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张强来到朱朝吾的房间,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紧张,差点没敢按门铃,朱朝吾的房里依旧在飘来阵阵音乐,那是中国名曲《春江花月夜》,这种平静的旋律倒是让他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的紧张,是因为估计到朱朝吾叫他来多半与邱素萍有关。朱朝吾托人捎来口信,说有事情请他,张强知道朱朝吾的脾气,决不是轻易叫人帮忙的人,朱朝吾要他去,本来该是用不着任何借口的,找借口说明朱朝吾这回是别有用心,以张强的理解,就不可能与他和邱素萍之间的矛盾无关,是不是朱朝吾要设法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呢?处理这种问题是朱朝吾的拿手好戏,而能和邱素萍恢复正常往来,几乎是他这几天里最迫切的希望。不管他心里如何勉强自己还认邱素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始终不得不承认,与邱素萍赌气是他最不明智之举,即使与刘利敏相处的几天里,他越来越觉得刘利敏可爱,刘利敏象一个静静的湖,能让他心平气和,却不能让激情洋溢,邱素萍则象一挂巨大的瀑布,动感强烈,使人亢奋迷醉,与邱素萍相处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生命的眩目壮观,而与刘利敏相处他只能感到一种平和。
    朱朝吾为他打开房门时,张强的心跳达到了极点,不知道朱朝吾是否发现了他苍白的脸色。侥幸张强聪明地没说话,只与朱朝吾微笑点头,否则他没办法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房间里没有邱素萍。张强松了口气,他现在倒愿意邱素萍不在,失望归失望,真正面对邱素萍似乎还是太仓促了,不过他一时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走进视听室,坐到沙发上听音乐,边去翻唱碟,其实即使翻到什么唱碟他与不会随便换朱朝吾选定了的碟,但只有借助这多余的动作才能消耗心中的紧张感,他坐了一会,才出来,问朱朝吾有什么事。朱朝吾说:“想让你帮忙挂幅书法,多两个人方便些,你先坐下,等会可能还有人来。”张强不敢问还有谁来,问是什么书法,朱朝吾说:“一首宋诗,文老师写来送给我的,昨天刚拿回来。”又再让他坐下,问他是不是上楼时跑得太快了,这么久了还喘息不休,张强说是,回到视听室里坐下。《春江花月夜》一会儿放完了,他又放《十面埋伏》,放完了他又放《二泉映月》……这会儿,门铃响了,张强的神经立刻绷紧,估计来的人一定是邱素萍!
    朱朝吾打开门,张强偷眼看门口却迟迟没人进来,好象是站在门外和朱朝吾说话,嘀咕了一阵,张强把耳朵撑大到令猪八戒都可能相形见绌的程度,却听不到什么。他的心就有跺出胸膛的趋向,朱朝吾忽然往这边一望,张强赶紧装作听音乐心无旁鹜的样子,这时门外总算进来了一个人──果然是那个令他不得安宁的女孩。张强听音乐就更加聚精会神了。
    一会儿,朱朝吾在客厅叫:“张强,歇够了没有,开始行动了。”
    张强出到厅上,却发现邱素萍不在,他心里一阵且丧,估计是邱素萍见了他后又马上离开了,脸上装作没事,抹抹头发,问怎么帮法,朱朝吾把一个卷轴放到他手里,说:“先看看书法吧,不过你对书法不太在行。”
    张强说是,打开卷思,却是一幅行草,瘦金体,十分悦目,写的是:“长铗归来夜帐空,衡阳回雁耳偏聪。若为借与东风看,无限珠玑咳唾中。”落款是“录后山居士嘲秦斐觏,文毕恭书。”他不知后山居士是谁,也没敢问,只说写得好,就是说不出好在哪里。朱朝吾说:“那你就不必说了,你的工作是在墙上钉钉子,然后挂上这书法。喂,里面的那位小妹妹,出来帮个忙可以吗?”
    邱素萍满脸不快地从书房里出来,张强才知她还没走,便知道朱朝吾的用意确实被自己猜中了,因为在墙上钉钉子挂书法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的,他立刻又紧张起来,低下头去,不敢看邱素萍,只知道邱素萍已到了身边,也知道邱素萍一定也是不屑看他一眼。
    朱朝吾诧异道:“你们两个应该是认识的,怎么没听到打招呼?当然,也许用了某种接头暗号,我不懂。”
    张强忙说:“你好。”说给书法听,因为他是对着书法说的。
    邱素萍也说:“你好。”干脆说给牙齿听,因为这两个字都夹在牙缝里没出来。
    朱朝吾倒没追究,说:“你们说,这书法挂在哪儿合适?客厅还是书房?”
