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这边桌上的华服公子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老爷子神机妙算,事态发展果然同他预料的如出一辙!”那少女大眼睛眨动了几下,茫然道:“你说的这位老爷子相面、看手还是撤签测字?他料到了什麽?真有这麽灵验?我倒很想请他好生算上一算,几时才能不在冤鬼缠身?”说得一本正经,倒无玩笑之意,仿佛真有极大麻烦,直欲求仙问卜。那公子却听得一惊,猛然省起,暗悔失言,定了定神,悄声问道:“芳驾可知这位周掌柜的底细麽?”少女扁扁嘴道:“他是四海钱庄的东家,富甲天下,南京城中一跺脚,秦淮河里浪头一卷,便能打翻几十条船,若非如此……”说到这里,忽然收住了话头,狡黠一笑。
华服公子“嗯”了一声,道;“那芳驾一定知道刚才周掌柜对郑三爷说的什麽话啦?”少女一怔,想了想,愠色道:“他们说话的声音那麽小,我又怎麽会知道?”公子似乎不大相信,又问:“姑娘此话当真?”少女有些不耐烦了,瞪视他道:“不知便是不知,干嘛还要假装?”继而“咦”的一声:“莫非你听到了不成,好哇,你嘴里说避嫌,其实耳朵倒长得很呢。”那公子已不像先前那般拘谨,折扇一张,低声笑道:“周掌柜的话我是半个字也没听见,不过他说些什麽小可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少女小嘴一撇,嗔道:“你撒谎,同样是坐在这里,你能猜得出,本小姐为何猜不到,你很了不起麽?”言间大是不服。
那公子脸上掠过一丝恍惚之色,旋即宁定如常,一笑道:“这麽说芳驾是信不过小可的话啦?”少女星眸闪动,含笑道:“除非你先告诉我周掌柜说了些甚么,我再去向他求证,一切自可明了!”那公子探身过去,顿觉一股清芳之气沁润鼻端,心头不禁为之一荡。少女向旁急避,厉声道:“你要干什麽?”这一声娇喝张皇惊恐,立时将周围众茶客的眼光俱都吸引过来。那公子不由得满脸通红,低低的道:“对不住,小可刚才唐突了,然则此事端的不宜为旁人听去。”少女秀眉微蹙,喃喃道:“到底是什麽事,这样神神秘秘,你说吧,我不怪你就是了。”说着侧过了脸。那公子在她耳畔轻声道;“眼下雪大侠也已落入官府手中!”
那少女听了,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变色道:“果真?你又是如何猜到的?为什麽我却猜不着?”那公子淡淡道:“这事并不难推测出来,清风剑失落后皇帝当然要降旨捉拿盗宝之人,但如雪大侠这等绝顶高手又岂是想拿便能拿得住的?朝廷自是要另辟蹊径。”少女好奇道;“甚么蹊径?”那公子道:“应天府八班总铺头古风跟雪大侠颇有渊源,雪大侠盗走清风剑后不知谁把这段隐情禀报了皇帝,万岁爷立即下诏将古风全家关进了天牢,逼古风速擒雪大侠归案,若如期结案,私通匪类之罪可免予追究,十日之内此案不了则要将其满门处斩……”他越说越是激愤,声音也逐渐高了起来。
少女眉毛一扬,冷然道;“难怪几十家反王揭竿而起,到最后坐龙庭的却是他,可也的确有些手段。”那公子不紧不慢的道:“皇上命人到处宣扬此事,雪大侠是何等样人,一经获悉,焉能听任无辜引颈受戮?因而这一招固然卑鄙之极,但也灵验的紧!”少女不解道;“官府与江湖历来各行其道,这位雪大侠又享盛名,却怎地跟公门捕快结交上了,且交情看来还甚是不浅,竟不惜舍身亡驱!”那公子默然片刻,沉声道:“说来话长,敢问姑娘可曾听说过太湖九雄的名号?”那少女向他横了一眼道:“这九人雄踞太湖多年,兵精粮足,得占地利,朝廷数度派兵清剿,俱告无果而终,这些人尽皆知,哪个不晓?”
