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熟透了的温柔
张立全回到他的租赁房,房里的灯还亮着,知道女人还没睡,就开了门进去。自从女人来了,这屋里还有店里就到处归置的很有头绪,也干净的多了。屋里的灯光暖暖的,有了家的温馨。这几天里天天和五子泡在一起,真还没和她拉拉心里话,这种温馨越浓,他心里就越感到纠结。他进到里间里,见女人盘坐在床上,披着他多少年前从部队上带回来的那件旧的军大衣在缝一个破了的大米口袋就说:“这东西不用缝,再拉大米时按条对换,破不破没事,放一边歇了吧”女人说:“换是归换,给人弄破了,不给人赔条新的就算便宜了,不给人缝缝那还行?”他知道女人的秉性,也没多说,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被窝里很暖,他仰着脸问:“你又把电褥子换我这边了?”女人说:“你腰不好嘛,怕凉,你用就是,我没事。在家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讲,女人的脂肪厚着呢,不怕冻的”女人的声音很轻,但他听得很甜,和以前没有两样。这面孔,这声音、这情景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在老家时常是这样的:他躺着,她坐着,手里拿着一双鞋底儿,他的肚子上托着她的小针线簸箩,那麻线儿一拉一拉老长老长的,有时还缠在他的耳朵上。那针,在油灯下闪着一点细细的光,从鞋底上穿过三两回就会在她的秀发上划个圈再回来。他觉得他的魂就被她划进那圈里。有时他肚皮上的簸箩会变大,里面装了些棉花桃儿,女人就在那一个个地掰开,一点点摘去上面的碎草叶,再将里面的棉絮慢慢扯出来,女人那亮亮的眼神,低垂的耳发,微翘鼻尖,红红的嘴唇,便生成一幅美丽的画卷。她那神态,仿佛那棉花桃里曾藏有她少女的情怀、还有对未来的期望,他常在这幅画里睡去,醒来时,就会发现自己睡在一堆柔柔的白絮里,那白絮团团的,绵绵的满处是女人的温存,把他从头包裹到脚。今晚他睡不着了,和女人聊了好多。女人成了导演,一个场景一个场景的给他布置,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到那。女人说:“说起来咱俩也算是村里的‘英雄’了,是第一对把‘小二黑结婚’唱到家的。不容易啊,同村同姓的,上下还差着辈份,在那个年月”。他说:“就是呢,咱不是也结成婚了吗?二十五年了,那句话我问了你也二十五年,你只对我笑了二十五年,却从没回答我”女人说:“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为啥爱你?是一种感觉?是缘分?到现在我还是没想好,这是从心里生出来的东西,也许是从那串糖葫芦或是那四个爆米花时就有了”他眼前便生出一个场景来:几十年前,一个猪圈的东墙跟下,一位穿着破棉衣的老头,一个电影里飞机上扔下的“炸弹”模样的东西在火炉上烤,在他手里熟练的打着转,一会“砰”的一声炸响,他和她,还有他们和她们就一阵轰抢,去抢那被炸得四散了的“碎片”他抢到五个,她一个也没抢到,他留下一个,把四个放进她的小手里说:“尝尝这爆米花甜不?我看那老头往里面放糖精来。”那会她和他一边高,但她觉得他很高大。有个冬天里还有一个场景:卖糖葫芦的人又来了,还是把那插满葫芦的杆儿斜倚在街中的断墙上。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知道再带小伙伴们,往他葫芦杆上扬土,葫芦上粘的土再多,那吝啬的老家伙也不会把“脏”了的糖葫芦扔掉,让他们捡了去。这回便想了另一个法子。派出三个人在前面围着那老家伙转,吸引他的注意力,自己从后面的驴棚上爬过去,悄悄拔了三支,偷偷将其中一支藏进干草里,把另两支和小伙伴们分享了。金水说,我明明看你是拔了三支的,怎么成了两只?他死没承认,说你看错了,就两支。等他们都走了,他才带她来到窝藏点一人一口的享用他们的胜利果实。
