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人伏在雪疏狂身上,一股似曾相识的幽兰之气飘他入鼻端,他竟猛然醒来,一时惊喜无限,低声轻呼:“钟姑娘……你……你还是来……来了……”却听跌在他身上那人呸的一声,说道:“喂,你这人眼睛睁得老大,怎不知仔细瞧瞧,救你性命的大大恩公倒有一位,可不是甚么忠姑娘、奸姑娘的。”是个娇娇脆脆的女子声音,似乎年纪甚轻。
    雪疏狂已听出声音不对,急忙收束心神,凝目细辨,面前一张俏脸果然十分陌生,香腮微鼓,粉面含嗔,一双亮闪闪的眸子里颇有不满的神情,正瞪视着自己,两颊泛青,嘴唇发颤,竟不起来,半伏半跪在自己身上,不禁暗暗奇怪:“这小姑娘是什麽路数?怎会现身于此?她自称是我恩公,难道真是她救了我?对了,我一拳被那人挡开,我脑中一阵昏眩,便什麽是也不知道了,只是,这恩公哪有自己大肆标榜的道理。”抬眼看时,就见那最后一个敌人俯伏于地,背上露出一截刀柄,当下确信无疑,忙恭声道:“姑娘大恩大德,雪某没齿不忘,适才言语唐突,须请芳驾见谅。”那少女摇摇头,大度的道;“算了吧,大人不计小人过,本小姐懒得和你一般见识,老实说你也挺可怜的,只道是意中人赶来救你了对不对?”说完叹息一声,眼中竟当真流露出同情之色,。
    她这几句话正说中了雪疏狂的心事不,由得一阵感伤,待心绪略平,见她兀自不起,自想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那也是迫于无奈之际,她一直赖在我身上,这又是何道理?却也不便明言,只得说道;“姑娘救命之恩请容后报,现下唯有恭恭敬敬施个礼了!”此言固然非虚,另则也是在委婉提醒对方快些起来。
    岂料那少女向他白了一眼,道:“你气都喘不匀了,还哪来这许多七七八八的虚礼?”顿了一顿,声音转小,说道:“就算你能站起来行礼,那我怎麽办?躺在地上受你的礼不成?你当我是死人啊!”雪疏狂听得一呆,心道:“这麽说她不起来是大有苦衷了。”忙道:“莫非芳驾因救在下而受了伤?怎不早说,唉,雪某实感过意不去。”
    那少女略侧过脸,小声嘟哝道:“本小姐心肠最软,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不点灯,此番因要救你却生生杀了一个活人,天可怜见,倒没受伤,然而腿麻脚软,如何还能站得起来?”她说到后来,声音打颤,嘴角抽动,竟是一副要哭出来的的模样。
    雪疏狂初听时将信将疑,见她如此,已信下大半,细一端详,发现她面庞秀雅清丽,脸上稚气未脱,尤其微垂娇首,更显得楚楚动人,虽仍觉“爱惜飞蛾不点灯”未免夸大其词,但为了救自己性命平生破天荒头一遭杀人大底不会有假,想到这里,颇为不安,忽然念及一事,不觉涔然汗出,一时颇费思量,不知该如何是好。少女这时转过脸来,见他怔怔的望着自己,立时不高兴了,面色一寒,道:“你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人家看个没完像什麽话,这也是大侠的行径麽?”