    张强说哪儿都好,邱素萍说:“依我看,哪儿都别挂才好,这么难看的字,挂在哪儿都出丑。”
    张强急忙嘟哝说:“怎么能这样评价文老师的书法?他的文章这么厉害,书法自然厉害了。”他过去不屑文老师的文章,又与邱素萍说过,还没有机会弥补,这时正好赎罪,为了不着痕迹,故意说得小声,仿佛不愿让邱素萍听到的样子。
    朱朝吾斜他一眼说:“逻辑上是行不通,结论还算准确,邱素萍,你没看过书法,不能随便下结论。”
    邱素萍说:“用得着看吗?本地作家能写出什么好字来?能写出,就不会在这小地方呆了。”
    朱朝吾说:“这套理论似曾相识,张强,这是你首创的吧?挂是一定要挂的,还是挂到书房里去吧,多点墨香。”
    卷起来就进了书房,张强随后跟进,邱素萍磨磨的蹭蹭的也进去了。》
    朱朝吾与张强选好位置,叫邱素萍搬来椅子,给张强一枚长钉,让他站到椅子上打入钉子,他自己在下面扶稳椅子,张强依言办事,朱朝吾发现张强好几次将锤子打歪,险些打中定钉子的手指,忙提醒说:“喂喂,张强,你要正确衡量你的手指的承受能力,我发现锤子对它们的兴趣比对钉子的兴趣大多了。”邱素萍憋不住,差点笑出声来,瞪了朱朝吾一眼,嫌他多嘴。
    好不容易才把钉子钉好,朱朝吾又吆喝道:“喂,小妹妹,帮忙把锤子放好。”
    邱素萍忸怩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走到椅子边,张强低下头看她一眼,把锤子放到她的手上,脸不听话地有些烫了,邱素萍倒没什么,冷冷地把锤子放好。朱朝吾又说:“小妹妹,还要麻烦你把书法拿过来让张强挂好。”
    邱素萍忍无可忍地说:“我是你的丫头吗?什么都要我干,你倒落得清闲,我不干。”
    朱朝吾笑说:“我做的是保卫工作,意义不小,怎么能说是清闲,要不我们换换,你来扶椅子,我去拿书法。”
    邱素萍大概是忘了此时已用着如此保卫,权衡一下,还是拿书法去了。
    工作转眼便完成了,张强刚回到地板上来,忽听邱素萍“格格”直笑,她板脸多时,张强听她一笑,道是情况有好转,心里一松,看向她时,发现她眼睛却在瞄着书法,又听朱朝吾说:“你笑什么,你也知道这首诗?”
    邱素萍说:“那有什么,秦觏是秦观的弟弟,三十岁了犹未成家,他的好朋友,就是这个后山居士写了这首诗戏他一戏,其实未尝不是在捧他有才华,你的情况也差不多,就不知道是当不当得。”
    朱朝吾说:“蓝田生玉,厉害厉害。”张强才知邱素萍是在笑那诗,不由脸一烫,又局促起来,朱朝吾说:“这次任务虽轻,也多亏你们两位帮忙,不过你们今天似乎特别严肃,这是认识你们以来,表现得最为正经的一次,张强,是不是要在徒弟面前摆点严师的神气?”
    张强耳根都红了,低下头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朱老师,你不要开我的玩笑了,我怎么配当她的师父?她弹钢琴,比我……”
    邱素萍脸色一变,用手弄弄小辫子,看向朱朝吾。朱朝吾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不动声色的说:“哦,原来就是为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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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强说:“那天我在你这里拿到她的信,看后就去琴房找她,原来是想向她道歉的,可是刚好听到她在弹琴,我才知道她在骗我……”
    朱朝吾点头说:“是这样,所以你就大发脾气,认为她侮辱了你的人格……那你的枪口首先还该对准我,这一手全是我策划的。”不等张强说话,神色蓦然冷峻下来:“想问为什么是吗?说出来怕你受不了,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派来的,那是个著名的特务机关,你该知道吧?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你行为比较特别,认为你肯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背景,就派出麾下这个女特务,代号美女蛇,利用这种特殊手段主动接近你。”邱素萍本来想笑,听到这话,恼道:“朱朝吾,你胡说,你才美女蛇呢。”
    朱朝吾说:“事到如今,何必还隐瞒下去?你看,这就是我的微型无线通讯系统(指指手表),美女蛇辫子上的绸花里就藏有一枚微型窃听器,我们这两个特务,一向阴险互辣,卑鄙无耻,灭绝人性,丧尽天良,六亲不认,八面玲珑,作恶多端,荼毒生灵。幸亏你你能及时发觉了美女蛇的真面目,采取了果断措施,快刀斩乱麻,大义灭亲,把师徒关系一刀两断,否则……哼哼,我们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张强听到这里,总算回过神来,红着脸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也不象你说的那样想象到这样可怕,只是觉得不是味,搁不住脸,那天晚上我没去冷饮店,心里也不安,本来想找个机会道歉的,她又冷冰冰的,我连点机会都没有。”
    朱朝吾的脸本来就绷得紧紧的,象极了影视上的特务头子,听了这话,忽然肌肉一松,“哈哈”大笑,这笑来得突然,邱素萍又是爱笑的,马上被传染了,跟着扑哧而笑,急忙想要制止,却已经来不及,张强见她笑,心里一松,也笑。朱朝吾说:“好了,一笑*恩怨,过去的事就没必要耿耿于怀了,还小吗?发这样的脾气,没出息。”说了几句两人各自低下头去,很不好意思。
    朱朝吾调解目的达到,便说有事,看看手上的“无线通讯系统”说:“快五点了,我还要找找阿冕,你们回去吧,对了,张强,文老师邀请你周末再去一趟,你作个准备,当然,这回邱素萍也一同去,具体原因就由邱素萍解释,你们走吧。”
    张强与邱素萍一同走下楼,两人都还未能摆脱掉尴尬,再没有从前的无拘无束,找些话来闲扯,张强忽然想到了一个话题,故意不解地问邱素萍:“你真的也去文老师家,你认识他?”