那公子听得不住点头,说道;“不错,两年之前雪大侠因故在太湖之滨与太湖九雄定约比武,这九雄虽身在草莽,然而都出自名门,均非易与之敌,雪大侠以一敌九鏖战半日,终因体力不济渐落下风,恰在这时古总捕头离京办案途经于此,见危立即上前应援,九雄正拟齐心协力击败雪大侠,不虞强敌突至猝不及防,两人失手就擒。若依先前的约定,哪一边有人助拳,即判对方获胜,不过当时九雄一方两人受制,古风又系六扇门中人,至于出手则纯属路见不平之举,如此一来这局面便有些纠缠不清了!”他说到这里,扇子一合,端起茶来慢慢品着。因他口齿清晰抑扬顿挫,说得绘声绘色,令人如临其境,更于紧要关头戛然而止众茶客正听到兴头上,有性急者纷纷来问:“后来究竟怎麽样了?”
那公子却充耳不闻,用眼角偷瞟着少女,少女给他瞧得发窘,俏脸一板,道:“你老盯着我干什麽?我脸上有画不成?”那公子痴痴的道:“姑娘芳姿夺尽人间秀,这世上哪还有什麽画更美过你去?”那少女被他一赞,丹霞扑面,脸上娇晕欲流,心中大觉受用,嘴上却抢白说:“少胡说了,油嘴滑舌。”那公子一听,低眉垂目,果然再不做声,少女等了一阵,见他并无开口的意思,不禁急道:“哎,你倒是说话呀,那场糊涂架最后怎生了结?”那公子毕恭毕敬的道;“芳驾不准小可胡说,小可哪里还敢张口?”那少女哼道:“你这人有呆病啊,爱说不说,人家还不听了呢!”说罢将头扭向一旁。
公子悠悠然道:“姑娘虽不想听,周遭想听人可可也不少。”少女气道;“他们想不想听跟我有甚么相干?”那公子郑重其事的道;“大伙能否听到后面的故事全凭姑娘的一句话,芳驾愿不愿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少女转过脸来,双目凝视他道:“我若不肯,你便不往下讲喽?”那公子点点头,含笑望着少女,少女令然道:“不讲便不讲,难不成还会死人?”那公子接口道:“当然不会死人,不过不死的人却会骂人,”少女纤手一扬,但见皓腕如玉,在身周画了个圈子,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说他们都会骂我?”那公子忙宽慰道:“不过姑娘大可放心,他们断不会当面骂将出来,只会在心里偷偷的骂,并且骂得十分、……”
少女已是忍无可忍,不容他说完,反手一掌,直往他脸上打去,恨声道:“臭无赖!”这一巴掌系含怒打出,两个人相距又近,实是难以躲闪。那公子似乎未防有此,立时吓得慌了,忙不迭张开扇子胡乱一档,少女这一掌已堪堪触及对方面颊,忽觉腕脉一麻,手臂上的力道瞬间不知去向。原来是右腕“内关穴”被对方扇缘轻轻一划,本是奋力一掌打将过去,到头来却变成了一沾即逝,没见她盛怒挥掌之人还道她是伸手抚摸对方面庞,而自始至终目睹的人则更要认定她是事到临头又舍不得用力。
这少女心头为之一寒,知是遇上了高手,此人将出手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偏又不着痕迹,居然于不动声色之中将自己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一时间又羞又恼,但她隐忍不发,暗想本小姐非狠狠给你一个教训不可!言念及此,柔荑一收,嫣然道:“你要问什麽只管问就是了,反正答与不答在我。”那公子闻言喜动颜色,笑道:“听姑娘口音并非本地人氏,请教仙乡何处?”少女觉他这题目也不算刁,便道:“本姑娘自幼生长在江西,比不得你们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娇滴滴、甜丝丝的婉转动听!”那公子慌忙摇头,连道:“非也,非也,姑娘过谦,有诗为证……”