她初中毕业了,没考上高中。他考上了,他走了。她常跑上十几里路装作她的妹妹只为给他送两个咸鸡蛋。有时还有一双纳得歪歪扭扭的鞋垫。
他高中还没毕业,参了军。她看他戴着大红花走时,那红花和绿军装的颜色相互衬托着是那么协调,她觉得那红花就是她自己,她就应该时刻都挂在他胸前的。她目送着他走,他不住的回头看她,她哭了,引来了不少闲话。他曾悄悄告诉她他到部队后会给她写信的。他走后26天就收到他的信,她不知为什么那封信她每读一次就有泪花在闪。再后来,她再也没接到他的信。尽管她给他回过好多封,甚至在其中一封里她把少女的羞涩都除去了,赤裸裸勾画过他俩的未来,他都没理她。直到爹去外地做生意了,娘才把她叫进屋里从炕席地下拿出一大堆信来,那信上都有一个三角的义务兵免费专用章,她喜欢那个三角章,她把信捧在手里,贴在胸上幸福的哭了。娘说她没出息,又从席下给她拿出一条粉色纱巾来,她就把纱巾系在脖子上又搂着娘哭。娘说:娘也是女人呢,也从年轻过,知道女儿心思,只是这事不能让你爹知道,你爹说这事成不了,咱两家刚出五服呢,你还喊他叫小叔,这信来了好长时间了,你爹收了不让你见。你又不是没对象,虽是个娃娃亲,前村你公公是你爹的朋友,咱们两家走得热乎呢,你大了,别做些让娘心的事。
他二十二岁那年退伍回来了,成了全乡第一个未婚也是最年轻的书记。
不久,这书记就和她爹成了“仇敌”因他“霸占”了他的女儿,她爹从此不再让她上门,直到孩子上小学时,是外甥哭着把姥爷姥姥拉到他家,才打破了多年的僵局。
他是在村里第一个一次盖起六间新瓦房的,第一个看上彩电的。他看着自己房顶上那两根高高竖起的杆子,一个是电视的天线,一个是大队部的大喇叭,心里就有一种愉悦。特别是那大喇叭,他的“号召”从这里一传就是二十多年。现在那两根杆子还立在那,可那大喇叭挪到别人家房顶上去了。他下来了,三个月的时间,她见他的腰带往里挪进了两个孔。大正月的,十五还没过他就到这沂联奔他的战友来了。她知道他的脑子还没大拐过那道弯来,他多次动员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家当村官,每次儿子都说他喝多了。她今天在和几个女人包水饺的过程中看到他和那个油条妹子两人对视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扑朔迷离东西存在。她理解那油条妹说“自己记性不好,最近丢三拉四的,那梳子找不到了”的用意。因为那梳子掉在在丈夫住这房子的窗下边了,若是在自己的粮店里找到那还是另一个说法。她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她不想伤了他的自尊,她知道由她牵着他,他不会走得很远,她从头到脚了解他身上的每个细胞。他一年回家拉粮多次,每次她都能体会到他身上的味儿没变。可这次不行了,她不能让那个女人把自己的丈夫搁油锅里“榨”成油条给卖了。她和他说了,要不你跟我回家,要不我跟你在这干,都快奔五十的人了不能把一个好端端的镜子打破了,你把人家“不小心”掉到咱家的梳子给人送回去,我看到那梳子上的长发就觉得恶心!
她还说,在咱那,十里八村的,你老婆落了个“慧芳”名声。贤惠不贤惠不说,就说这长象我不觉得比这山里的女人哪儿差,就算和这城里的人比也一样。捕鱼湿了鞋咱就到自己的船上去,不能在水边上瞎扑通,那样会迟早滑进深水里淹死!
她还说了好多话,他慢慢地无语了,只是认真地在听,听着听着,那泪便从眼里涌出来。女人看见,就熄了灯,用一双给他把泪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