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品茗轩乃是南京城中极富盛名的一座茶楼,不但因其用以泡茶的是山中清泉,每日里专程备车运到,更要紧的是此间常有围棋国手切磋,时间久了,便有许多人特意是为观棋而来。围棋兴盛于唐宋,当时便不仅限于文人雅士方外高人捻子手谈,流连此道,随后更是广布民间。然则物极必反,赌棋之风却也日益弥漫开来,这品茗轩闹中取静,可也不幸为此风气熏染,适逢名手过招,必定有人下注赌赛,往往将大好一方雅处闹得地覆天翻。
    这天品茗轩内靠东首的一张桌旁又围拢了四、五十人,挤挤挨挨,人头攒动,或凝神思索局势走向,或口沫飞扬指点江山,或吸着嘴左顾右盼,下棋的乃是一位年轻文士和一个花甲老翁,这二人均是生面孔,且棋力都十分深湛,两人手边各有一盏香茗,随着白烟袅袅,茶香沁人心脾。这一老一少悠哉游哉,于周遭的议论争执恍若未闻,不时轻轻啜一口茶,对胜负之数似也并不十分在意,倒远非众看客那般上心。
    品茗轩内共设有三十几张茶桌,此刻每张桌上都摆了茶具果碟,几无空处,足见生意兴隆,好棋之人自然都在东侧选座头,只为观棋方便,占到好的位置,而西首茶客则一面品茶,一面闲话,因此这会子坐得满满的。茶房不断穿梭其间提壶续水,递送各色干果点心。耳听得竹帘“啪”的一响,茶房刚好为一桌客人的壶中添满了水,扭头看时,不禁喜形于色,敢情是位老主顾到了。这人住家不远,姓郑行三,人尊郑三爷,在南京城里也是颇有名望的人物,不过最近总有二十来天没见,听说是去杭州贩运丝绸,当即迎上前道:“三爷几时回来的?一路顺风啊!”
    郑三爷为人慷慨豪爽,说话也很随和,闻言笑道:“托福还成,你们于掌柜的好吧?又是宾客云集。”茶房忙道:“小的这就给您安排座位,偏巧四海钱庄的周掌柜也在,您老二位不如坐到一起盘盘生意经。”郑三爷笑道:“那自然再好也不过,就怕周掌柜防着我日后也改行开钱庄,抢他的买卖,不肯尽心点拨。”说话之间,眼光已转到周掌柜身上,见他一如平常,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俨然是个穷教书匠的模样,不明内情的人谁会想到他便是四海钱庄的东家,富可敌国,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茶房在旁笑嘻嘻的道:“你们老弟老兄这麽多年,周掌柜若还藏私那可就是他的不对了!”周掌柜已然从座位上站起,双手连搓,说道:“你们二位一搭一档,那是故意欺……欺我腮拙嘴笨啊……;”说起话来竟着实有些口吃。郑三爷含笑道:“周掌柜哪里是什麽腮拙嘴笨,你四海钱庄票行天下,你老兄的话可真是值金子值银子啊!”边说边朝周掌柜那张桌旁走去。
    原本坐在周掌柜对面的一位儒巾公子徐徐站起,手上折扇轻摇,口中慢条条的道:“二位既然要盘生意经,那小可还是换个地方坐更好,有道是法不入六耳,半生心得岂能为不相干的人听了去。”他说话其实甚为浅白,却故意拖长声调摇头晃脑,身上衣着鲜明,扇子描金缀玉,长相倒也甚是俊美,只不过看上去便觉是个浮浪子弟。这时忽听不远处一张桌旁有人“嗤”得一声笑了出来,那公子立时折扇一合,长揖到地,彬彬有礼的道:“小可有何言差语错,举止不周,要请这位姑娘多予指教,令我有则改之。”言辞也还诚恳。
    那张桌旁坐,的是位妙龄少女,肤光胜雪,鹅蛋脸形,剪水双瞳轻灵澄澈,笑靥如花,桃腮樱口,虽是妩媚娇憨,然而眉宇之畔却也蕴着一股泼辣之气,面前桌上放了四只小碟,分别是甜瓜子、卤花生、玫瑰糕、芙蓉饼。其时大明立国未久,礼教远不如后世森严,但毕竟男女有别,也无人与之同坐。那少女听了公子之言,忍不住又是一笑,盯着他道:“不敢当,不敢当,本小姐向来都是被别人指来教去,从没指教过别人。”那公子忙陪着笑道:“芳驾过谦了,若然瞧得起小可,实乃小可不胜之荣光!“言间颇有受宠若惊之色。
