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禁瞳(上)
一
出门大半月,晚媚唯一的印象就是奔波。
从南到北,公子总共带她去了四处地方,有深山也有市集,每一处停留三天。
停留的日子晚媚没有别的任务,只是寻一个人。
人画在像里,是个已经老迈的女子,依稀能看见颠倒众生的过去。
这个人是谁晚媚没有问,也曾经怀疑过她就是公子的娘亲蓝禾。
可怀疑最终被她自己否定。
资料记载蓝禾今年四十六岁,就算颜色衰败,也绝不会这么老迈。
任务只是任务,她要做的只是使出浑身本事,不动用鬼眼来寻这个人。
前三个地方都没寻到,她明显感觉到公子的落寞,还有那越来越深的疲累。
到第四个地方时他其实已经绝望,脸埋在车厢的暗影,声音冰冷:“这里其实你来过,是你杀第一个的地方。”
晚媚“哦”了声,心绪一时有些澎湃。
公子还在继续:“韩家是这里最大的望族,韩修已经丧命,如今韩玥掌权,既然你也来了,不如顺便收服他。”
晚媚愕然,想了有一会才想起韩玥是何许人也。
那一刻她也无限疲累:“寻人之后再做是吗,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老了,怕是没有本事再去收服谁。”
“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要什么?是不是还想要你那可贵的自由。”短暂沉默之后公子突然坐直,杀出这么一句。
晚媚失语,一时间竟是无从回答。
没有了小三,自由仿佛也就失去了意义,她是真的已经老了,老到失去向往。
“我到底要什么……”喃喃之余她抬头,看向公子,目光已是十足荒凉。
公子没有给她回应,而是突然将身子绷直,脸往南一侧。
“秋芙蓉的气味,你有没有闻到。”
说完这句之后他突然发掌,一掌就将马车劈得粉碎。
满街的行人顿时哗然,晚媚抬头,清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
公子没有多话,苍黑色大氅迎风一荡,已经直追那背影而去。
追逃最终在一片树林前结束,白发背影闪进密林,转瞬就已消失。
林子是片寻常的桦树林,可隐约飘荡着雾气,晚媚顿步,发声提示:“这林子有鬼,公子小心。”
公子低着头,似乎不曾听见,毫不犹豫就跨进了林内。
晚媚于是也跟进。
进了林子光线就渐渐弱了,雾气越来越浓,是片深浅不一的紫色。
晚媚连忙掩住呼吸,跨步时也分外谨慎。
走了不到十步林内不再寂静,开始有细微的喘息。
晚媚凝目,看见不远处有匹纯白色的马。
马是纯种,极度的俊逸,可却将前蹄高高扬起,露出了骇人的性器。
有人就站在马蹄前,一个孱弱的男人,被那性器霍然是也不是?”不等他发话那客人又接了句,话里已然藏针。
韩玥的心闷闷一疼,双眼间的不羁立刻杀了出来,手掌一个翻覆指向那人:“这位女扮男装的大爷,如果有意挑衅请外面说话,韩某自当奉陪。”
那人低眉,手指掠过发际,之后又往下,遮住了口鼻。
“看得出我女扮男装,韩少爷眼力不差。”那人缓缓发话:“那么还请韩少爷看看,可认得我这双眼睛?”
第二章.禁瞳(中)
二
这双眼睛韩玥当然认得。
来者晚媚,而当日她就是这样蒙面,绿纱之下只露出一双媚眼,设计杀死了他大哥韩修。
“我大哥韩修,就是死在你手上?”心惊之余韩玥还是谨慎,出口问了一句。
晚媚默认,将盘在腰间的神隐一抖。
“韩修已经赔命,下面一个就该到你。抱歉让你久等。”
ru洞之中她朗声发话,鞭风掠起长发,双眼半眯恨意凛然。
韩玥为人不羁,但极有慧根。
韩修死后他收敛心性,所以武艺大进,早非昔日吴下阿蒙。
这场对决象晚媚意料中一样精彩刺激。
如果她倾尽全力,可以在四十招左右取胜,一鞭挽下他头颅。
可是杀人不是她今天的目的。
所以她藏技,在第四十招时故意落败,被韩玥一剑刺过鬓角,冰凉的剑刃架上了颈脖。
颈后一缕长发滑落,晚媚迎风,露出一个清冷眼神。
韩玥的剑在她颈间打圈,割下血口:“到底我韩家和你有什么深仇,让你……”
晚媚笑,眼神还是清冷,双手拢到xiong间,学茶女做了个捧茶的姿势,送到韩玥鼻前。
“临死前最后一道艳茶,滋味如何?”她呼着气,轻轻发问:“是不是一如既往的芬芳馥郁?”