    雪疏狂被她说得大窘,连忙移开目光,心中暗呼委屈不已。那少女突然眼光一亮,嗤的一笑道:“敢情是张假脸啊,待本姑娘来见识一下雪大侠的庐山真面目。”说着话便要去揭下雪疏狂脸上的面具。雪疏狂急道:“姑娘不可。”那少女哼道:“有何不可?最多是满脸黑斑麻坑、塌鼻凹眼,又不是小姑娘,难道还怕羞不成?”口中说着,纤手一探,雪疏狂伸臂一拦,说道:“姑娘还是不看为好!”那少女手停半空,杏眼一瞪,凝视着雪疏狂的双眼,冷冷道;“看来你是信不过我,怕一旦本小姐见到你容貌将来给你招来麻烦。
    雪疏狂不料她说翻脸就翻脸,微感内疚,涩声道:“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在下这条命还是拜芳驾所救,只盼不要给姑娘你带来什麽祸端就好。”少女听了,脸色顿时缓和下来,想了一想,仿佛恍然大悟,说道:“难怪钟姑娘置你一往情深于不顾,原来是嫌你不够英俊潇洒,抑或你先前容貌不恶,后来临敌之时不慎破相,脸上留下剑痕刀疤,潘安、宋玉固然风流倜傥,却又济什麽事,成霸业雄图的却是秦皇汉武,以貌取人实是大大的不该……”她兀自滔滔不绝,雪疏狂越听越气,再也忍无可忍,怒声道:“姑娘执意要看只管看就是了,何必东拉西扯,又干嘛牵扯到钟姑娘头上?”少女秀眉弯蹙,愤然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原是替你打抱不平,你倒反编派起本小姐的不是,足见是鬼迷心窍,中毒不浅,我偏要瞧瞧名满天下的雪大侠究竟是怎样一副尊容。”说话间笋指轻拈,徐徐将雪疏狂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待定睛一看,禁不住”啊”的失声惊呼,猛然将脸埋在雪疏狂胸前,背心耸动,双肩也是不停颤抖,竟当真哭了出来。
    雪疏狂对那姓钟女子用情至深,其间纵生波折,但他初衷未改,始终并无半点怨言,虽说昨晚几乎因偏信玉牌几乎误服了毒酒,可听到有人当了自己的面直斥其非,且说的不着边际,依然心中不快,尽管如此,眼见得这少女吓成这副摸样,仍是油生歉意,加上两人总是这样黏在一起,实是极感别扭,当即勉强笑道:“都怪雪某不好,生的丑恶绝伦,以致吓坏姑娘,真是罪该万死。”少女闻言缓缓扬起了脸,怯怯问道:“你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麽?”原来她一揭开面具,发现雪疏狂眼角肿胀,脸上伤痕累累,显示在天牢当中所受礼遇而留,这到不足为奇,然而雪疏狂面如金纸,丝毫血色也无,尤其这时晨光微吐,乍然看到这样一张脸,端的唬了一跳。她虽武功低微。这点见识究竟还是有的,知是内伤不轻之状,霎时间心下转过无数个念头,又是吃惊。又自懊悔,暗中连呼“倒霉”不绝,直到此刻方才渐渐宁定下来,重又抬起了头。
    雪疏狂见对方眼中泪光闪闪,很是感动,安慰道:“芳驾无需担心,但凡有处清净所在运功疗伤,几天中不和人交手,马马虎虎还死不了。”少女一听,脸色大变,急声道:“
    马马虎虎死不了怎麽行,若然你一马虎死了,本小姐可也活不下去了!”脸上大现忧急之色。雪疏狂为之一怔,不知该如何接口。那少女自知失言,面颊一红,偏过头道:“不许你胡思乱想,我是说本姑娘原是安善人家女子,为救你性命却杀死御前侍卫,沦为要犯,到处遭人通缉,自然须由你护我周全,你若死了谁来来管我?所以你要仔仔细细的活着才行。”雪疏狂一想这句话可也不错,当即说道:“姑娘为我所累。雪某自当竭力护卫,救人救到底,相烦姑娘前往宝相寺去通报一声,邀来我的朋友。”那少女看了他一眼,奇道:“莫不是你杀人杀昏了头?宝相寺内而今再没一个活口,那御前侍卫头目说得清清楚楚,你不记得了麽?”说话间满脸懊丧得神情。
    雪疏狂闻言语塞,一时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难过,心想原来那矮子口中所说的都死绝了并不是指铁扇帮总舵,而是说宝相寺,看来这小姑娘了解不少内情,我只猜测设伏的乃是朝廷鹰犬,她却知道对方是御前侍卫,她究竟是什麽底细,涉险救我似乎非出偶然。但见少女秀眉微蹙,若有所思,仿佛正为什麽难以抉择之事举棋不定,忽开口道:“左近有处栖身之所十分隐秘,可不知你疑不疑心我是官府的番子,要使稳军计将你稳住,居心不良。”雪疏狂听得一惊,暗忖这姑娘当真机敏之至,自己正为她来路费解,不料她倒先提了出来,苦笑道:“无论是杀是擒,雪某现下都无异于待宰羔羊,能与姑娘争功之人都已毙命,芳驾真是公门中人还用得着使稳军计麽?”少女直视着他,似笑非笑的道:“那也未必,兴许本小姐心机极深,你就不怕我放长线钓大鱼麽?”