    “唔──算是认识吧。”邱素萍想了想说。
    张强见她还不想透露身份,反倒松了口气,故意装得一无所知,与她提文老师,说了不少文老师的好话,邱素萍自然高兴得了不得。张强见哄得她欢喜,便提出请她吃饭,说算是赔礼道歉,邱素萍也想听他怎么评价下去,欣然答应,两人便往校外快餐店去,一路张强还是吹文毕恭不已,又背四首文毕恭的诗给邱素萍听,那都是文毕恭年轻时写的,总题为《四时即事》。张强认为这几首诗反映了文毕恭的某些特点,又是古体诗的七言绝句,容易背。其中《春夜即事》是:“隔窗夜雨又斜斜,莫把多情伤落花。如豆黄灯笑倦客,南华经上索荣华。”《夏夜即事》是:“十里蛙声一夜鸣,暂时释卷防东邻。纵然未许闲乘月,敢负东邻捧菊情?”《秋夜即事》是:“愁起巴山恨似风,残灯凄雨两朦胧。谁曾共剪西窗烛,独拥寒风忆旧容。”《冬夜即事》是:“夜长风雨更无情,滴沥声寒天未明。薄被不容人睡去,卧听群犬吠啼婴。”邱素萍听他背得认真,少不得暗暗高兴,她的高兴往往藏不住,一个劲笑,却不作评议。
    两人走到校门前的一个羽毛球场时,邱素萍眼睛往球场上看,忽的停下来,对张强说:“等等。”往球场上走去。张强马上一阵难受,他发现那个“泰国人妖”似的男孩正在球场上打球,似乎还是道中高手,动作舒展娴熟。邱素萍一定是去叫他。果然邱素萍很快就到了场边,朝那个“泰国人妖”一招手,“泰国人妖”眼也够尖,立刻暂停,朝她走去。张强见到与“泰国人妖”打球的人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心里极不是滋味。“泰国人妖”与邱素萍交谈几句,又向张强这边看,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气。张强不知他们说什么,只好摆出与已无关的逍遥状,眼往他处看。顷刻那两人都朝这边走来,张强心里颇为不快,邱素萍先到一步,说:“张强,你请客,得把他算上。”指指“泰国人妖”。
    张强这才看见他们似的,朝“泰国人妖”。点一下头,大方地说:“好好,只要你不把整个学校的人全拉去,要请还不容易?还未领教尊名大姓呢。”
    “泰国人妖”忸怩地说:“我叫齐青,我早就认识你了……”
    “齐青,好好,那就走吧。”张强心里酸酸的,语气都有些飘忽。他发现邱素萍对这小子非常友好,齐青自我介绍时,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笑,含有欣赏的意味,不过张强不敢透露自己的敌意,只是心里忽的觉得齐青这个名字十分女人气,肚里好笑。
    邱素萍似有察觉,说:“张强,你可不要小瞧了他,别看他害羞,却是个正宗的音乐迷,很有悟性的。”
    齐青连忙否认,脸色泛红。
    在快餐店里,话题又转到了文老师身上,邱素萍问张强到底看看了多少本文毕恭的散文,接着问:“《魂兮归来》看过没有?”
    “当然看过,我觉得写得绚烂多彩,感情饱满真挚,很有唐诗韵味,看过好几遍,你也看过吧。”
    “看过,你认为文中的那个少女怎么样?”
