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宁天
一
冬至,离小三周年祭还有四十二天,晚媚团了团身子,觉得冷,将怀里暖炉抱得更紧,直直贴在xiong口。
二月踮脚走了进来,手里托着汤盅。
十八天大的ru鸽,配绝完她就将手搭上伞柄,手指向前,将伞面缓缓撑开。
殷梓的神色瞬时就犀利起来,一记眼刀杀向宁王:“我夺了王爷盐茶道的权,断王爷财路,王爷是邀人前来清算的吗?”
等他这句说完,晚媚的红魔伞已经霍然张开,地涌金莲黄得灿烂,直往他眼前逼来。
宁王衣动,将手间茶杯握得粉碎,一边清喝:“来我宁王府挑拨离间,你也未免太过自信!”
殷梓也即时长笑,中指通红,血液在指尖聚集,遥遥指向晚媚。
“挑拨我和王爷,你也未免太自作聪明!”应了宁王一句之后他笑意收敛,中指里涌出一丛鲜血,被他弹上半空,立时化作三道血箭。
晚媚撑伞,脸隐在伞骨后,并不退却。
血箭迎上了伞面,红伞顺势旋转,卸去了千斤之力。
伞后的她已经到了殷梓跟前,红伞之后脸容娇俏,衣袖隐隐鼓动。
身后宁王终于发难,衣襟带风,挥掌击向她后背。
千钧一发那刻晚媚闪身,宁王的掌风从她身际擦过,‘忽’一声直取殷梓。
红魔伞的伞骨也在这刻翻转,伞骨往前,十二枝直射殷梓要穴。
局面有了微妙的变化,突然间就成了她和宁王合攻殷梓。
殷梓并不惊讶,紫衫迎风,袖角一个回旋,将宁王的掌力沿原地折了回去。
对晚媚那一击,他远未尽全力。
他的心神,七成是用在了防范宁王。
彼此猜忌防范,这便是他和宁王多年来共处的姿态。
晚媚笑得无声,单手一旋,将神隐从伞柄里抽出,腰肢在瞬间回拧,将鞭身指向宁王。
宁王迎着殷梓送回来的掌风,一刻间不及分身,已经被鞭尾刺进了心门。
若论单打独斗,三人之中晚媚武功最弱。
可殷梓和宁王之间有道隙缝,足够她施展心计。
申时一刻整,任务即将完成。
晚媚抬头,终于看清楚了宁王的样貌。
两眼黑沉,然而全无焦距,鼻挺直,样貌英挺带三分落寞……
这张脸,晚媚绝不是第一次见到。
宁王郁宁天,竟然就是公子。
※※※※
“腊梅上头的雪,这么麻烦,树枝上头的雪莫非就不是雪……”
花园里头的丫头噘嘴,拿一只密瓷罐,万分不耐烦地一朵朵扫腊梅花上的雪。
“雪当然都是雪,没什么两样,所谓香雪,其实不过都是噱头。”门内有人幽幽发话,声音虚弱:“可是你我要靠这噱头吃饭,没办法。”
丫头‘哦’了声,继续采她的香雪,又问:“还是只采一罐,只做四十九瓶香膏?”
“是。”门内人低声,伸出手来,将膝盖上的毯子又往上拉了拉。
伤处的疼痛是一日甚过一日,已经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克制。
好在他还会忍受,已经习惯在忍受中数时日流过。
“又是发怔,大白天的,睁着眼睛发梦。”
园子里突然有人发话,不是丫头,是玉惜,安定城当之无愧的头牌。
门里那人抬头,看她:“有心情奚落我,你是已经有了决定吧。”
玉惜皱皱鼻子,也看他:“你胖了一点点,现在看起来有点象人了。”
那人不发话,仰头失笑,眼底的青痕益发明显。
没错,他现在是象人了。
可大半年前玉惜在坟场捡到他时,他的模样就绝对是个鬼,一个凄惨万分的鬼。
那时玉惜还是妓院里面一个不入流的歌妓,偷跑出来给娘亲烧祭,回转的时候刚巧看见了他。
当时他就坐在一堆乱坟当中,穿白衣,前xiong被鲜血浸透,目光穿透黑夜,像是已被凝冻。
玉惜素来胆大,可看见他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许久才敢上前,碰了碰他肩头。
那人形容可怖,样貌却很清朗,被碰后费力地转头,看她两眼后发问:“姑娘可是出身青楼?”