    雪疏狂岔开话题,说道:“鹰爪门中一名败类被我摔了出去,不知是否气绝,先时倒不如直接结果他的性命,一旦被他醒转溜走,对你我可是极为不利。”那少女眨眨眼睛道:“你想让我将这人也一并杀了,这一来既能绝了后患,顺便也能试探我一下,对麽?”雪疏狂知她会错了意,诚声道:“免除后患不假,出题试探芳驾则万万不敢,即使在下想试探姑娘,用这法子未免也太不高明了。姑娘倘真的是朝廷密探,又哪会在乎多杀一人?反正此间全市死鬼,到最后推到雪某身上就是了,而我已杀了十个人,也不计较多担两份罪名,”那少女听他这麽说,抿嘴笑道:“你我萍水相逢,本小姐又恰巧于此时此境出现,你便有所猜疑也是人之常情,别看你伤得很重,要取我小命仍是易如反掌,适才我伏在你身上发抖,头颈后背各处要穴袒露无遗,一指落下我命休矣,本姑娘哪还能同你讨价还价?”
    雪疏狂心下暗奇,不明白他这些话用意何在,莫非之前倒是她意存试探,此际道破是告诫我其实她随时随刻都有提防,这小姑娘端的令人莫测高深,不禁问道:“芳驾说要与我讨价还价,此话怎讲?”那少女含笑盯着他道:“我正想告诉侠驾,本姑娘救你并非仗义出手,实是为利而来,是以你若感激我便算你有良心,即令全无感激之情,那也并不打紧……”雪疏狂暗暗苦笑,那还是感激你的好,不然便成了没良心。只听那少女继续说道:“我能杀死那御前侍卫,收拾侠驾也不是办不到,侠驾固然英雄了得,但如今龙游浅滩穷途末路,行动都不方便,我回身去搬两块大石头来,也能将你砸得脑浆迸裂,你相信麽?”
    雪疏狂越听越觉这小姑娘透着古怪,看她俏容整肃,断无儿戏之意,只得点了点头。那少女续道:“再者我杀死御前侍卫之事仅你一人得见,而你对我一无所知,就算本小姐大仁大义不杀人灭口,你又另有奇缘侥幸得活,你也无法将此事说与旁人知道,,所以我就此起身离开也不用担心官府发下海捕公文拿我,你说对是不对?”
    雪疏狂攒眉道:“请问姑娘究竟想说什麽?”那少女一听格格笑道:“怎麽,嫌我罗嗦了麽?我只是要让你明白本姑娘救你凶险奇大很不合算,你须答应我一件事,好叫利弊相抵,不令我大大吃亏才成啊!”她说到这里,双眸之中满是期待之情,瞧着雪疏狂的神色。雪疏狂淡淡的道:“说了半天,姑娘是想乘人之危啦?”少女不恼,笑盈盈的道:“你说是,那便是,时间有限,我也不和你多辩,然而乘人之危跟乘人之危可大不一样。”雪疏狂冷然道:“我看没什麽分别,总算不得光明磊落吧?”那少女微笑道:“侠驾这话可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麽?”雪疏狂脱口道;“自然不能因人而异,不然道理那还能算道理了?”那少女笑容一收,凝色道:“那我倒要请教侠驾,本小姐用香灰迷了那死鬼的眼目,你则趁机一镖打在他右腿上,岂非也是乘人之危了?”