    “文老师说好,那当然是不错的了,不过再好也比不上文师母。”张强不动声色地拍马屁。邱素萍叹了口气,出神地说:“也不能这么说,不同类型的人,怎么毕较呢?不过,她确实是很好的,如果没有她,文老师一生都很有可能成不了气候,她真是很好的。”
    “那──她离开文老师后,文老师为什么不恨她?”
    “其实也不是没有恨过……反正我也说不上什么。你看看他另一些文章就会知道的,感玩具是很复杂的。”邱素萍无限感慨地说,仿佛是个饱经风霜,历尽情场风云的成人。齐青在一旁吃惊地看看她。
    与邱素萍和解的结果导致张强上课更无心听讲,只管钻研文老师的书,原来张强下了决心,要研究文老师的一切,这种用功其实有种不见得很光明正大的心理背景。他研究出了一些,譬如说文老师为人豁达、不羁,比较理智,比较宽容,以《旧诗四首》而论,四首诗都写于年轻时,那时的文老师竟然没有失陷于狂热的政治大潮中,反而冒险寻找一种文人式的情趣,除了《秋夜即事》,都显得比较豁达,四首诗中的三首都离不开一个很固定的环境,即是“夜”与“风”与“雨”……以当时的国情,这几首诗就足于把文毕恭批臭。虽然那时对于文人来说,确实是一个风雨潇潇的漫漫长夜,对于文毕恭而言尤其如此。有一点令张强感到意外,文毕恭年轻时的性格竟然也是狂放不羁的,锋芒毕露,这在当时是非常独特的一种性格,其引起诸多非议几乎是势所必然,而在那个时代,世俗对他的折磨绝对不止于闲言碎语,还在大学时代,文毕恭就额外地比别人多承受了一些不公平,当时有住老教授很欣赏他,老教授是个摘帽右派,早些年的右派生涯令他心有余悸,因此规劝文毕恭收敛,文毕恭大学时的恋人更为他出格的行为担心,也常常劝他,但谁也没能改变他。张强回忆起所见到的文毕恭,觉得与年轻时的文毕恭已有了相当的差距,这时的文毕恭显然多了几分圆熟甚至是消沉,虽然看起来他比年轻时似乎认真多了,实际上这种认真的背面是对世俗多多少少的妥协──是那个时代改变了他,还是……事实上,文毕恭承受的不公平并没因文革的结束而结束,文化界明争暗斗的传统因为有了文革而变得激烈尖锐而不择手段,也教会了文人更加聪明的生存方法,文毕恭明显缺乏这样的聪明,因此在圈内常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情景,从精神到物质都损失惨重。中国人的小聪明举世无双,在如何使用绊腿术这一节上想象力惊人,文毕恭就在这样一个文化圈内碰壁屡屡,在多次的头破血流后,象许多文人一样,采取一种更接近智者式的生活态度。
    至于那场文化运动,不言而喻,文毕恭不但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一批,而且也是受害时间最长的那一批,戴高帽示众,遭到批斗是近十年里在他日常生活中最频繁的内容。不幸的还不止这些,他父母先后在这场运动中遭受迫害而死,亲友们纷纷和他划尽界限,假如说面对这些他还能坦然的话,他的初恋情人突然与他分了手而投入别人的怀抱,这对于当时的文毕恭来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文毕恭生性傲气,朋友一向很少,那位恋人,是唯一能与他共患难的人,是他整个人生的精神寄托,是他能够挺起脊梁活下去的支架。这在文毕恭早期的散文《魂兮归来》中可以得到证实,文中的少女即与文毕恭的初恋情人是个可爱的姑娘,清纯高雅而美丽,她与文毕恭之间的缘份是奇异得接近魔幻的,他们之间相处情景更是美不胜收,而在这时刻,她却离他而去……文毕恭于是想到了自杀,象他这样豁达的人也想到自杀,其绝望程度可想而知。
    文毕恭的情感世界十分复杂,他一生中有过几个关系密切的女人,但都没能结合,这与他念念不忘那位初恋情人有关,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碰到邱瑞然。本来,有过这样绝情的分手,文毕恭对那位少女应该是由爱生恨,但文毕恭没有过多地埋怨那位少女,甚至表现现相当的理解。《旧诗四首》中的《秋夜即事》,抒情对象无疑就是那初恋情人。不仅如此,在文毕恭后来的作品中,还多次出现她的影子。那位少女依然是他整个运动期间精神上的恋人,这种心态恐怕带了点病态,面对背叛,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宽容,但在风雨潇潇的日子里,这也是他的一种逃遁吧?有时候,一个人在现实世界里不能得到满足,就只能化入到虚无的梦中,这在另一个角度上也不可以看出文毕恭受到的摧残是多么的厉害。
