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众茶客相互望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均想今天到品茗轩来实是不虚此行,可谓奇事怪事费解事事事皆出,当下纷纷闭起双眼,各人耳听得脚步响动,同时又有极细微的沙沙声传来。隔了片刻,听那文士朗声说道:“好了,列位往这边瞧。”众人依言睁眼观看,不由得哄堂大笑。
    少女此时早已收住哭声,转为低低的啜泣,听得众人大笑,也自难忍好奇之心,于是偷眼一瞧,也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见那四个嘴歪眼斜的无赖半边头发如故,另半边则寸草皆无,越发显得怪模样丑态百出。那文士双手一拍,对于猛道:“怎麽样,少东家,我这戏法还说得过去吧,能否让我做成这份人情?”于猛自幼练武,虽说不精,但南京帝都,龙盘虎踞,他耳濡目染见识可也不低,深知这以内家真力为人落发的功夫便是穷尽自己一生心力亦绝难练成,不禁由生敬意,连忙收起剪刀,深施一礼道:“爷台这手戏法高明那是不消说的,连位妙手妹子也逗笑了不是?”
    少女对文士本是恨之入骨,暗忖若不是他多管闲事,哪有后来这许多麻烦?还险些被无赖欺负,虽然得他解围,满头青丝有惊无险,心头仍自愤愤不平,听于少掌柜这麽一说,便朝他狠狠瞪视过去。那文士这会子也正向她打量,四目交投之下,少女但觉对方眼光柔和无比,霎时间似有一股暖意涌遍全身,心头的暴戾之气冰消水解,竟再也恶不下去,恨不上来。但见文士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请起,在下有事求你帮忙。”
    少女闻言又自一气,心想:“难道封我穴道的不是他麽?若非身不由己,本小姐早向要剪我头发那大个子祭法宝了,何至于当众嚎啕,好没面子!”这念头未及转完,忽觉一股暗劲涌来,将她身子向上托举,一怔之间,已然站起,被封的穴道也已同时解开,周身酸软之感荡然无遗。她又惊又喜,心间大生感激,当即裣衽一礼,恭声道:“承蒙尊驾庇佑,今生今世铭感五中,有何吩咐无不凛遵。”这几句话说出,连她自己也是惊奇不已,回想有生以来仿佛还从没对谁这般客气过。
    那文士目光深沉,眼中充满怜惜之意,温言道:“姑娘严重了,我是想请芳驾去给那四个阴阳头治病,你可愿意?”少女实是恨透了那四个无耻下流的狗才,本来一百二十个不想答应,但略一迟疑,还是道:“我愿意,就可惜我不知该怎生治法,尚请示下。”文士扬声道:”这个倒很容易,且是不二神方,用你的手打他们的脸,医者父母心,治病救人功德无量,你可不能吝惜力气,每人先打二十记耳光,看收效如何,打到你手发麻时他们的脸就应该归正了,倘若仍不见效,再由我亲自为他们诊治。你是左撇子,暂先使右手,左手留着犹有后用。”
    少女牙根一咬,问道:“脸朝左歪便往右打反之亦然,是麽?”文士闻言,喜形于色,连连点头道:“好,好,你悟性很高,日后定能成一良医,正该如此,快救人吧。”少女再不多问,走上前一记大耳刮子响亮异常的掴在陈皮左颊,紧接着手臂连挥,第二记、第三记疾风骤雨般倾泻在陈皮脸上,陈皮早已受制,无从闪躲,被打翻在地,一叠声的哀号。又是“啪”的一声脆响,第二十记耳光打完,说也真灵,陈皮“啊“的一声惨叫,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起,大呼饶命,叩头不止,牙齿早被打落了十七、八枚,口中鲜血直淌
    文士见状笑道:“很好,姑娘手到病除,这人已经治好了,去医第二个吧。”言下颇多赞许。其后两人也如陈皮一般,挨打时只能呻吟,无法动弹,打足二十下后便能言能动了,众茶客瞧的目瞪口呆挢舌不下。等轮到声称丢了底裤那人时,文士鼻中一哼,说道:“这人病入膏肓,非五十巴掌多半医他不好,且要倾尽全力,不可手下留情。”少女原已目眦欲裂,哪还用他指点,左手一伸,抓住那人胸前的衣服,右掌飞舞,五十记耳光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丝毫停顿,实是痛快淋漓。待她如数打完,那人却依旧不言不动。文士皱眉道:“这人果然病势沉重,要不要继续为他医治下去?”少女看看那厮脸面青红淤紫俱全,肿胀犹如猪头,已全然分辨不出本来面目,再打非出人命不可,另则右手已痛得抬不起来,即使想打料也再难使上力气,当下“砰”的一脚,将他踢了出去,回眸凝望文士。
