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吕祖祭
人是群聚动物,中国人是群聚动物中典范,有一则漫画曾把这种典范演绎的淋漓尽致:一个人在广场上仰着脖看广场边大厦的一角,很快就围过几个人跟着在看,又很快是一群人都在看,后来半个广场的人都做着同一标准姿势,象鲁迅先生说过的,有一只无形巨大的手在提着一群鸭。当第一个人说“有沙进入自己的眼中,泪流不止,现在好了”,拨开人群要走了时,那群人才嗡地声散开,这大概是《老夫子》漫画中的内容。我家在农村,能想象到那散开的场面:一坨牛粪上一窝的屎壳螂,突然被一石头泚中,轰飞的样子。
这种场面又出现了,不过,不是在某个广场上,而是在沂联县城振东路的大街上。和《老夫子》漫画中的区别是,前者是无意的,是好事者所为;后者是有意的,还是有一定组织性的。街上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两头的车都被堵了,有交警在维持秩序。街正中是二十多辆客货两用车,车上坐的全是五六大十的老头老太太,手里的红旗、黄旗的几乎人手一面。司机们神情庄重,表情严肃,随着指挥缓缓前行。
有知情者说:吕洞宾的老奶奶来了,择小年下午,来看看芝坊村后还在修行的孙子,就在西庄施法,以提高孙子的法力。高速路工程工作队的人不知内情,在动用挖掘机时,不小心破了老奶奶的法器。奶奶生气了,要走。吕洞宾便托个有灵性凡人告诫世人,必须把奶奶留住,不然这片地的生灵是要遭殃了。当地众神汉神婆们便奔走相告,快速组织起来,香火伺候,速到西庄工地去求奶奶留下,并请她到孙子的庭里去坐坐,哪怕只喝碗茶再走也行。
工程队的人说:他们在挖土时,是挖出三个铜器,但不知下面还有个活物,见到铲车有淋淋的血在流,才停了机。有人过去看了,是一条碗口粗全身赤红的蛇,量过,四米三十六公分长,那蛇受伤了,但他一动不动,还活着,就不看凡人。你若用物遮挡了他的头,他才抬下眼皮,那眼是块蓝宝石做的,透亮,把遮挡物当时烧了两大窟窿!有三个人当时晕倒,现在医院抢救。大夫说只看那三人呼吸急促,却没查出任何病症。
现在信仰自由,但再自由阻碍交通不行,交警无奈就只好亲自给车队开道,老太太们顺利通行了三百多米,又堵了。这回是城管的人堵的,说前方市城管局的人正在检查商业街,这迷信活动的车队得绕行北环路。交警、城管类大沿帽的负责人交涉了一阵子还是不行,老太太们急了,她们说吕奶奶就两个时辰的空,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还有的说吕奶奶的“机票”是十二点四十的。交警不管了,老太太们让司机打开车挡板纷纷下车,把城管们围了起来,也不和他们讲理了,都两眼紧闭,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有的念:“交警交警,有警就通!站个路中,看谁敢冲,眼睛一瞪,罚你狗熊,罚谁都行,莫罚贫农!有的念:城管城管,啥事都管,砸人果摊,折人称杆,推人车子,摔人饭碗,生个孩子,没有腚眼还有的念起大魔咒:~@#@#@##毛为%%%@2主人*&^&%&%&席民#&##^%%万服@!@*&%#@%岁务。城管一看,上百老太太在念咒,当时觉得头老大,最后还是放行了。
城北博沂路的出口上有家铁货铺,紧挨着芝芳村,富根以前给自己的批发商户做的那些凉皮车都是这家人的手艺。店主姓唐,手艺是祖传的,他出手的货看上去粗笨,但用起来灵活。主要是用料讲究,物件做出来周正也结实。上午在小年集碰上的那位以前的队友,回家后和他媳妇商量了,同意做他的第十四个批发户,电话打来了,富根说餐车他负责,交二百元的手工材料费就成,要在别处这样一辆车至少得三百多元,对方就说你看着办,反正后天我去取货。