    令张强大感兴趣的是,文毕恭有一篇,题目是《这雨》。张强认为其中的感情历程能令索隐派有所作为。主人公刘放是一个很年轻的黑线人物,七十年代下放到一个山村改造,那山村离他曾经的恋人只有几个公里,可是当时她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近三岁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妙容,是一个有意识地淡化了性格的人物形象。
    “这雨”两字在中出现了四次,开始时,妙容在一个夏天的下午突然来访刘放,久别重逢的一段描写用的是如幻似真的笔调,妙容几乎是先站在刘放的脑海中,再走出记忆深处,化到门口──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她还是那么漂亮。眼睛的光泽依然能够把他心底漆黑的唐诗宋词照亮,把他拉回几个世纪去感受佳句。她似乎刚从画家笔下跑出画外,还散着水墨的清香,张强对这种句子印象甚深,看时心中蠕动着一种奇异的感动。然后是彼此激动而有节制的问候,没有现代常见的神经质的语言,很蕴藉。这的调子象古诗,但中的人却现实得可触可摸。她知道他受尽了苦,但没说,他知道她明白他的苦,但没话可说。他留她吃饭,她迟着,也不答应,也没推辞。两个人便在刘放寄居的破房里做饭,他挑水,她放米生火。这段描写琐碎但不冗长,有一种特别的情韵和气氛。温*边人清新,写的是生火做饭,却仍有种不带烟火气的清高雅致。他很快挑足了水,坐到她的旁边,她有点不安,低着头……这时雨就来了。非常猛烈的暴雨。
    他们居然没有在暴风雨来前察觉这个天气的变化,是已为人妻的她的*忽,是仍长期惦念着她的他私心──他在挑水时,就已经知道了,但不告诉她。张强看到这时,担心《廊桥遗梦》式的恋情也来淹没他们。按照新式观念,这种感情无疑是更“真正”的。毫无疑问,他是爱她的,她也没忘记他,他们发展到那个程度,在现实中差不多是情有可原,在当代性爱中是必然趋势,也必须如此读者才有可能过上一把瘾。文毕恭如果这样写,应该说是无可指责的。
    她──妙容──面对突如其来的雨,本能地惊慌,刘放劝慰她宽心,雨一会儿就会晴的,事实上雨却越下越大,她说看来一时半刻也走不了,晚饭不吃也得吃了,只是丈夫不知会怎么着急呢,刘放则说那个“下雨天留客天”的笑话,这个老掉牙的笑话连张强都认为实在无聊,她却还是笑了,后来叹了口气,说:“这雨!”这是第一次出现这两个字。
    文毕恭用笔不拘一格,有时连篇累牍地写一个动作,有时简淡如烟,“这雨”本身够不上一句话,而又不带任何附缀,但其中的意味,张强体会得出来。
    破烂的房子确实折磨人,下面的一段是补漏,到这时才补漏,不用说是迟了的,下雨之初,破*就没有完成应尽的职责,雨则因得乘便,直接下放到屋中,已经开拓出一具面积不算太大的地盘。刘放就站在凳子上,用棍子去拔*,妙容见状,急忙过来帮他扶着凳子,他们配合得默契和谐,还象从前,还象一对相处了长长一生,又今生重拾前缘的恋人,仿佛这件工作,他们曾经千万遍重复过刘放的心中一阵甜继以一阵酸楚,发着抖的手好不容易将漏减到最低限度,衣服却已湿了不少,他感到身上一阵冰凉,急忙看向她,她的衣服也湿了地大片,沾着她的身体。
    刘放重返地球,失重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妙容问他衣服湿了多少,让他快换,她就坐到灶边烤自己的衣服,说他太苦了,刘放说,更苦的都经过了,这根本不能算是苦,他忍住了一句差点冲口而出的话,却听听雨,说:“这雨。”这是第二次出现这两字,语气里含有不应该有的快乐,他赶紧脱口背了几句毛主席的《老三篇》里的语录,但语带幽默,妙容叮嘱他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说,你还嫌受的苦不够吗?你应该收敛一下你的锋芒了,总这样,你会被人家折磨得……她扭过头去,没把这句话说完。刘放孩子似的说是,看着她窈窕的身材,那健康丰满的胸脯,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依附心理。二十七岁的他,忽然想变小,变矮,变成一个婴孩子,可以亲昵地搂着母亲,在母亲面前捣*,受她温柔的呵斥,向她耍娇,紧紧地偎在她身上,贴满她的胸口,吻她!而此刻她就仿佛是他的母亲……他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口吻来,所幸的是并没有“老莱子彩衣娱亲”式的作态,至少张强对这段描写并不反胃。