玉惜的脸色当时就yin了下来。
那人艰难喘息,可说的每个字清晰有力。
“救我,我让你成为这里的头牌。”他道,这句交换的条件说的极低,可声音里有股力量,居然让玉惜觉得他所言非虚。
于是玉惜救了他,他在凉州安定活了下来,两个月之后开始做香脂生意,很快就名满安定。
而玉惜依他所说,每个月来他这里三次,果然在半年之后成为安定头牌。
这人身体极度虚弱,却有个极度强韧的灵魂,为玉惜平生仅见。
“我的确是有了决定,决定和阮郎私奔。”心念至此玉惜抬头:“时间就在今晚,来是跟你说声。要不你也走吧,我老板的手段相信你也听过。”
“我不走。”
过了片刻那人才道,声音极低。
玉惜忍不住叹气:“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空等,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而那人那事永不会来。”
那人低头,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我都要走了,就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
“我姓谢。”
隔了片刻那人抬头,眼波浩淼,好像被这姓氏触动了无穷心事。
二
犹豫只是片刻,很短暂的片刻。
晚媚没有丧失冷静,很快催动内力,将鞭运直,极其端正地刺进了宁王心房。
宁王应声后仰,张嘴‘扑’地吐出口血来。
如无意外,这道贯穿xiong膛的伤口绝对致命。
晚媚使命完成,收鞭后撤,伸手击向红魔伞。
伞面受力破碎,地涌金莲失去宿主,立刻伸出触手,百余根红丝在殷梓跟前摇曳,一时阻住了他的去路。
这样一个隙缝足够脱身,晚媚足尖点地,立刻踏上屋不出话,可仍有气力摇头,摇得毫不犹豫。
刑风的语气于是就带了唏嘘:“她到底是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死生不负?”
小三艰难地呼口气,回望他,目光里有反问:“那么姹萝又有哪里好,值得你不离不弃?”
刑风懂得,摊开手掌,看着指甲不曾洗尽的血迹:“我和你不同,我已经负她,给了你们足够机会取她性命。”
一切的一切他都已经明了。
晚媚和小三的故意离间,还有方才小三真气的转渡。
事到如今,他是清醒地目送姹萝赴死,终于放弃了二十年来不变的追随。
“记得我跟你打过的赌吗?”一阵沉默之后他扬眉,将锤又扬起:“我说过,如果你最终不负你的主子,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小三虚弱地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怀他食言。
刑风的手高高扬了起来,他的眼前昏黑,觉得身体轻飘,仿佛已经穿越时光,坐上了那架秋千,猛力一荡赴往自由。
之后一切他都不再知道,那一刻的他,真的是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许久之后,在他确认自己还活着之后,他才明白刑风不曾食言。
借着晚媚和姹萝决斗的空隙,刑风放了他条生路,将他送出鬼门,送到了凉州安定。
有一张字条被放在了他怀里,上面简单几个字:“提防公子,在安定等候。”
等什么不曾言明,可他懂得。
所以他在安定落了根,还做起生意。
不管来日如何,至少他要不枉负安定这个地名,拥有一个院落,让等候的那个人能够衣食无忧。
“院子还要再大,大到能架一个高高的秋千,荡起来能看见外头的风景。”想到这里他抬头,因为有了念想,小腿的疼痛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院里丫头还在忙碌,今天不再是采香雪,而是在往地上撒盐。
玉惜和他的阮郎已经走了两天,昨夜暴雪又下了一夜,院子里的雪是扫都扫不干净。
小三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想去拿匾里的干芍药。
芍药离手指还有一寸的距离,够不着,他苦笑,只好又去推那轮椅沉重的轮子。
就在这刻院里来了生人,一人华服为首,后面跟着三个彪形大汉,进院后开始一字排开,标准横着走。
小三又苦笑了声,对丫头示意,让她站到自己身后。
来人走到了他跟前,第一个动作就是抬腿,将匾里的芍药踢翻。
小三皱眉,很是可惜那些干白芍,道:“你们白来一趟,我并不知道玉惜去了哪里。”
来人看了看他,又是抬脚,将他一脚踢翻,靴子踩在他xiong口:“你不知道那谁知道,谁不晓得玉惜是你一手调教出来。”
“她本来是想告诉我,可我不想听。因为她如果想彻底割断过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去处。”
小三的这句回答再简单不过,可却彻底断了来人的念想,让他顿时抓狂。
“那……她走了你负责赔偿。”急怒之下那人抬手,在屋里四指一圈,最后指头指向了小三椅后的丫头:“你就把这丫头调教给我,调教得比玉惜还强。”
小三闻言冷笑,眉眼半弯,笑这堂堂笑蓬莱的老板竟然是个莽夫。
一笑破冰,来人低头,这才发觉脚下踩着怎样清俊一个男子。
“皮囊绝佳身子孱弱。”那人慢慢弯腰,在咫尺之外打量小三:“我怎么才发觉,安定城居然有这样一个天生的好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