他还待啰嗦不休,突听得角落处一个清瘦汉子冷冷地道:“江南像是有句俗话,好女难敌赖汉磨,放诸今日显见此言有失偏颇,公子文采风流怎是赖汉?而这磨姑娘的本领岂非也是驾轻就熟?”那公子也不着恼,折扇在桌面上一磕,抿了口茶,清清嗓子,笑道:“诸位莫急。且听我书接上文,正说到雪大侠独斗太湖九雄,危急时刻古总捕头赶到援手,照当时的情形,他大可要古总捕头结果遭擒的两人的性命,再和二人之力决战余者,其时九雄也已精疲力竭,否则亦不致轻易受制于人,他二人联起手来可保稳操胜券,若不想把事情做绝,或者以二雄为质,迫使余下七人答应此事一笔勾销,太湖九雄情同手足,另外七人断不会置好兄弟的死活于不顾,无论什麽要求,都必一口应下。然则雪大侠毫不迟疑,立即恳请古总捕头开释受制的二人,另约时间地点,要同九雄再斗一场。”
众茶客听他说完,神色各异,唏嘘连声,那少女却似大为泄气,失望道:“想不通啊想不通!”公子奇道:“姑娘有什麽事想不通了?”少女摇着头道:“分明可以趁机将威名赫赫朝廷束手的太湖九雄一网打尽,创出更大的万儿来,这人居然因循坐误,一定要延期再战,闲着没事嗑瓜子也是好的,到时候打不赢该有多冤?何况这又非一般的胜负赌赛,实乃性命相扑,这位雪大侠算得上天下第一大笨蛋了,却不知他跟太湖九雄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以至非要决一死战不可!”说话间满脸迷惑不解的神情,仿佛不信世间有人竟笨到这步田地。实则茶客里也有人怀了与这少女同样的心思,不过碍于此间大多数人都是面容整肃,也就没有出声,只在心里不以为然罢了,眼下听少女这麽一说,实有知音之感.,禁不住连连点头。
旁边桌上那三位外乡口音的老者目光相交,眉宇之间齐聚怒意,年长的老者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沉声道:“小姑娘不懂事那也算不了甚么,独独有些须眉男儿是非不清黑白颠倒才最惹人生厌。”左首那老者道:“既然已有以一敌九不准旁人助拳的约定在先就理当遵守到底,中途有人帮忙,纵使取胜那也做不得数,况且江湖上的事向来不喜官府中人参与其间,不过古风这份遇有不平挺身而上的肝胆倒也难能可贵,以往只听说他身手了得,不意还是条血性汉子,当真不应小觑了他!”右首老者叹息道:“古来寂寞的又岂止是圣贤,侠义中人也常常少人理解,然诺必践言出如山反遭无知之辈讥笑,无怪乎世风日下,莫非这乾坤真要倒转了不成?”郑三爷和周掌柜都曾受过雪疏狂的极大恩惠,此刻脸色稍霁,那几位得遇知音的茶客经三老一顿冷嘲热讽但觉如芒在背,全都低下了头。
那少女显得颇不自在,眼见茶房过来续水,说道:“我来。”起身接过铜壶,走到三老桌旁,恭声道:“小女子年轻识浅出言无状,亵渎了三位老人家心目当中的英雄豪杰,实在大不应该,特来请罪,三位年高有德,万乞宽恕则个,不要同晚生后辈计较才好。”三位老者没想到她会有此一举,甚感意外,反觉刚才言语重了,同时离座,年长老者忙道:“姑娘太客气了,老朽等不敢当!”说着话伸手要接过铜壶。少女微笑道:“一番教诲令我受益良多,就让我来聊表谢意吧。”
三位老者所饮之茶各不相同,这少女一边说一遍绕着桌子行了一周,将三只紫砂茶壶都加满了水,躬身一礼,转而来到郑三爷这张桌前,正颜致歉,依样续水,随后向周掌柜低低问了一句甚么,就见周掌柜闻言大是惊讶,盯着少女,点了点头。少女返回自己桌边坐下,那公子轻声问道:“怎麽样,小可猜得不错吧?”少女娇首微颔,若有所思。先时周掌柜与郑三爷窃窃私语,现下两个少年人又喁喁而谈,众茶客见他们神情间都透着诡异,直感匪夷所思。
这时只听那少女娇脆的声音又道:“雪大侠和太湖九雄真的又斗了一场麽?”自然是在问同桌那华服公子。那公子扬声道:“此后一年中太湖沿岸百姓安居乐业,九雄收束手下再没做过一件案子,只因太湖九雄早前曾有言在先,无论比武胜败如何都不再为难世代沿湖而居的渔民乡农,去年清明节后,双方再度聚首,这次为防外人搅局,九雄提出要将比武之处设在太湖中山狮子寨,此间乃他们心腹重地,四周湖水连天,战船密布,官军水师也休想靠近分毫。”
少女骇然道:“这摆明是不怀好意嘛,试想外人固然难以登岛,可雪大侠也别打算再离开了,他答应了麽?”那公子含笑道:“雪大侠二话皆无,当即应允,单刀赴会,再战九雄,他武功精进神速,双方酣斗一日,仍是势均力敌,傍晚罢手约好明年今日再分高下,就这样到了今年,雪大侠三会九雄,姑娘不妨猜猜看,此番谁输谁赢?”