磊磊非要坐爸爸的新车,袁芳不放心,就让翠妮看好他和富根三人一同去。富根把材料给铁铺子里的唐老板放下,再想回来时,被老太太们的车队阻了。那车队前面有锣鼓手开道,说是吕洞宾的老奶奶被请回来了,现在这是请奶奶去吕祖洞里喝茶。后面还有三顶轿子有十二个人抬着,那轿子里没人,每个里都放了一尊牌位。第一尊就是吕老奶奶,第二尊是吕洞宾,第三位是本地的土地老爷。老太太们的车队跟在轿子后面,神婆们坐在车相里举着黄、红旗子朝天划圈以示庆贺。翠妮听说这离吕祖洞只几百米的路,又看着热闹,就跟叔商量着去看看,叔不同意。她做了磊磊一番“工作”纵容磊磊逼爸爸带他去那儿看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临走,他嘱咐唐老板说自己的新车在外面,要注意一下,他们去玩会,你这车子也许做个差不离了。老板说,会差不多的,他的俩个学徒明天急着回家,不敢偷懒,做起活肯定快。说不定,你回来时拉上走就成了。
富根带着磊磊和翠妮跟着神婆们的车队慢慢往前走,那车走的特慢,比步行还慢。车上一位拿黄旗的婆婆看了翠妮眼,对另一位拿红旗的婆婆说:“我见过泰山奶奶的小女儿,就和这闺女一个模样,一个年龄”红旗婆婆觉得这是她在自己面前显示她的造法就问:“那你知道泰山奶奶的小女儿多大?”黄旗婆婆装没听见就问磊磊:“你多大了,小家伙?”磊磊说:“八岁”。黄旗婆婆又反过头来问红旗婆婆说:“刚才锣鼓声太吵,没听见,你问我什么来着?”红旗婆婆说:“我问你泰山奶奶的小女儿今年多大?你不说你见过她吗?”黄旗婆婆说:“那我算算”说着就按着手指掐算起来,抬头又想了想说:“要按咱凡间年龄说,今年十六”那婆婆似信非信的样子,就在车上问翠妮“闺女,你今年多大了?”翠妮说:“十六”红旗婆婆真的一惊!黄旗婆婆说:“这次人家管事的早统计好了的,打黄旗的和打红旗的是按造次大小分的,今天还要吃场子饭呢,都坐席的,黄旗的做主席,红旗的坐副席。今年秋鲁山庙会时我也坐的主席,咱是临庄呢,我知道你出道比姐晚些,今天我就不做主席了,让给你,让你多和那些造次深的师傅们聊聊,神气儿生的快,你愿意不?”红旗婆婆相当感谢,随后俩人就换了旗子。黄旗婆婆心想:“哼,本是临庄百家的,你抢我两次生意了,想算计我,你还嫩点。不知道啊,饭是一样的吃,拿黄旗的今天要交五十元,拿红旗只交二十元,黄比红多交三十元的香火钱呢。还问我那姑娘十六岁怎么知道的,你傻子啊?没见这俩孩子由他爸爸带着,现在计划生育不是规定好的吗,头胎女孩,准生二胎的最少的八年,这小男孩子八岁,他姐,还不十六七?,说十六,她要十七呢,你说个虚岁不就成了,笨猪,脑子不拐弯还敢做神婆”
到了那地,富根也是头一会见这大场面,山上山下的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其中也不乏善男信女,成双成对的,顶香膜拜。几十张桌子上摆满黄红蓝纸、糖果点心。不知从哪请来的四五个黄袍罩身的和尚,还有两个清衣黑帽的道士,在人群里穿梭着,让人心里增加了不少神秘感。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香烟袅袅、神气缭绕。富根觉得比那次他去鲁山时要隆重的多,说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不算过分。不太协调的地方是小水河北面斜山坡上,有两座大吊车在旋架一条二十米长的白龙塑像,那马达声隆隆作响;小水河南,可能是为了迎奉年轻的香客,一辆大卡车上有两个大音响高声在唱宋祖英的《辣妹子》。这就没了幽山古寺钟声响的味道,却多出些雪山雪景万点红的气氛。左边是两排小房子,房子的右边设着七八个香案,有生平赐福的,有延年益寿的,有送子添丁的,有行善积德的,还有车行万里保平安的每个案前都没忘记按设一个捐款箱。翠妮往捐款箱里放了二元钱,非拉叔在那跪垫上磕个头,富根怕当着这么多人让她拉拉扯扯的不好看,就和她一起,磕了个头。磊磊也跟在他俩的后磕头,还磕起来没个完,不拉他还不起了。富根见旁边的人看他们的眼神不很对,这才发现人在这香案行礼的没有带孩子的,都是些未婚小恋人,那捐款箱的两边贴着红条,上写“情男情女情相思”下写“爱夫爱妻爱永存”,翠妞早就看个正着,她故意在使坏,便捂着个嘴在偷笑。
有人问:多少年没听说过这事,谁选的日子?定在小年,还是个下午!这事哪有下午办的?
