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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纵使相逢应不识

    李显对着裴昭仪的柔情笑脸,管她是真心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方才在自己父皇母后因受冷落而寒下来的心渐渐暖了起来。
    他几欲脱口而出“这点礼物比起昭仪在父皇面前为本王所求算不得什么”,可还是压住了。这句话本就多余,再说这殿里人多口杂,要是被哪个有心的听去传到母后耳里,只怕自己更要不受待见。
    殿里面一眼望去,姹紫嫣红好不热闹。李显终究还是小孩儿心性,纵使情绪低落,可有热闹还是要凑上一凑的。
    裴昭仪见李显眼儿巴巴地不停往殿里张望着,忙笑道:“殿下远道而来,快进殿里歇歇吧。”说着,忙让人将李显请进了殿内。眼角淡淡扫过一旁垂首而立的婉儿,面上神色再无变化。
    李显自己不管不顾地进了殿去,倒把婉儿和赵嬷嬷仍在了殿门外。二人又不好冒冒失失地自个儿闯了进去,只得在外面候着,听着里头的热闹非凡。
    婉儿心里虽还惦记着晚上的宴饮,期待着与旭轮的初见,可毕竟心里头也很挂念母亲。而此刻自己正名正言顺的站在这紫鸾殿外,岂能让大好机会白白浪费?
    “嬷嬷,婉儿肚子很痛……”婉儿低声说着,伸手轻轻地扯了扯赵嬷嬷的衣角。
    赵嬷嬷左右瞄了一瞄,冲着旁边神色颇为高傲的侍女笑了笑:“这孩子身子有些不适,去去就回。可否行个方便?”说着,宽袖轻拂过那侍女掌心,又若无其事的收回。
    那侍女轻瞄了婉儿一眼,见她不过是个ru臭未干的小丫头,想来也不会闯出什么乱子来。轻咳了一声,“找个近便的地方,快去快回。”说着,刚被赵嬷嬷碰过的手掌紧紧地握起,更是背到了身后。
    婉儿乖觉应声,又冲着赵嬷嬷感激一笑,便赶紧往殿旁的杂房处走去。
    她知道,母亲既已改名为阿丑,想必已然改了面目,自然做不得殿前服侍人的活计,十有八九该是做着些粗使的杂活儿。
    “你这小丫头哪里来的?”有人大声厉呵,让婉儿不得不停了脚步。
    “这里可是昭仪的后厨房,闲人不得随意出入。”那人手中拎着一根粗大的砍柴刀,膀圆腰粗,乍看去一点也不像个女人。婉儿被她这么一吼,就算再镇定,还是有些发毛。
    “奴婢是英王殿下的侍婢。”先自报家门总是没错的,打狗还要看主人,毕竟是皇子的人,紫鸾殿的人多少也要给些颜面。说着,抬眼看向那粗壮妇人,见她虽然禁皱了眉头,面上恼意却消了大半,方又壮了胆子道,“奴婢内急,方才有个面貌丑陋的姑姑给奴婢指了这个方向……”
    “你说的是阿丑?她素来稳重,不会指错。”那人说着又细细打量起婉儿,面露讥讽,“看你长得挺机灵,想不到却是中看不中用。紫鸾殿这么方正的地方都能迷路,可真是绣花枕头一个!我就说嘛,人不能光看皮相……”说着就自言自语嘀嘀咕咕起来了。
    婉儿可没工夫听她再那抱怨什么妍媸美丑不在皮相,找到阿母才是真的,忙较真道:“我才没走错呢。不然你找来那个叫阿丑的来问一问好了!”她看那粗壮妇人心思单纯,便仗着小孩子的身份激她一激。
    “你这小妮子还嘴硬!”这人果然单纯受不得激,说着就扯开嗓子大喊起来,“阿丑妹妹,你快来!”
    “是汤药熬干了还是汤水放多了?”这几个月来,不时在婉儿脑海中萦绕的粗嘎之声远远传来,心中所感实非只言片语便可描述。
    阿丑掀了小厨房后面的粗布帘子,露出一张炭火熏黑的脸,一套长蛇般的伤疤扭曲地蜿蜒在半边脸颊上,这远已不能用丑陋来形容,倒是骇人更为贴切。
    婉儿见了这可怖面容,整个心紧紧地揪到了一起。阿母!
    她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温和明亮的眸子,波澜无惊,却又仿佛能包容世间万物般蓦地让人静下心来。
    怎么会这样?
