屈,脚尖一勾,长剑弹起,接在手上,泪水夺眶而出,说道:“师兄啊师兄,你自甘下流人神共愤,当师妹的也为伱恶名所累一并被人小瞧,就连雪大侠这等是非分明通情达理之人也容我不得,这可叫我还如何能活在世上啊!”说话间倒转剑刃,便往自己胸口猛刺下来。雪疏狂见状大骇,左掌疾出,拍在剑脊之上,玉蜂儿手臂剧震,长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雪疏狂这一章上所含的力道不及平日的半成,此时此刻却是他全力以赴,掌力吐出,眼前金星乱舞,一头栽倒,人事不知,实是再也强撑不住了。玉蜂儿未防有此,心头怦怦而跳,忙俯下身呼唤,见雪疏狂双睛紧闭,气息不匀,连唤数声全无回应,不由得更慌,暗暗埋怨,心想我只是要吓你一吓,逼你答应留在身边也就是了,即使你不出手阻拦,我也不会当真自尽,大千世界这般有趣,本小姐才不愿就此一命归西呢,岂知这一来弄巧成拙,看着雪疏狂魁伟的身躯,倒真恨不能大哭一场,好在此前栖身的那处山洞距此已不甚远,尽管如此,毕竟气力有限,雪疏狂又是骨骼粗大、体魄雄奇的凛凛壮汉,待将他半拖半抱移入洞中已累的筋疲力尽香汗淋漓,一跤坐倒,大口喘息起来。她歇了好一会,感到体力渐渐恢复了些,瞧雪疏狂仍不苏醒,当即起身出洞,来到附近山泉取回一壶清水,撬开雪疏狂的牙关,让他喝了几口下去,向他脸上凝视半晌,似乎狠了狠心,这才取出一只贴身收藏的精巧瓷瓶,倒出少许药粉,用水化开调匀,细心的涂在雪疏狂脸上,然后悄坐在旁,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又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雪疏狂身子一动,低低的呻吟了一声,玉蜂儿一见大喜,连忙凑过身去,附在他耳边呼唤道:“雪大侠,你快醒醒,我是玉蜂儿,都是我不好……”雪疏狂微微睁开眼,定了定神,发现是躺在一张半新的草席之上,四周光线幽暗,身边的玉蜂儿面颊上泪痕宛然,仿佛刚刚哭过,回想前事,明白是她将自己救进洞来,一阵感激之情充塞胸臆,忽觉脸上黏糊糊的,极为别扭,便要抬手去摸。玉蜂儿见状慌不迭按住他手,说道:“碰不得,那是生肌驱毒的上好灵药,神妙无方,保管你几日之内伤痕尽复,面容完好如初。”
    雪疏狂听了更是感动,含笑道:“适才我听姑娘说都是你不好,芳驾是我的大大恩公,又对我这般关照,真不知还有什麽不好的!”玉蜂儿小嘴一扁,珠泪凝睫,低声道:“我本就不是真的想死,不过是吓你而已,哪承想居然害得你昏了过去。”雪疏狂奇道:“你吓我作甚?”玉蜂儿瞧了他一眼,垂下头道:“我做这一切只为能留在你身边,唯恐你因为我是玉蝴蝶的师妹而嫌弃我,赶我离开,那样的话我就没法活了,其实……其实你只消说一声”把剑收起来,寻死觅活的干什麽’我便会乖乖收剑的!”
    雪疏狂听她说完,禁不住心生酸楚,暗想这话中倒有七八成的斥责之意,她已心满意足了,莫非平素连这样的话竟也不易听到?当下叹口气道:“如你所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即便玉蝴蝶十恶不赦,与你又有甚么相干?”停了一停,注视她道:“先前我没能想起来,经你提到玉蝴蝶方始记起的确听说过你的名字。”他说到这里,微一迟疑,面露难色,好像不知该怎样措辞。儿蜂儿接口道:“我是小贼,你结交的则为英雄侠义,至不济也是响当当的绿林豪杰,总之全都大名鼎鼎,一时记不起我这市井小贼的名号那也并不奇怪。”雪疏狂绝未未料到她这样直言不讳,肃然道:“姑娘毫不讳言,实令在下钦佩,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若能就此收手为时未晚,雪某绝不会小瞧于你,而姑娘也不必总想着拿癞狗来挤兑我!”玉蜂儿听了不住点头,陶然道:“这麽说侠驾是答应让我留下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雪疏狂苦笑道:“现下芳驾一走,雪某当真活不成了也未可知。”玉蜂儿认真的道:“那你痊愈之后风采如昔,到时侯会不会嫌我累赘?”雪疏狂沉吟道:“姑娘可以交代几件事让雪某去办,只要不违侠义二字,在下定当竭力完成。”玉蜂儿不假思索,冲口而出道:“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了,那就是不离我的身边。”见雪疏狂听得一愣忙改口道:“或者说我不离你的身边。这样总行了吧?你什麽也不用替我做,只要不赶我走就好。”雪疏狂无奈,心想这岂是怎麽说那样简单,为难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两个人更不会一直在一起,何况……”苦苦一笑,不往下说。玉蜂儿道:“况且男女之嫌不可不避,你顾及我颜面不愿直言,那我替你说了吧,我这小贼倒还罢了,你雪大侠仰者如云,清名焉能因我而坠?”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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