    女子朝他上下打量了几眼,随口道:“你这人倒也有趣得紧,生意经又非少林派的镇派之宝‘易筋经’,很稀罕麽?跪地求我来听我还不要听呢,你却慌着忙着要躲开。”公子一本正经的道:“芳驾对这生意经自然不屑一顾,但于生意人而言就大不一样了,实是不在习武之人推崇易筋经之下,稀不稀罕是一回事,古诗《君子行》有云:‘瓜田不纳屡,李下不正冠’这避嫌二字却不能不思虑在先。”那女子听她说完,长“哦”了一声道:“是这样啊,可怎的又变成你指教我了?”脸上大是不平。
    公子作揖不迭,连道:“哪里,哪里,只是确乎如我所言罢了!”说话间眼光向四下一瞥,肃容说道:“就比如眼下小可若过去与姑娘同桌饮茶端是因为此间高朋满座另无虚席的缘故,旁人见了兴许便会疑我居心不善也未可知。”言至于此,不由得面现苦闷之状,似乎颇费踌躇。
    众茶客听在耳中,有的忍俊不禁,有的侧目而视,也有的已低低骂出声来,临近桌上一位老者冷然道:“说不定阁下本便没安甚么好心,那也怨不得人言可畏。”同桌另一老者双目一瞪,露出一对白睛,大声说道:“要不然阁下请到这张卓上来,我们三个老家伙正觉得闷呢。”第三个老者则和和气气的道:“我瞧这位小相公温文尔雅,当为知礼之人,脸皮最薄不过,即使硬逼他坐到人家大姑娘身边去,他都未必肯答应。”此言一出,先时忍俊的茶客也有不少人直笑出来,眼见这三个老者其貌不扬,又均操着外向口音,此前谁也未曾太过留意他们,如今这一开口,竟是一个比一个尖酸,但这三老显然是担心少女吃这轻佻后生的亏,是以尽皆暗赞他们仗义,霎时间齐将目光投射向那少女脸上。
    只见那少女秀颊生晕,朝三老望了一眼,目露感激之意,继而格格一阵娇笑,,对公子道:“哪来这许多臭规矩,滥讲究,迂腐腾腾,不嫌本小姐粗鄙无知相貌俗恶,尊驾只管过来坐就是了。”众人俱是一愣,那公子则欣喜异常,忙道:“芳驾不拘俗礼,爽气洒脱,令人心折,至于芳容嘛,前人佳句似为姑娘度身而制:杨柳腰,芙蓉貌,庞儿旖旎心儿俏,袅娜东风弄春娇……”他还待吟咏下去,那女子早听得极不耐烦,眉心一蹙,冷喝道:“够了,你还有完没完,不过是一张桌喝杯茶而已,也有这许多话说,唉,可真受不了你!”那公子干笑两声,讪讪走到她桌旁,却不入座。
    少女眼光一抬,问道:“你很喜欢站着喝茶麽?为什麽不坐?”那公子道了声谢,这才斯斯文文的坐下来。少女用眼角斜瞟着他,奇道:“尊驾平素也像这般扭扭捏捏的麽?”哪公子窘道:“小可也正感奇怪,我在芳驾面前怎地局促不安,总觉周身发紧。”少女听了又是“哦”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这也不难,几时我有空痛打你一顿,帮你舒筋活血如何?”她声音娇脆婉转,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满座轰然,但随后又多为她担忧,均想这小姑娘出言无忌,一派天真,可别着了那纨绔子弟的道儿。
    这时茶房已替周掌柜和郑三爷沏上了一壶好茶,周掌柜笑问:“郑三爷这一趟杭州之行可顺利麽?”郑三爷端起茶喝了一口,苦笑道:“实在是一言难尽啊。”说着四顾一眼,探身问道:“不过据传我离京的这段日子应天府出了大事,可是真的麽?”周掌柜微微颔首,低声道:“那还有假,只是这传言散播倒也真快,不知外头说成什麽样子?”郑三爷道:“道听途说何足为信,周掌柜手眼通天,信息势必准确,能否透露一二?”