    后面是吃饭,只有一长凳,两人只好坐近,很普通的距离,但是出现在他们之间就显得不变通了。刘放几乎没能按住邪念,不但饭吃不好,呼吸也走样,可是他当然不敢动弹,她只该是世外的仙,但这时一声炸雷响了,──张强心里一阵紧张,后面的情节?──她惊得放下饭碗,却不敢捂耳朵,眼睛惊惶地看向刘放。一个年轻母亲与一个妙龄少妇的综合形象。刘放就开玩笑想把的惊慌*导开,妙容强颜欢笑,说已经吃饱了,离开餐桌,说是餐旧,当然是反高了他的身体,那其实只是一张四方的木板下垫几块砖罢了。妙容站起来,没提防又是一声炸雷,她一慌,脚底下小心地踩中了什么,一下摔倒──下面的情节张强几乎可以完全猜出来──刘放的动作奇快,下意识的丢下筷子,一把抱住了她。可想而知,刘放积蓄了多年的情感一旦找到了释放点,那种能量是多么惊人。妙容推了把,没能推开,也没有力气推开了。她爱他,这是她心底怎么挣扎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他开始吻她,似乎想要把她熔他似的狂吻,她甚至迎合他的动作,象当年一样。刘放刹时飘到了天堂,淹没在没有时空的混混沌沌的幸福里──但很快地,妙容便有了劲,她把他推开了!这一推,把刘放放回到了疯狂的风声雨声里……他跌入了深深的冰凉!张强松了口气,他宁可刘放和妙容之间只有灵的成份,没有肉的成份。即使这种观念也许老土一些。
    雨小了点,雷声已彻底沉寂,妙容说要走了,脸上没有责怪刘放的意思,刘放给妙容一把伞,送她走时,说了声:“唉,这雨。”这是第三次出现这两个字。
    妙容走时,夜已经阑珊了,雨伞第二天就送了回来,不是妙容送,而是妙容的丈夫詹。两人认识,但彼此没有深淡。礼貌性地各说几句后,便都沉默,詹就告辞,留给刘放的是一连串的猜测和不安。中的詹是一个并不出色的地方干部,妙容虽没具体标明职业,但从她的言谈举止上可以看出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她与刘放之间无论如何都显得般配些。
    作品的时间跳到了两个月后的又一个下午。妙容再一次登门,这一回她还带着那个三岁的女儿。这时已经是秋天了,一个大晴天。天气描写文毕恭一直是很节俭的,这一回特地用了几百个字来写,张强觉得其中必有缘故。这时的景色是一种惨淡的美,刘放喜欢那小女孩,未婚的他忽然想做一个爸爸,他一把抱过那小女孩,亲她,开始时还小心翼翼,越来越亲得狠了,而这小女孩竟没哭。张强觉得这段描写失实,不会不哭,除非这女孩睡着了,睡着了也被这玩命的亲吻弄醒了。妙容低着头,有些颤抖,没说话。刘放亲着,竟流了泪幸福而又苦涩,然后和女孩说话,女孩天真的回答一再令年轻的母亲害臊,回答中含有让刘放欣然的信息。刘放的心更和女孩的心贴得紧紧的,泪落到女孩的脸上,女孩说,叔叔,别哭,刘放说,我不是哭,不是哭……那一天的确该是很美,但确实该是惨淡的美。张强都有些冲动,想要滴泪。妙容无声地把带来的东西──一些食物放在刘放的餐桌上,说是别人送给他们的,吃不完,顺便送点给他。刘放忽然冲动地说,其实,我有一样,就够了的。他说,我,我,我想认这女孩为女儿。干女儿。他说,我不必要她守在我身边,只要她能隔不久来看看我,叫我一声──叔叔,就可以了。张强估计他或许是想向妙容申请让女孩叫他爸爸的,但怕妙容不同意临时改口。妙容抬起头来脸白得象刚从千年前的历史书中跳出来,静静地说,别这样,刘放,不要这样,你的心思,我懂,但是,真的不要这样。她说着,伸手去抱回女孩。女孩怔怔地看着妈妈,似乎懂得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把妈妈紧紧搂住,哭着叫妈,妙容流下泪来,不知为谁而流,她使劲地亲亲女儿,低头说:我们走吧,向叔叔说再见。然后就回过身去,走了。
    走时,秋风瑟瑟,彩霞满天,已分不清是美丽还是凄清,女儿哭声一路不停,哭得苍天一天昏黑,仿佛黑夜是由孩子洁白晶莹的泪水染黑了的,西天的夕阳早已黯然无光,变成一轮苍白的月亮,象一滴特大的泪滴。
    张强觉得妙容这样真狠,这一段没有雨,刘放却感到雨比前一次更浓更密了,到处是雨,这雨,从妙容第一次来之后,一直就滴滴答答地下着,下得他满眼尽是模糊。
    后来,妙容没有再来……也不知来不来,反正刘放走了,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走时,天又一次下起了冷雨,疏乱地打在他走过的路边那密集的草木丛里,象上天在为他奏起一曲最后的别离歌,声声如泣如诉。
    这雨!
