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喜悲重逢
将要黎明的海边,天色最是昏暗。礁滩上,除了偶尔几丛倒卧的干枯苇草,前仆后继咆哮飞溅的白浪,只余秋风瑟瑟。
运上内力,我向礁石外望去。
一只孤零零的双层海船,头尾各盏灯笼。秋风落叶般,在海面上起伏摇荡着。
把身上摸了个遍,什么绳子、钩索、匕首、刀剑也没有。
回身看看岛内方向,影影的火把,绰绰的马嘶...日东已经开始攻城了么?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抿抿嘴,我助跑着发力冲出。瞧准探出海的那角岩石,摒除杂念,提气纵身,一跃飞起。
除了刚从岩浆池冲出那回无意间施展的轻功,这还是本姑娘第一次全力而为。
呼呼风声,猎猎衣袂。凌空飞了二十来丈,我忍不住眼角向下瞥了一眼...
五丈开外的洋面,跌宕起伏,幽深的黑色,好像一只怪兽,冲着我张牙舞爪、咆哮不已。呃...
心中一个哆嗦,气息紊乱起来。
想要左脚踏右脚凌空换气,为时已晚。“啊,咕...”一口海水冲进嘴,我跌入洋中。
可恶!只有几丈的距离了。
水温已经冰凉刺骨,运转内力周身三周天我才恢复过来。看着不远处的摇曳灯火,我奋臂前游。
“何人在那儿!报上名来!”人声炸响。
咫尺船头,忽然燃起数只火把,齐刷刷的两排弓弩箭手伴着手执长矛、刀剑的铠甲士兵齐齐出现在船舷两侧。
“小非!”看清人丛中的一张面孔,我不由惊呼一声。
箭手后面,背臂而立的那人,大大的眼眸,紧皱的双眉,瓜子脸清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目光望来,那人欢然雀跃,“苏子!苏子!是苏子!”醇厚佳酿般的嗓音,正是古陵河那夜逃脱掉的宁非。
再次相见的惊喜,随着再次瞄到的船舷上弓箭手亮晃晃的刀箭,瞬间转为酸涩、心焦。
怎么办?行踪已经暴露...瞧着海船上的刀光剑影,我默默不语,飞速得运转内力。只有一击,只有一击的机会...
逆转真气在掌心,海水冻结为十把冰刃...只要放倒小非面前的十人,本姑娘就有把握抢回小非。
“那个死人?好不容易和那个上官云有了独处的机会,哼!偷香窃玉,不,是偷**摸狗才对!她最在行...怎会来此?”清亮男声再起,嗓音中却多了些未消的稚嫩。“宁非,你莫不是眼花了?”
我心狂跳起来。小、小孩?!
跺脚,宁非奔向船舷我这边,“快!放下弓箭!是苏...太子妃!”
太、太子妃?我顿时愣住。那这些士兵...是梁南的?
船舷上的众人倒是训练有素,除了几个贴身保镖一样的男人,其他人退下和出现一样的无声、迅捷。
刚爬上宁非放下的软梯。
“咦?你、你...真是死人!”从几个亲兵装扮的人后,飞扑入怀一个年少男子。
“死人!你还知道回来!”摇曳灯火下,那人扳过我的头。
弯眉,粉唇,翘鼻。比起一年半前,眉宇间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皇族的尊贵威严。无奈那双正佯装凶狠瞪着我的眸子,出卖了他的心情。泪光莹莹,文丰呜咽道,“快两年了,你、你死哪儿去了?早知道,我把你吃进肚里,也不让你出使这老什子梁南了!”
“小孩。”内心某处轰然坍塌,我回抱住文丰。
“你还叫,你还敢叫我!”腰间剧痛,却是文丰在狠命掐我。
“小孩,小孩,我的死小孩,苏子的死小孩...”喉头哽咽。我靠在他肩头,反复低声呼唤着。
捶打着我后背的手,力道越来越轻,怀里人的身子却颤得越来越厉害。“呜呜...我好想你...”
嗅着那熟悉的雏菊体息,我双臂紧紧拥住那久违的温暖,恨不得将其揉进骨中。“我知道,我知道,苏子也想你...”
身后一暖,一个温热的身躯环住了我,“苏子...”
“小非...”我抚上腰间交叠的手臂。
暂时忘却了和狐狸精的离别情愁。被海水浸透的衣衫连带着我的心,被幸福包围,被温暖萦绕。
船厅内。
“接到苏子你的信,我们梁南和西唐各出了两万五兵马。目前已经夺了无名岛附近日东的所有驻守船只,除了我们这只和其他三个方向各有一船留守监视外,其余各船均退至五十里外洋面,以防日东逃兵流窜。两国合计共四万兵马日夜兼程,已全部赶往那座火山,截战日东皇帝亲率人马。苏子,你莫担心,昊长风他不会有事的。”微笑嫣然,宁非看向我。
松口气。我挤个笑脸回给宁非。
另外多道若有若无、迥然不同的视线扫描着我。
刚刚胡乱洗了个澡,额头发丝未干,汗水再下。不动声色的,我向宁非挪挪座下团垫。
堂下那个口塞烂布,被扎成一只肉粽,木无表情的俘虏藤原上清忽略不计。咬牙切齿,在我和上官云间大眼小眼瞪个不停的文丰;抚着肚子,柔情似水,凝望着我的上官云;悠哉悠哉,抚着翘辫看好戏的秦亮;哈巴狗状向我吐着舌头,傻笑不已、崇拜万分的吕老熊;怨念深厚的涟秋、朗春;冷眼旁观,却时不时针扎利芒般瞥我一眼的吕青...