    雪疏狂急道:“这……”“这”字出口,却没了下文,他本来想说“这怎麽能算?”然而细一寻思,倘若这都不算乘人之危,那天下地上可就在没乘人之危这回事了,一时无言以对。那少女见他张口结舌,不由得脸鹿得色,说道:“那人暗算你在先,形格势禁,你乘机伤他在后,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不但同是否光明磊落扯不上干系,这种乘人之危乃是相机而动,怎可等同论之?”雪疏狂身心俱疲,早已虚弱到了极点,听他雄辩滔滔,只觉头都大了,忙插口道:“这麽说芳驾要在下答应一件事才肯相救也是迫于无奈?”那少女神色为之一黯,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雪疏狂道:“但不知芳驾要雪某答应甚么事?”那少女反而一愣,不知是因为没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还是根本未曾想好到底要他做什麽事,抑或殊难开口,总之隔了半响方道:“侠驾能否答应一切听命于我?”雪疏狂不免吃了一惊,暗想这小姑娘好大的口气,此事岂能轻易诺人,大丈夫须言出必践,她若要我斩断手足或是自废武功我依是不依?更何况她要我去为非作歹又怎麽办?少女瞧他神情虽疲倦之极,但眼光仍如刀锋般凌厉,正朝自己打量,不觉心下抖了一抖,强笑道:“仔细想想也好,即便不答应也没关系,本小姐原拟逼你亲口允诺听命于我才肯救你的,想来实则大可不必,你最欠不得的人情债,我就偏要让你大大的欠我一笔,横竖我已救过你一次,多救一次又算得了什麽,救人救到底嘛,最多你忘恩负义翻脸不认前帐,那也由得你啦,神佛在上,知我已造了七级浮图!”
    雪疏狂只觉得头昏脑胀,一则是内伤外痛交攻,二来更因这小丫头前言不搭后语莫名其妙而剧耗心力所致。少女终于红着脸爬起身来,扶雪疏狂倚树而坐,抖着手拔下死尸背上的短刀,一步步朝十几丈外那鹰爪门弟子挪去。雪疏狂瞧在眼中暗暗诧异,此间尸横四处,她却毫不含糊的走向那人,可见整场厮杀从头到尾都被她目睹了,而看她身形步态筋骨间的浊重之气尚未退尽,全不似身怀高明武功,杀人后吓得脚软好像亦非作伪,而她那一包香灰抛出时力道十分有限,其藏身之处离此至多两三丈远,纵然是我内外交困耳目灵敏大不如昔,被她潜伏在侧浑然不知却也极是说不过去,况且先到的大内高手在静夜中居然也未将她发现,这就愈发匪夷所思了。如此一想,但觉这小姑娘身上疑团越聚越浓,除非她当真是官府爪牙的一党,武功出众,心机又深,那她甘冒奇险骗取自己的信任又究竟有什麽企图?是要查明清风剑的下落,还是想做内应协助朝廷剪除江湖豪杰?他左思右想,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只知这小姑娘非比寻常,务须加以防范。
    心中念转,只见那少女小心翼翼的来到那鹰爪门弟子近前,那人侧卧在地,少女短刀伸出,先抵在他颈中,俯身探他鼻息,蓦然手臂急送,口中叫道:“好啊,敢情你在装死!”说着拔出刀来,飞起一脚,把那人踢开半丈,随即捡起一块山石,往那人头上猛力砸去,大好头颅登时成了扁瓜裂枣。那少女则抖作一团,似乎十分害怕,过了一阵,这才将各处一具具尸首就近拖到隐蔽所在,用土草草覆盖了大片的血迹,手中提了一口长剑返回。
    雪疏狂想要挣扎站起,苦于手脚仿佛长在别人身上,根本不听自己使唤,那少女将长剑递到雪疏狂手中,挽住他右臂,雪疏狂左手以剑撑地,又得少女扶持,这才缓缓而起,然而身躯连晃了几下,险些摔倒,臂膀虽被少女架着,右手却在空中挥动,无处着力。走了几步,少女别开脸去,不耐烦道:“快扶住本小姐,这里固然荒僻之至少人行经,但终属是非之地,不趁早躲起来,你真想把本小姐连累了不成?”雪疏狂听他语气不善,停身站住,说道:“姑娘若怕了就请先行离开,承你援手搭救,我已感激不尽,委实不愿再多牵连。”那少女不意他困厄之中说出这样硬气的话来,心中一怔,气道:“哪个怕啦?你这人怎的听不出好话坏话?我让你扶着我,以便走的快些,后面的话则没用,你倒好,有用的不肯依,不打紧的却放在心上,再者我已杀了两个御前侍卫,纵然别人不知,我自己可清楚得很,说不定一到外面遇上穿官衣的腿便发软,不消盘问自己先招了出来,你眼下赶我走分明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嘛!”语气间带了满腹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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