有人答:上午去请过了,那和尚道士的回来说,请不动,吕老奶奶生气的很,这是先请了泰山奶奶的女儿去说了情,下午才请来的。
有人说:不是请来的是条赤龙吗,这怎么供条白龙呢?
有人答:赤龙本来是白龙的,不是被挖掘机挖破了吗,他变成赤色是为引起那司机师傅的主意,还会变回来的。
还有人看着富根带着翠妮,就悄悄议论:看啊,大胆不?象这样的不在屋里藏着,还敢领出来。看那男的,最多是个包工头。有两臭钱又包工又包人。这话翠妮听见了,她就偏去牵富根手。
富根他们回到铁货铺,唐师傅正和两个徒弟给他的餐车装轱辘,说再打打沙,上上漆就完工了。富根怕磊磊在人这屋子里闹,又到处是些铁管、铁棍、铁刺的,伤着孩子,就让翠妮带他到外面玩,自己和唐师傅说起请吕奶奶的事来。
唐师傅说:“请什么吕奶奶,这是俺村的唐道喜为了请‘钱’导演的一处戏呢,他弟弟承包那地三年了,年年亏本,他那几间饭店人缘也不旺,就在这吕祖洞上打起了主意,当然,这是他哥哥给他出的谱,他是没那个脑筋的。
他半月前就满县里吹信,说哪天哪天吕洞宾的奶奶要来,把各乡镇的几个神婆头头早打点好了,就光等机会了。这不,高速路工程挖出条蛇来,他知道机会来了,就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打,最后网罗了这么一帮人。他这么做也是要投资的,这帮人是要在他这吃饭的。他也不会让她们白吃,一人交二十到五十元钱呢。你说他会想办法不?他把这神婆们分成两类,一类打黄旗,一类打红旗,交得钱数也不一样,有的神婆宁可多交点钱,也得让人承认她的造法高,所以就花钱买档次。他还煞费苦心的印发了会员证,建立联系册,装订了档案本,那些神婆都六十岁以上的人,有几个识字的,看能发她个红本子那还了得,关键是上面还有她们的照片呢,以后行起神事来就觉得底气十足,那红本子就是任职资格证呢,谁不来?所以,以前出了名的来是理所当然,不来他还去请,才出道的更得来,不来就没发展后劲了。还有一点就是,他绝对不请男的,神汉们他不请。神汉事更多,不光烟,还得有酒,相比之下,神婆们个别的也用这东西,但毕竟还是少得多,他这就省下不少钱。再弄三和尚二道士在这一折腾就差不多了。
这地是去鲁山进香的第一山口,你说他把这里的吕祖洞搞起来,谁进山还能漫过吕大仙直接往里走?只要有人去他那进香,他的饭店、小商店生意就来了。
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他就按这来的,这样一来,仙他有了,不光是一个吕洞宾,品洞宾的老奶奶有时也光顾这里不是?龙啊,这样他也有了,不是从西庄请来的小白龙吗,那龙的身骨架都是在这屋里我给他焊接的,他找人用石膏又塑成像的。本来他是安排车队,利用小年这个时间在县城里转三圈的,可人家交警不干,车队太长,阻碍交通,所以他只转了一圈。他为什么选择小年呢,过小年大伙都没大有事吗,干门头的还放自己半天假呢,这样人就有时间都能到他这里来逛逛,他这的知名度就上去了。
唐老板看了看那车子,发现有个轱辘不正,就对徒弟说,这个不行,你再给江老板换个。富根就问:“那他这不是纯在造谣吗?就没点真事啊?”