至于吗?本姑娘不过是把古陵河上,无冥城中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得说了一遍而已。
俗话说的好,“坦白从宽”。本姑娘头次这么老实交待,而且讲述的事情离奇诡异、爱恨纠缠、精彩绝伦...可除了一直把我当偶像的吕老熊,没有一个人拍拍巴掌,叫声好不说,还诸多白眼冷目。
如坐针毡...
我霍的站起身来,“宁陵族人已经全部安全上船,愿意到中原生活的,就跟着我们,愿意海岛生活的,我和宁非出梁南前带了些银两,会再发给他们一些安家费用,由秦亮安排、负责。无冥城危险未消,日东皇帝被水葭附身,恐怕对付起来有些麻烦,我要回去看看。”
“苏子,我和你一起去。”宁非站起身,毅然道,“如今,我的功夫虽不如你,未及大乘,总算多个人手多个照应。何况就你所言,天水师祖出身宁陵,无冥城与我师门同源,他们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小非平常性情温和,关键的时候却脾气执拗,象头驴。望着他坚定不移的目光,我点点头。
“云云,”想要伸手拍拍上官云的手。背后一道麦芒般的视线投来,莫名想起了那只吃醋本领足能与之并驾齐驱的狐狸精。我缩回手,温声道,“你在这里安心等我。找到长风,我马上回来。好么?”
“嗯,你接到了少主,就快些回来吧,”含情脉脉的杏眸望来,上官云脸颊有些红,“我、我和我们的孩子,都等你平安归来,一起回家。”
我笑着点头。
“我、我也去!”身后,文丰带着怒气的清亮声音响起。
“不许!”狐狸精一个陷进去也就算了,如果再赔一个本姑娘的相公进去...回头,我断然说道,“你去只能添乱。”
“你...”粉唇颤抖着,眼看泪豆子就要掉出。
心底一软。走近几步,我正想安慰文丰几句。
“王爷,您不能去。”憋了许久,郎春和涟秋有意无意得挤开我,碎碎念叨起来,“陛下在您临来前再三吩咐、叮嘱过,王爷千金贵体,只要督战后方便可,前边有裴将军...”
我趁机拉着宁非窜出舱门。
下了小舟,换上快马,我和宁非向无冥城的方向疾驰而行,十几名灰衣斗笠的梁南御卫一马距离,紧随身后。
东边天空变成了淡青色。黄色的苇荡尽头,火把明灭,厮杀阵阵。
“牛黄上清就是这样被你们逮住的?”盯着那座矗立在地平线上的火山,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边cāo纵缰绳,我一边佯装放松得笑道。
“他一个人,面对梁南百名御卫,何来胜算?何况还有我,就是丰王爷也本事不弱呢。”宁非笑笑,忽然轻声道,“苏子,你勿需忧心。长风大哥他既然有了你的娃娃,总会小心自己身子的。”
我苦笑几声,“有了孩子又能怎样?那只狐狸精,在他心中,占第一位的恐怕永远是宁陵,宁陵族人的安危、宁陵的灭族之仇...”
“嗯,我倒不觉得。”沉默片刻,宁非摇头道,“依小非看,长风大哥心中苏子你的分量并不比他的部族轻。两万族人的性命,他一下子全都交托与你,若是不信任、不看重你,他又怎能放心返回?”
“我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吭也不吭一声的撇下本姑娘,实在...
气氛旋又沉默、凝滞起来。
金色的凤舞方旗,黑白的龙腾长带,迎风招展。
越来越多的梁南、西唐士兵出现眼前,三五成群,将依然站立,歪盔弃甲,喊着日东话的兵将团团围住,蚕食不断,血流不止。
浓烈的血腥味鼻而来。我皱皱眉头。
赔上日东举国半数兵力,只为灭掉宁陵,侵吞麦当劳的魂魄。水葭,这可是你预见的结果?
偶尔一两个已经负伤挂彩的歪辫宁陵人,吆喝着,呼喊着,挥舞手中的简陋弓箭、柴刀,冲锋打斗在前,同归于尽般的勇猛打法,异乎寻常得奋不顾身。
七万对六万。一个守护、帮助部族,一个侵略邻邦,目的不同,斗志不同。战局显然胜负已分。
有认出我的暗卫、宁陵百姓或是认出宁非的梁南士兵自动让出路来。
马蹄踩过日东的青色海浪旗帜,无冥城的旱门山道近在咫尺。
额前一凉。我的心跳急如鼓擂。
水葭!麦当劳,你可是感觉到他上了云隐宫?!