    婉儿虽隐约猜到母亲已改了容貌,可不过是想着打扮得邋遢些,不修边幅,不上红妆,再用点胭脂画了麻子在脸上就可谓阿丑了。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自毁容颜!为什么?这一世到底是怎么了?
    自己到底欠下了这巍峨唐宫什么?竟要受到如此折磨,还累了母亲落至如斯境地!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婉儿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还活着,是否自己这几年的重生经历是一场梦靥,是上苍和自己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没有人,没有事值得她再走这一回,值得她再去直面如此丑陋的宫闱斗争!
    “阿丑妹妹,这死丫头说你方才给她指路指到了这里。”粗壮妇人心里认定了是婉儿扯谎,却较真儿的想要阿丑的一句话来证明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
    哪知出乎她意料的是,一直稳重的阿丑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哦,我刚刚是给她指了路,可能一时走神,指错了。你也不用与一个小丫头如此计较。”
    那人却不依不挠:“阿丑,你又想你女儿了?好好的指个路还能走神……”后半句嘀嘀咕咕,仿佛是自说自话却是越说越糊涂。
    婉儿只觉xiong口一阵憋闷,眼角鼻尖酸涩得不行,可又要强忍着。毕竟这粗妇看上去虽然傻傻愣愣,可要是一个不好看出了什么破绽,母亲所做的这些牺牲可就前功尽弃,搞不好更是要累及性命。
    “是啊,我今天见这小姑娘精灵可爱。就想着我那早夭的小女儿要是还在,也该是这个年纪了……”阿丑虽然是随口编着瞎话,可眼中含着的拳拳情意却是不折不扣的爱女情深。
    “阿丑姐姐,你可不要怪我笑你痴。我一直当你是个明白人,怎么你今天这么糊涂起来?”那个粗妇语气里倒有些看不起阿丑的意思,“你说你面目如此丑陋,如何能生得出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娃儿?”
    婉儿知道这妇人就是个傻大姐的性子,并无恶意,可听她这么说还是难免心中气愤,更多的是为母亲感到不值。可是外人看来,自己与阿丑并无半点干系,如何出言回护?
    阿丑见婉儿眼中水光晶莹闪动,心上也如万千蝼蚁在爬,难受得不行。可又见婉儿这几个月不见,面色红润健康了不少,个头又长高了许多,心里头的宽慰欣喜也是由衷的。毕竟,曾经的名门正妻,如今容颜尽毁,在掖庭的角落做着粗使的活计,要说心里不曾有半点委屈那是假的。可一切都是为了婉儿,自己和庭芝的骨血,更是上官家留下的唯一血脉。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开口与婉儿相认,可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生生忍住了。
    婉儿有千言万语要对母亲说,阿丑也是一样。可碍于身份,两个人竟是相对无言。
    “丫头~”外面传来赵嬷嬷轻声低唤,婉儿一惊,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甜声巧笑道,“嬷嬷来找奴婢了。二位姑姑今日有缘相见,还望二位多多保重,日后定会有再见的日子。”
    那粗妇听了很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嘻嘻傻笑着:“你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要见你这个臭丫头啊?不过看你嘴甜,下次你来的时候我给你弄点好吃的。”
    婉儿见她为人单纯,自然知道母亲和她相处定不会吃了亏去,心也稍稍放宽了些。
    赵嬷嬷的叫声越来越近,婉儿知道再也耽误不得,最后又望了一眼母亲,将母亲那晶亮温和的双眸深深地烙在脑中,不知再见是何时……
    这次回宫,婉儿并没找到机会留在宫中,亦没有如心中希冀那样见上这个年纪的旭轮一面。
    李显当日在紫鸾殿里与他父皇的一众妃嫔饮酒直至傍晚,出来时已经酩酊大醉,自然不能再与他的兄长弟妹同聚,闲话家常了。
    婉儿看着李显脸色绯红,醉得一塌糊涂,心里隐隐觉得他如此做,或许就是为了逃避晚上的家宴。她心里笑他也只是寻常孩子,也会因为父母的偏疼而心生不满,更可怜他生在天家,不能如寻常人家的孩子那般哭闹争宠。
    翌日一早,李显也不顾赵嬷嬷劝阻,上表二圣说自己得见父皇母后身体安泰,亦无理由在宫中多做逗留,便携众人一同离宫,往雍州赶回了。
    婉儿坐在马车之中,看着巍峨的唐宫逐渐凝成了一个小金点,慢慢地淡出视线,心里头竟前所未有的生出些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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