    张强觉得这雨果真从书中走出来了,卷裹着他,他的心头也是一片零落。
    谁知下午时分,果真是来了雨,黑云把整个城市压够了,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便啸叫着兜头而下,众人无不反应强烈,或欢叫*跃,或骂骂咧咧……只有张强的反应近乎麻木,尽管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奇异的天气现象──这雨,竟然说来就来了!他几乎认定这雨是该在今天来的。不,一直就好象在下着的。
    他的灵感被雨撩拔出来了,在文毕恭作品的语境中,信手写了首诗,改定为:
    门掩黄昏雨欲狂,书中书外两迷茫。
    心头错负千般意,纸上空余一缕香。
    天籁有情招晚雨,稚儿无计泣斜阳。
    纵然曾是魂好雪,为觅知音亦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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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了自己也发呆,整晚都在咀嚼自己的这首诗,反复看,反复想,很怅惘,也不知为什么来了这种消极的情绪,变得林黛玉起来。过一会又想到马上找到邱素萍,把这首诗给她看。偏是雨下得没完没了,又找不到借口,生怕惹她不快,不敢真的行动。
    没想到第二天他收到爸爸的来信,爸爸一般是不给他写信的,所以收到信时张强就一阵奇怪,看了更加吃惊,爸爸在信中先指责他以小聪明误事,这是老生常谈,后面一段写:“文毕恭与我虽有同窗之缘,但无深交,复有仇隙。文氏为文虽有尺寸可取,为人则犯教伤义,骄狂凌人,所有学友,鲜有不攻其过者,与之相交无益有害,适足增羞。其若再相邀,必坚决拒之,莫令父母蒙羞。切记切记。”
    张强半晌没回过神来,呆坐不语,余剑见状,唤他几下,问他怎么了,他苦笑一声,摇摇头,不答。只有一种郁闷的感觉在心中装不下,几乎没法安坐。文老师对爸爸的赞赏与惋惜言犹在耳,而爸爸却跟着那些人这样评价文老师,这使他失望尤深。这样评价也罢了,那是他的事,他却又遥遥伸来一手,拦住他往文家的路,那不可能!只是爸爸的脾气张强也清楚,如果背了他去。一定会大闹一番,张强无所谓,妈妈她们就惨了。
    张强一直对爸爸深感不满,他对爸爸的评价是:“胆量三分,一分太太,一分学生,一分儿女。”把这三分胆量分发完了,爸爸对其他人就显得谦恭过分,生怕一不小心便得罪别人,对领导对同事无不如此。他的上司能力虽差,官僚气却挺重,动辄骂人,虽只是这不痛不痒的官,却也闹得鸡犬不宁,几个领导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为一点蝇头小利丑态百出,爸爸凭着骨干教师的身份,原本可以不必缩着脑袋过日,各方都不愿开罪这种老牌教师,他的谦恭倒助长他们的威风,所以言语虽然和气,暗中却对他很是不屑。这点连张强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替他难受。不可理解的是,对那些普通的同事爸爸也是私毫不敢开罪,甚至连维护自已的尊严都不敢,总是息事宁人的一声“算了吧”,把别人对他的人身伤害放过。假设这样能把那伙人的良心唤回来也还罢了,实际上相反,他们更加肆无忌惮。跟爸爸这种人生活,谁也轻松不了。关于这点,张强知道妈妈体会得只有比他更深刻。
    妈妈在张强眼里则是既有能力也有胆识的女人,至少她上的课就远比其他人上的课灵活。几年前本省有位教师在教学改革中见了成效,他用的是以练为主的三段学习法,一时好评如潮,大家纷纷效仿,妈妈没有随大流。她认为这种教法根基仍是教条主义,用千篇一律的流水作业形式来学习语言文学,总是不免呆板和急功近利,除了能在考试中取得高分,她觉得价值不大,甚至可能扼杀了学生学习语文的兴趣。当然这些话她只敢跟儿女们嘀咕,因为她总也得不到领导重视而根本没有空间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后来勇气终于来了撰成一文投寄某教育类刊物,那文章张强他们自然看过,鞭辟入里,既有思辨色彩也富于文采,但那文章大概是因为触到了权威,没能发表,倒是引起了镇内同行的讥笑。教委主任更是大为生气,在一次教师集会中话里有话地说:“有些教师很天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以为自已很有本事,不愿意踏踏实实地工作,而想一个人制造个卫星出来,卫星是你能做得出来的吗?你要是有这个能耐,还在这里当教师?