韩府地牢,极度幽暗潮湿。
有人打开铁门,脚步声沉重,点燃了桌上油灯。
晚媚揉了揉眼,坐起身,睡眼迷离,然而姿态里还带着那种决绝,美的有股清冷之气。
韩玥仰头,将壶里最后一滴酒喝尽,这才在桌前坐定,伸手去拢烛火,照着晚媚的脸。
“照你的意思你是颜颜的小妹。”看了有一会之后他开口:“可是你和她没半点相像,从头到脚都不象。”
晚媚冷笑:“她是我爹在路边捡来的孤女,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别告诉你不知道。”
韩玥不语,伸手继续玩烛火,肩头雪花渐渐消融,打湿了他单薄衣衫。
晚媚的笑于是更冷:“今天你又去姐姐坟头睡了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也是种打扰?不知道她想要的那个人……”
“想要的那个人不是我,对吗?”韩玥将手收回,接过了话头,微微一笑,笑有九分玩世一分凄楚:“我知道。可你姐也知道我是个泼皮,是扭股儿糖,赶也赶不走。”
没错,颜姑娘名叫颜姝,的确是拿韩玥一点办法也无。
彼时她年华正好,艳名远播辽东,谁都知道颜姑娘xiong口一捧香茶无价,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
而韩玥和她的结识也是再简单不过。
起因无非是茶,韩玥有幸,某天和家兄列席,喝了一杯她xiong口的艳茶,从此就对她垂青。
他这个人简单,垂青就是垂青,第二天就开始登门,以她为圆心,活动范围不超过一里。
如果颜姑娘高兴了,他的话就多,一般会说:“颜姝这名字一点不好听,眼珠眼珠的,不如改名颜颜,多简单明了。”
如果颜姑娘不高兴,他也不叨扰,会拿了酒壶在她家屋,成了他们的救赎。
那的确是个完美的男人,幽默温柔出手阔绰,喜欢抱公子在膝盖,拿胡须扎他小脸。
在那段日子公子天天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象蓝禾说的:“你就叫宁天吧宝宝,咱们就这样一辈子,把过去都忘了。”
那时候的他是如此天真,以为他娘真的是已经痊愈,以为这世界真有样东西,名字叫做救赎。
有太多东西当时的他不曾留意也不能预料。
比如说他就不曾留意,这个男人姓郁名景成,而郁是当朝国姓。
比如说他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个国姓男人居然如斯深情,最后决定把他和他娘带回京去,说是要给他们一个名分。
“这位是蓝禾,八年之前我在南疆守关时认识。男孩名叫宁天,姓郁,也是我的骨肉。”
回京之后郁景成揽住公子肩头,这么跟府里诸路人马介绍。
当时蓝禾就一阵瑟缩,觉得被所有人锐利的目光刺了个透。
到这时这刻,她才知道郁景成原来是抚顺王,身世显赫,是和当今皇上同母的胞弟。
而当今皇上体虚,膝下无子,看情形很难万寿无疆。
抚顺王府内的每一位公子,将来都有可能是皇储,能够一步踏上龙椅。
郁景成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以爱之名,将蓝禾扯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就是从那天起,脸容恬淡的蓝禾不见了,心里那道旧创被撕开,血淋淋原来从没愈合。
王妃打量她的眼光永远是比刀还冷,而那个紫衫鸽血的殷梓,更是成了她每个夜里的梦魇。
“殷梓来了,这人武功路子邪恶,宝宝你快逃!”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这样抓狂醒来,气喘连连,目光疯狂战栗。
不管王妃有没有心加害,她的宝宝已经在她的臆想之中死了千次万次。
苏轻涯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安全感,她的心有道可怕的裂缝,无论是谁都不能救赎。
事情终于变得不可收拾,慢慢慢慢的走到了那夜。
那夜月朗星稀,事到如今公子仍然记得分明。
隔着十数年光yin,他仿佛仍能看见蓝禾披散长发,蹑手蹑脚朝他走来。
“宝宝醒醒。”一轮朗月之下她推醒公子,声音已见邪魅。
公子醒来,抬头看了眼头顶满月。
蓝禾的手隔着纱帐伸了进来,抱着他,一直抱到桌前。
桌上有只黑色的敞口碗,里面盛着毒药,碧莹莹直冒毒烟。
公子的头就这么被按了下去,越按越低,澄黑色的双瞳迎上绿烟,眼见着光明就这么一丝丝退却。
“一个瞎子,就不会争抢皇位了。”按低公子的那刻蓝禾也抱住他,抱得如此紧,几乎将他溺毙:“宝宝我这是为你好,我最爱你,只爱你,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