少女不假思索道:“那还用问,自然是九雄一败涂地了,前些时就有传闻说太湖九雄离开了中山狮子寨,都奇怪他们缘何抛下偌大家业而去,敢情是打架打输的缘故啊,不过这九雄言而有信,非但再不与沿湖百姓过不去,竟干脆连土皇帝也不当了,倒叫人好生敬重!”
那公子得意道:“这回姑娘可是大错而特错了,雪大侠不但败了,并且败的极惨,简直连爬都怕不起来!”
少女听了大奇,诧声道:“这人着实古怪得紧,一年前还能跟对方打成平手,时隔一年,反倒吃了这等败仗,这功夫怎地越练越不济了?”那公子忍俊道:“倘若比试武功,九雄恐怕当真难有胜算,偏生此次换成了酒中争强,雪大侠给九雄联手灌得大醉,酩酊三日方醒,九雄戏言赢了酒壶输了太湖,更拿雪大侠烂醉时的呓语揶揄取笑于他。”
那少女秀眉双蹙,困惑道:“那他们之间的过节呢?全都烟消云散了麽?”那公子涩声道:“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半点过节,当年雪大侠约斗九雄纯系出于侠义肝胆,要帮好朋友化解干戈,另则亦存有惜才之心,今年他来到中山狮子寨时,九雄早已设好香案排开宴席相侯,一见雪大侠便说:‘侠驾这次上岛情形与去年又有不同,去年比武之前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如今一年过去,侠驾正值少壮之龄,武功又必突飞猛进,吾辈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侠驾不怕我等明知取胜无望因而暗施诡计,仍然依约而来,一则可见艺高胆大,言出必行,再者似也没将我弟兄九个当成暗箭伤人的鼠辈,这一场也无须再比,我们认输就是了,若不嫌弃,我等想高攀一步,咱们就此八拜结交,然后到酒席上去分个胜负,不知侠驾尊意如何?”雪大侠一听击掌称妙,当下就与九雄义结金兰,再后来九雄便遣散喽啰离开了太湖狮子寨!”
少女抿嘴笑道:“说了这麽半天,总而言之就是古总捕头对雪大侠有援手之恩,对麽?”那公子道:“正是如此,所以万岁爷才把古总捕头合家投入牢中,勒逼雪大侠归案,且仅限期十日,根本不容他有另行设法营救的时间。”少女凑近轻轻道:“你提到的那位什麽老爷子已算准雪大侠定必自投罗网?”那公子略一点头,少女低声骂道:“狗皇帝唯恐武林群豪前来劫狱搭救,是以并不敢将钦犯落网的消息公诸于众。”
那公子又点点头,悄声道:“实不相瞒,小可乃是一名帮众,奉命在外探听风声,获悉周掌柜仿佛同雪大侠有甚瓜葛,又知他与朝中高管过从甚密,于是暗地里盯上了他,他和郑三爷言谈间忽然落泪,郑三爷听完他的耳语后也自面色突变,据此我推断十有八九雪大侠已身陷囹圄,结果端的被我言中了!”那少女抬目向他凝视良久,忽开口道:“你是九雄的子侄还是旧部?”那公子但觉她目光犀利,背上一阵发凉,闻言一愣,陪笑道:“姑娘何以突然问起这个?”
http://
起点欢迎广大书友光临,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