如果哪个教师有这种不切实际的行为,我在这里奉劝他,不要好高望远,要干些有实际意义的务实的工作,严格按照要求教好你的学生……如果只是想出点风头,你自己招人取笑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全镇人民也要跟着你丢脸。”妈妈又羞又委屈。爸爸却没劝她一声,反倒暗中嘀咕,怪妈妈不自量力连累他也丢了面子。其实在改革之风初兴时,妈妈自己就搞过教学改革,以提高学生学习兴趣为出发点,教学方式灵活,教学手段丰富,学生们兴趣很浓,可是其中有个高材生写了一封信给校长,说她的课不够明确,听了之后还不懂做作业,让校长另换一个教师,本来教导主任就在一些议论声中凑够了怒火,得到这信如获至宝,立刻制止她的做法。其他老师觉得她是想冒尖出风头,也纷纷不满,趁机传播一些流言蜚语。从工作到生活,没一项不传。有说她工作态度不行的,有说她本来就不懂什么东西的,有说她给容儿女背后捣乱的,有说她象三仙姑那样老来俏的,甚至有说她行为不检点的等等等等,爸爸从来不出面维护过妈妈的利益,有些人甚至当着爸爸的面数落妈妈的不是,爸爸还是只敢陪着笑脸唯唯称是,别人的非短流长便得以顺利继续。倒是张强敢于出面,有一次与一个正在用恶劣语言攻击妈妈的教师舌战一场,硬是把那教师驳得毫无还手之力,从此他的恶名便在教师中广为传播,有些教师的儿女还想联手揍张强。不过那些人此后是小心多了,只要张强在场,谁也不敢乱说,那场舌战也成了张强的得意之作,不过后来听说那家伙还是暗中中伤,并且更加疯狂,张强非常愤怒,只恨自己当初发挥得不够理想,有些话不够到位,没将那家伙活活气个心脏病。不过他的恶战引来了更加强烈的反击,从此妈妈便在别人的放大镜下生活,而且宰奇的放大镜只放大对妈妈不利的部分,从不放大她的优点。到后来远方城市在有个教育天才魏书生,在全国各地巡回搞示范课,连张强也去听过,听的时候心里格登一下,因为魏书生的教法竟然与妈妈的教法想似。从此张强就更是恨死了那批人,包括那位写信给校长的高材生。而爸爸作为骨干教师也来市里听了,听后也想到了这一点,只会连连叹气,什么也不敢说。其他几位同他来的教师应该也有这点机灵,可是回去后什么也不说,如果有人想到这点,他们也会这样说:“黄琪这种人懂什么,最多是碰巧罢了。”如此而已。这就是中国的乡村教师的素质。
    窗外雨声风声不断,雨似乎下出了惯性,今天又是在黄昏开始就下雨,这风,这雨!
    张强收回思绪,决定冒着雨也要给妈妈挂一个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管此刻正上着自修,把信放好,放时把抽屉弄得太响,惊动了刘利敏,刘利敏扭过头来,向他看,眼里发出询问的光,不用说,她估计到他要出去了,更不用说,她不愿意他如此放肆的,毕竟正上着晚自修。
    张强急忙从抽屉里另外掏出一本书,他看懂了刘利敏的眼睛语言,不想拂刘利敏的意,为了让她安心,他可以适度约束自己,刘利敏见他没走,冲他笑笑,张强浑身舒畅,感到自己是做对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偷偷向四下看了看,发现果然有人在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他心里暗暗得意。
    一下课,他就直奔电话亭,黄琪问明他急急打电话来的原因,沉默不语,张强说:“妈,你们干吗一定要和文老师闹僵?我已经答应了文老师周六到他们家去。”
    “他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这不是重要不重要的问题,我就是想去。”文家对于张强的魔力绝不止于文老师。不过张强不想细说。
    “还是听你爸的话,不去吧,万一让他知道,他的脾气你也清楚,而且我也想不出我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黄琪的声音沉甸甸的。
    “这是怎么回事嘛。”
    “我也说不清楚,你听我一句话,为了避免麻烦,你就照你爸信上说的去做。我现在还有工作要做……”
    “妈,你别走,我已经答应了文老师,无论如何也要去,再说我还想文老师学点东西,长长见识,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绝不放弃这个机会。”
    黄琪沉默了一会,无力地说:“要去就去吧……我知道我管不着你──但你不要告诉爸爸,家里已经不能再乱下去了……我现在没空,挂电话吧。”
    张强放下电话,在电话亭里呆了足足两分钟,妈妈虽然最后答应了让他到文老师家,口气却带着无奈,恐怕不那么简单,最好是跟大姐张秋通个电话,她是个交际天才,在父母之间最善于周旋,问问她,或者能了解一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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