唐老板说,真事还真有点。就是那条蛇是真的,长度也是真的四米以上了。还有挖出来的铜器也是真的,那里有个墓,还是个古墓。前天县文化馆的我侄子说,那蛇确实不是咱这北方蛇,长江以北,没有长这么大的,说碗口粗那是夸张,但比大茶杯粗些还是实事。市里为这条蛇都来过人了,最后认定是早年南方的耍蟒艺人来北方卖艺时,这东西跑出来了。按说既是它跑出来,在咱这里也是很难生存的,南北方气候差别太大。可它去的那地好,那地方以前叫蝙蝠峪,那山洞和山缝里有蝙蝠,这东西呆在山洞里不出来,也饿不着它,他就这样生存下来,又加上长年不出来,身上颜色淡化了,看上去都成白色了,说红蛇是错的,其实就是一条蟒!
哎,说别的是假,都是为了那两个钱呢。现在不是流行一个词,叫包装嘛?演员不包装不出名,商品不包装卖不动,他这也算是搞文化旅游的,是第三产业呢,他这也是包装呢,更贴切点说:包装,就是为了向包里装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凡事都有个两面性,他这么一搞对周边多少也带来点好处,说不定今后,这里的瓜果李桃的知名度会上去,也能卖个好价钱。最差,也算为当地人建了个“心理安慰所”吧,有什么想不开的,心里装着烦恼事了,有个生病长灾的到这里说说道道,至少心里痛快不是!怎么说呢?猪朝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为已利别害了他人就行,人心向佛,教人做善事,有好处。不过,没必要兴师动众的。人不说过:树大招风,兵多乱营,和尚多了不念经,姑子多了瞎哼哼。这做人啊,不要把发财的希望都寄托在意想里,还得靠自己的双手!我家传这手艺,到我是第六代了,不也没饿着。比起来,地位是低些,当律师高雅,生气;当大夫挣钱,心;当官有地位,可当好了行,当不好挨骂。我!一个锤子两把锯,敲敲打打、拉拉拽拽过的不比别人差多少。地位低怕什么?到哪社会,有穿鞋的,就有修鞋的。我看你江老板也是,不也靠自己的手艺吃饭?
富根就点点头,他最愿听这样的人讲这样的话,他觉得与这种人打交道,有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所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都是听的很认真,很少不说话。
一个徒弟过来说:“师傅,换了个轱辘也不行,还是有点歪呢”唐老板站起来说:“推过来,我再看看!”他一看就找到了毛病在哪了。问:“这地方是谁焊的?你下料时,肯定是量错了,至少长了三个毫米,再加这焊铁一撑,能不歪?把这地方给我拆了,用沙轮打一块去!你娘啊,光看着别人做起来简单,什么时候问学会了没,都是说学会了,这叫学会吗?”
那唐师父骂完徒儿,又对着富根继续他的话:我小时,父亲就跟我说,一个铁艺人的徒弟,非常聪明,早来他二年的师兄都不如他学的快,一年的时间,师傅的手艺他自称全部学到手了,包括他师傅做的那个叫“自动人”铁家伙。那东西可是他师傅的看家本领呢,装上发条,上紧了,在他胳膊上放一块揉好的面,他就能往锅里削面,削的是又快又细又长。他那聪明徒弟说也学会了,就离开他师傅独立门户了,还跟他师傅抢生意,争买卖,也做了个那样的“自动人”可他做的那自动人却不自动,自己动不起来,发条也上了,咋不行呢?最后又提着东西来求他师傅。师傅就问,那尺寸你都量好了吗?那徒弟确实聪明,各个地方的尺码他都能背下来。他师傅说,你记得不错,量的也不错,可能有个地方你还是不行,你没量到。我这里面还在他心里装了个小机关呢。这个心,你没量!他徒弟说要:是啊师傅,我忘记“量心”了,我没“量心”呢?
富根说:唐师傅,你这故事可经典了。他徒弟说,您放心老师,甭给俺上这样的课,俺学成了,不光我来孝敬您,我让俺媳妇也来孝敬您,俺可有良心了。
唐师傅对富根说:“好了,你的货成了,拉走吧”又问他徒弟,你才十几啊,你个逼孩子,还媳妇媳妇的,你媳妇在哪?我看看!那徒弟说:“你不是教过我吗,把手伸平,吹口气,说媳妇进来,媳妇进来,俺媳妇这不就进来了吗?
“呸!谁是你媳妇”翠妮刚好站在门口:“叔,好了没,咱走吧”那小徒弟转身就走,把地上的油漆筒子踢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