紧贴马背,加紧马腹,我咬牙,狠命抽着马刺,狂奔入门。
忽然,“轰”的一声巨响,身下的马惊鸣着直立起来。
“长——风——!”
撕心裂肺得叫喊,被隆隆不断的山峰、地层轰鸣遮盖。
云隐宫上的云雾冲天而起,火红蒸腾的岩浆喷薄四溢。
狐狸精!不要!
我正要纵身上山。身子一麻,却是追上来的宁非点了我的穴道。
“小非!让我去!长风他还在上面!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被宁非抱上马,我吼道。
“不!火山要喷发了,我、我不能!不能看着你去送死!”身后宁非喊着,纵马转头。
“不!长风!”血液沸腾,xiong口憋涨。我痛声喊道,“宁非!解开我的穴道!”
身后的人一僵,代之以沉默的动作,是他手臂更紧得环住我的腰。
“长风——!”
刚出旱门。
“呜——”的一声厉叫,划破云际。
黎明的天空中,腾现出一只无比巨大的长翼大鸟浮影。青羽、金喙,不同于麦当劳的狡滑机灵,是它圆月大小的邪魅银眸,透着yin狠、彪捍,不甘心得扫过茫茫草原,掠过呆愣住的芸芸众生。
“是风神!是风神!”数十个宁陵人,痴迷叫喊着,向那影子冲去。
yin戾的银芒闪过。那浮影振翅嗷叫,飓风般旋转起来。
“回来!”我大声喊道,“它不是你们的风神!回来!”
看那些人置若罔闻,继续奔去。心急如焚,一边强行运转内息,暗自冲着穴道,我一边叫道,“小非,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啊!风神,饶...”“不!”“快跑!这不是我们的风...”“啊——!”“快跑!”惨叫从影下倏然传来。
看清踉跄跑回的几人。鲜血淋漓,肉皮外翻,白骨嶙峋,脸色死人般的灰白。我顿时骇然。
“呜呜!它在吞噬人类精血!”心海里风神叫道,“这样下去,它的魂魄会复原、溜掉!”
脑海里麦当劳的话音未消。“哇——!”一个红色的鸟影,迅捷无比得扑向浮影。
是...火鹏!狐狸精——!不要——!
脑中一片空白。内息骤风般急速运转,身体忽然一震。
额头处的凉意,层层涟漪,倏然扩散,通体透凉。
来不及细想。我拍掌马头,蹬腿向上,纵身而起。
手臂却幻化成了长翼。心电闪过,“呜呜,苏子,我帮你!”
“呜——”不由自主的,一声长啸脱口而出。
身边的士兵惊呼起来,“神!娘啊!”“她是神么?”“神灵保佑!...”
只是一瞬,掠过人群,我冲进那团包裹着火鹏,开始收缩、实化的浮影飓风中。
“你...苏子?!你来干什么!快走!”火红中,一个乍喜又怒的男声。
你敢扔下我,一个人溜回来,现在又自己撞向枪口的愚蠢,还问我来干什么?!
“我要炸死这家伙!你快走!”昊长风高声喝道。
“小家伙,火鹏,还有...这不是我的老友风迦么?”忽然一个带着鸟腔的yin森的声音在风中响起,“你们谁也逃不出去啦!呜哇——呜哇——!和本尊融为一体吧!”
身遭压力骤然增强,窒息般的沉重。
放眼望去。十丈外,那个火红影子振翅挣扎,却好像暴风雨中的蝴蝶,绵软下坠。
“呜呜!”狐狸精!
正要跟着俯身冲下。
“接住!”缥缈男声传来。一柄黑色短剑,闪电般窜了上来。三枚点着引信的炸山雷钉在剑身之上。“xiong口,掷向它的xiong...”
狐狸精!
看看他下堕的方向,一片青朦。怎么办?!再不追上...
幻化成喙的嘴边,炸山雷嗤嗤的冒着火花。
飓风上方百丈处的风眼,妖冶脉动着的血样红色。
下去救狐狸精?上去炸水葭?
我闭眼。
“我...我恨你...”...
“又恨又爱,早知道第一次见面就该杀了你!”...
“我、我会让你更喜欢我的。”...
“叫我长风!就像给我解毒时那样。不然...就叫宝贝长风,不许叫狐狸精!”...
“水葭与我宁陵有灭族之仇,这仇说什么也是要报的,如今它既然找上门来,我们怎能后退...”...
“吾为宁陵少主,责无旁贷,违母愿,偷回城中。若不敌,吾自当引燃炸山雷百枚于岩浆眼处,则城灭敌亦必亡矣。”...
“原谅长风欺骗,下世定不负汝,再续前缘,鸳鸯白头。”...
长风,若是我不能完成你的心愿,就算下世,你也不会原谅我的,对么?
再续前缘...再续前缘...
视线模糊起来。我噙着昊长风的那柄玄曜剑,腾空向上...
看着那血红爆炸、四散,听着耳边的怒吼、哀鸣,我安然阖上双眼。
长风...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一定不可以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