    周掌柜略一思忖,说道:“半月之前,有人进宫搅闹,东宫内侍总管吴安丧命,御前侍卫统领司空兄弟等四十余人被麻翻,内廷侍卫伤了二十多人!”郑三爷讶然道:“不想事态真有如此严峻,看来京外的传闻大抵属实,可想而知此事的牵连也必极广。”周掌柜深有忧色道:“万岁爷雷霆震怒,太子殿下一病不起,司空兄弟都被罚奉留职,锦衣卫三位指挥使虽有失察之罪,但因拼死护驾功过相抵未受追究,御林军都统马大人和应天府尹胡大老爷则因疏于防范应变不及被圣上狠狠申斥了一通,几乎丢官罢职,南京城内清查七日,直闹得人心惶惶。”
    郑三爷低低道:“听说万岁爷新近赐予太子殿下的清风剑给人盗出宫来,确有这回事麽?”周掌柜诧异道:“真想不到外面竟连这也得知了。”郑三爷小声道:“不仅如此,外头连闯宫盗剑之人是谁也传得有眉有目。”周掌柜忙问:“是谁?”郑三爷道:‘是雪疏狂雪大侠!”周掌柜一听,脸上变色,当即环视周遭,东首的一局棋正值紧要关头,吆喝下注评判高低之声甚响。周掌柜如释重负,转头说道:“倘在以往也还罢了,这大侠二字现而今还是不提的好。”郑三爷面容一敛,重重道:“周掌柜可知我适才何以说这趟杭州之行一言难尽?”周掌柜道:“莫非是遇到了什麽麻烦不成?只消有用得着周某之处,兄弟断无二话。”郑三爷道:“好在事已化解,多承周掌柜美意,不过此事果真求到周掌柜跟前,周掌柜也未必帮得上忙啊!”周掌柜听出他话中隐隐带刺,倒也不以为然,含笑道:“那究竟是件什麽大难事?”
    郑三爷道:“我到杭州后随人先去看了号称无双的‘天和’绸缎庄的货色,陪同的行家见后大摇其头,言称品劣价高,运回来唯有蚀本的份儿,我们于是又去了‘吉祥’号,两下里很快谈妥交割,便即启程回转。”周掌柜道:“宫中出事距今已然半月,当时郑兄就已离京,若未曾留恋杭州的湖光山色,郑兄早当回来了,可见途中定生周折。”郑三爷道:“因这趟绸缎价值不菲,我担心路上有甚不测,特意雇请了几位镖师随行押运,果不其然,途中竟真涌出一伙盗党,足有二十多人,后被众镖师一鼓作气打得落花流水。”
    周掌柜沉吟道:“苏杭离京师这麽近,这条路历来风平浪静,而这股盗党又如此脓包,这里面必有古怪。”郑三爷不由得暗暗钦佩,说道:“是啊,当初我也这样寻思,天和号的人心怀不满,邀打手滋扰寻衅也未可知!”周掌柜点了点头,将两人的茶盏中斟满了茶,只听郑三爷接着说道:“哪承想几位镖师正在擦汗歇息,那伙盗党居然又转了回来,只不过并非单独行动,而是被一条长绳连成一串牵将过来,绳索的一头则提在一个面目粗豪、身形魁伟的年轻汉子手上,那些强盗被他牵着只知亦步亦趋,既不说话,脸上也都全无表情,模样极为诡异,若在湘西遇见,还道是大白天碰到赶尸的了!”
    周掌柜见闻不可为不丰,却也是一头雾水,听得满腹疑云,临近桌上不少茶客也都转过头来,静听下文。郑三爷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这才续道:“我心里正老大纳闷,那汉子已将一串强人牵到我们面前,他问过我名姓,当下伸指头在最前面那人身上轻轻一戳,那强盗立时便开了口,却是一叠声的讨饶,连连叫好汉爷爷高抬贵手,细问之下方知,这些人根本不是天和绸缎庄派来的,反是受了吉祥号的指使捣乱。”
    周掌柜恍然道:”“吉祥号想留住你这位大主顾,存心来败坏天和号的名声,并非真要打劫,这手阴招使……使得好狠。”他一生气,不免又有些口吃。郑三爷道:“事情可远不止这麽简单。”周掌柜恶愕然道:“难不成还有……甚么名堂。”郑三爷道:“那时我多动了一份心思,命人开箱查验,这才发现绸缎早被人做了手脚,仅仅表面几层是上品,余下的都是二三流的货色。”旁边有人插话道:“吉祥号的人这麽干可就是在太不高明了!”