    只见文士面露笑容,朝她点了点头,转而对众茶客道:“这位姑娘盗术固然神乎其神,不过隔空取物的本领还未必已学到身上,周掌柜、郑三爷、潇湘派三位前辈以及离去的那位公子她曾近过身,被盗自然不假,过来观棋之际顺手牵羊也是实情,有劳几位失主站将起来。”少女听了他这番话心头大震,又惊又悔,又是佩服,暗想莫非这人开了天目,抑或背后生了眼睛?何以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再说那被盗的七人目睹四名无赖被打的惨状,无不栗栗自危,何况文士说过少女的左手犹有后用,虽是受害一方,此时却比自己做了贼还要惶恐,但这文士行止诡谲,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既被问及又不敢不应,当下只得战战兢兢的离座而起,一个个面无人色,如在砧板,任由宰割。那文士和颜悦色的道;“诸位莫怕,我代这位姑娘向大伙赔礼认罪,损失由我加倍补偿便了,请归座吧。”说着揖请众人落座。七人听了如闻大赦,是否加倍补偿损失殊不在意,能脱掌嘴之厄已属上上大吉,那“阿弥陀佛”也不知在心里念过了多少遍。
    忽见那文士面色一沉,冷然道:“这样看来先前其余那些口称失窃之人全是跟着瞎凑热闹了,却都是些何等样人物,在下倒极想一睹尊容。”一面说着,双眼之中精光暴射,缓缓从众茶客脸上横扫过去,待他收回目光时,已有八人打着抖立起身来,满脸惊恐之色。文士瞟了八人一眼,猛然一声低喝:“还有三个,都站起来,起哄时争先恐后,这会子怎麽都缩了头?”话甫出口,只听“咕咚、咕咚、咕咚”连声,三个人跌下座位,其中两人当时便昏了过去,另一人则大睁双目,呵呵而笑,似是呆了。文士上前一掌拍在他头顶,那人也即昏倒,乃是令其神智自行恢复,苏醒后便可一切如常了,不致从此真的变成白痴。
    那文士鼻中“哼”了一声,对八人道:“这位姑娘受了一番惊吓,又帮四人医好了歪脸怪疾,已然劳累得很,诸位发发恻隐之心,就别麻烦她亲自动手了,要不然由我代劳?”一语未终,但听得“噼噼啪啪”之声大作,那八人倒也手疾眼快,纷纷打起自己耳光来。不想那文士见了眉头一皱,冷喝道:“住手!”八人可也听话,顿忙停手,一齐向他望来,人人心里打鼓。
    那文士寒声道:“你们八个须得边打边骂,打那乱嚼舌根的多嘴鬼,打那爱凑热闹的起哄鬼,打那无事生非的清闲鬼,务必异口同声,不准群鸦鼓噪,哪个骂得不齐,大伙一起打他便是,听清楚没有?”这八人哪敢不依,当下便有一人出来发号施令,霎时间掌嘴声和着响亮的自骂周而复始声震屋瓦,直令在场看客啼笑皆非。
    文士不理会众人,向那少女招了招手,那少女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已是满眼泪水,喉咙仿佛被甚么物事堵住,既上不来,也下不去,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又是惭愧,又是委屈,一急之下,两行清泪淌了出来。文士伸出右手,温言道:“让我看看你的手。”少女未加思索,乖乖递过右手,因打人时用力忒狠,这只纤手早肿成了馒头。
    文士俯眼一注,轻轻握在掌心。少女只觉一股阳和之气传入体内,登时精神一振,她暗暗惊奇,知道这人正向自己输运内力,不由得低声问道:“你干吗要帮我?”那文士朝她呆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苦笑而已。神情间流露出无限感伤,五指徐徐捻动,揉捏少女的右手,动作轻柔之极,似乎生恐弄疼了她。过了一会儿,含笑道:“好了,你的手肿胀已消了大半,人家的脸却快要变成猪脸啦!”
    那少女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闻言一省,这才发现那八人仍在一巴掌接一句的自打自骂,当下扁扁嘴道:“活该,肿成驴脸才好呢!”文士低声道:“小孩子家须得学的宽厚些为好,不能仅凭一己好恶行事。”少女“嗤”的一笑道:“我本便是小贼,人人痛恨那是在寻常也不过,你却这麽狠的惩治他们,半点也不宽厚,怎地反倒教训起我来?”
    她这破涕一笑时秀美的面庞上珠泪未干,犹如桃花带露,娇艳绝伦。文士缓缓放开她手,微笑道:“你做小贼自然不对,但他们落井下石乘人之危更加可恶至极,略施惩戒并不为过,你肯直面己非,这倒难能可贵,只消你点一下头,我便命他们住手,算你做了一桩大善事,他们反要对你感激涕零呢!”那少女只感手上不再疼痛,低头看时,果见肿胀已然完全消退,心想落井下石乘人之危的事自己何尝没有干过?于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文士朗声道:“先别打了。”那八人早已鼻青脸肿,自骂的腔调也已大变,几乎带上了哭腔,却又不敢稍有停顿,只怕受罚更甚,都寻思下次无论如何也不再人云亦云跟着起哄驾秧子了,听文士这麽一说,真是喜从天降,立即收手。
    只见文士面色阴沉,森然道:“我瞧诸位不舍得使劲,本来想亲自上阵,可这位姑娘宅心仁厚反而看不过去,冲着他的面子且先饶过尔等,别忘了此番这脸因何而肿便是了,还不赶快来谢她大恩大德!”那八人同声称是,倒真生出了默契,当即齐向少女称谢,歌功颂德之词花样百出各显神妙,无所不用其极,更有甚者干脆大礼参拜,叩头咚咚有声。少女面露鄙夷之色,一挥手道:“快滚,少在这里烦我。”八人加上先前的四名无赖生怕她变卦辣手相加,一窝蜂的涌出门去,雅赛躲避瘟神,三名吓昏过去的茶客则被于少掌柜吩咐人抬到了后面安置。
    那少女转头向文士恭声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那文士淡淡道:“既然不敢请问,那还问出来干嘛?”少女呆了一呆,晕生双颊,说不出话来,那位公子临别时问她贵姓,她便是这样回答的,没承想这麽快竟被反加己身,一时间羞怒交集,真恨不能拔脚就走,然而心头仿似总有一股亲近之感萦绕,令她依依不舍。那文士见她困窘难当,微微一笑,歉然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两句圣人的话我想你一定是听过的。”
    那少女嘟着嘴道;“为什麽不多心?人家偏偏要多心嘛。”话一出口,她突然惊觉,自己竟在对方面前撒起娇来,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怦怦而跳。那文士看出了她的局促,一笑道:“是我不好,你别见怪。”少女定了定神,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先揭穿我,再让我领教到下场何其之惨,随后则帮我出气,这会子又加意指点,当真有名师风范,可惜我胡闹惯了,只怕有负厚望难成高徒啊!”说到这里,她忽然心念一动:“这人武功高强,待我又好,如能跟随在他身边可就不怕那大恶人来寻我晦气了。”言念及此,接着说道:“你不肯报出姓名,称呼起来很是不便,你对我又有大恩,总是你来我去的不免有失礼数,尊驾、芳驾的叫法又显得生疏,不如我拜你为师,你若看我不起,不愿收我这个小贼做徒弟那也罢了,我不会怪你的。”她话虽这麽说,但目光中充满了希冀的神情。文士听了微笑道:“开门收徒的事我还不曾想过,那可不是瞧你不起,倘为称呼起来方便,那就,那就……”少女急道:“那就怎样?你这人一直爽快得紧,这会子怎的婆婆妈妈了?有什麽话快说呀,”
    文士两眼凝视着她,面容庄重,低声道:“如不嫌弃,喊我一声大哥就是了。”少女一愣,先时哽在喉头上下不得的两个便正是这两个字,听了这话简直喜出望外,一愣之后,脱口而出:“大哥,你让我叫你大哥?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文士听她叫得自然而然,毫无违心勉强之感,也是格外高兴,柔声道:“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少女神色一黯,忽又扭捏起来,手捻衣襟,低头喃喃道:“我……这个……哎、……”踌躇半晌,猛地一跺脚道:“算了,你还是别做我大哥啦。”文士怔道:“这又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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