    郑三爷喟然道:“在天和号领我们去看货的二掌柜实则已被吉祥号收买,谎报品级,漫天要价故意将我吓到吉祥号去,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吉祥号的东家哪里晓得,他的手下早已给苏州一家大绸缎庄买通,要令并执杭城同业牛耳向来明争暗斗的天和号与吉祥号一起名誉扫地,以便做收渔人之利,我获知了内情后马上赶回杭州,将内奸之事跟两家分别说了,劝他们摒弃前嫌,小心两败俱损,使别人有机可乘。吉祥号的东家追悔不已,天和号的东家则对我感激万分,两家各以上等绸缎三百匹做为酬谢,并议定即日起变更字号为‘天祥’,从此合二为一,再也不分彼此,他们都来向我追问揭穿这大阴谋的恩公到底是何许人也?”
    周掌柜面容整肃,恭声道:“郑兄提到那赶尸汉子恐怕就是雪大侠吧?”郑三爷颔首道:“不错,那二十多个有头无脑的混帐东西在酒馆里灌多了黄汤,无意间透露了此事,而其中一人更是说起曾经见到吉祥号的二掌柜在西湖一艘画舫上与人观赏歌舞,在座另有一人看上去来头不小,后来打听明白,那人乃是苏州巨贾,也是做绸缎营生的。这些话恰给雪大侠听到,他急公好义,悄悄在后跟随,瞧几位镖师料理众青皮绰绰有余便没露面,那是乐得看他们挨一顿好打,长些记性,见他们作鸟兽散,这才出手一个不少的捉了回来。我千恩万谢,一再追问,他却不肯报出姓名,在我们查验绸缎时悄然隐去,倒是为首那强盗说了出来,敢情那厮去年便因恃强勒索被雪大侠惩治规劝过,这次巧遇,雪大侠原想暗中观察他是否已经痛改前非,故此格外留了心,不料其竟变本加厉!”周掌柜道:“雪大侠侠肝义胆,实是人所莫及。”郑三爷忽低声道:“周掌柜难道忘了自己适才刚说过的话?这大侠二字眼下终是不提的好!”
    周掌柜微感窘迫,面上一红,朗声道:“郑兄误会了,先前我这麽说也并非出于胆小怕事,只恐茶肆之中人多耳杂,提醒老兄你存一份防范之心罢了,我自己则拜受过雪大侠极大恩惠,别说是在这里,便算当今万岁当面问我这雪疏狂是好是坏,我也要说一声他是难得的大大好人!”郑三爷听他一气呵成,中间几无停顿,说得慷慨激昂,极觉意外,又自敬佩,可也反倒为他担起心来,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此看来是我错怪了周掌柜,雪大侠又是怎样施恩于周兄的,能否说来听听?”
    周掌柜苦苦道:“替恩公传名快何如之,但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实不愿累及旁人,郑兄真想知道,几时得闲请到寒舍一叙,我再将来龙去脉仔细说与你听。”郑三爷拱拱手道:“一言为定,不日便当过府拜访。”周掌柜浩叹一声,突然双目泪涌,别开了头,伸袖拭了拭眼角。郑三爷瞧得一呆,奇道:“周兄这是怎麽了?”周掌柜惨然一笑,说道:“没什麽,我只是在想,何以世道不公,天心难测,英雄多难,宵小畅行,正直之士往往没好下场狐狈豺狼之属反能得意人间。”
    众人听了周掌柜的话,无不耸然动容,须知当时锦衣卫势力极大,耳目异常灵通,大臣家中私下里所说的话,转天朱元璋便能在朝堂上复述出来,周掌柜方才这番言语往大处说便是大逆不道,一旦追查下来这罪过可非比寻常。郑三爷压低声音道:“传说雪大侠交游极广,要在那里安顿下来也都不难,更何况他武功盖世,此次风波虽然险恶,料也定能转危为安,周兄无须太过多虑。”周掌柜神情十分沉重,凑在郑三爷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这回他声音极轻,旁边一桌的人也都未曾听到,却见郑三爷听了周掌柜之言,面容登时大变,瞠目道:“怎麽会是这样?”周掌柜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满面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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