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深宫哪得有心人
听闻皇帝驾到,郑氏心底陡地一沉,匆匆瞥了一眼胡太医,只见他一脸的惊惶错愕。郑氏心里暗暗着急,生怕这胡太医一时乱了分寸说错了话,可未待她嘱咐半句,只见一明黄身影已经掀了帘子进到内室。
李治本是兴冲冲地奔着郑氏来的,可这一进来便瞧见床榻上躺着个娇弱美人,乍看去很是面善,仔细一回想便想起那也是前一阵子自己颇为牵心挂肚的,边上又立着一个盛年男子,心底隐隐地浮起了些不快。
“这是怎么回事?”李治本是含满了春风笑意的双眸倏地暗沉了下来。
胡太医是个才入太医院的新手,自然是从未见得皇帝本尊的。如今见着皇帝似是有些动怒,忙不迭地叩拜下来:“微臣太医院胡秦风参见圣上。”见皇帝仍没反应,也不叫他起身,很是犹豫了一番,终是鼓起勇气般开口,“微臣恭喜圣上。”
郑氏在一旁听他如此一说,只觉得脊背发凉,来不及多想,抢在胡太医前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盈盈叩拜:“奴婢罪该万死。”
胡太医没料到郑氏如此反应,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吞落腹中,不知如何是好。
李治却不再看胡太医,一双眼睛带着玩味地看向郑氏:“你倒是说说看你何罪之有?”
郑氏的面色如昨夜一样莹白如雪,只是因着内心的急切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别有一番旖旎滋味,李治一时间看得痴了,脸上的神情瞬时柔和了下来。
郑氏见得李治如此,念及昨夜之事,心中隐有羞愤,可也暂时松了一口气,可到底该如何说辞,郑氏还没思虑周全。
李治见她双眸隐有忧虑之色,比昨夜的那番淡然无求更多了几分柔媚,心头一软,不忍心再逗弄下去,便对着胡太医挥了挥手:“你且去外面候着,朕等下有话问你。”
胡太医自是不知道皇帝与郑氏间的隐情,只以为他是为着床上的那位,倒也打定了主意,准备等下如实禀告了皇帝,说不定皇帝一高兴自己也能顺带沾点光。如此一想,脸上便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郑氏虽与皇帝对话,可仍留了心思在胡太医身上,他那一笑虽只一瞬,却还是落入了眼底,心中暗叫不好。
一双手却稳稳地扶上了她的臂肘,只听皇帝和煦道:“怎得又不说话了?你声音这样好听,朕很想再听几句。”
郑氏心底冷哼一声,床榻上躺着的裴司籍身上已有了皇帝的骨肉,他却只知自己风流快活,从没想过这些后|宫女子的生死存亡。如果裴司籍有孕的事传到武后那里,不光是裴司籍,就连自己母女二人也难保全。
这样一想,愈发地感到厌烦,不觉微蹙了眉间。
李治见着面前佳人面上嗔怒,不但不恼,反而愈发地怜惜起来:“朕起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离去。可是恼怒朕昨夜莽撞?”
郑氏没心思与他调笑,只是思量如何能将裴司籍有孕的事瞒下。门外候着的胡太医看样子是靠不住了,自己没机会堵了他的嘴,那只能从皇帝这里下手。
见着皇帝对自己这般温情款语,又想起方才他刚入得室内的神情,心中豁然开朗。
既然有了算计,便要做得真切,郑氏嘴角轻轻一撇,眼中便氤氲了水汽。
李治见她这样,也不顾一旁床榻上还躺着一人,伸手便将郑氏揽入怀中,语带关切道:“可有什么委屈的地方,朕给你做主。”
郑氏知道他说的未必是假,只是他尚不自知,这后|宫早就不是他能做主的。
本以为胡太医是个善心的,可如今看来,恐怕是靠不住。要保得裴司籍和自己母女二人的平安,郑氏狠了狠心道:“奴婢在宫里素来人微言轻,裴司籍素来待奴婢不薄,如今司籍染病,奴婢自然事事上心。只是,”郑氏顿了一顿,抬眼看向李治。
李治见她泪眼朦胧,比之昨日的清冷模样更加惹人怜爱,心里一急:“只是什么?你只管说来。”
“只是裴司籍病的蹊跷,这胡太医也是个糊涂的,竟然看不出什么病因。奴婢关心则切,一时与胡太医起了争执。奴婢自知品位低下,不该,”还未待郑氏说完,李治已伸手轻轻地抚在了她的唇上。
郑氏正欲躲闪,却见床榻之上,裴司籍不知何时已然醒转,瞪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皇帝和她,那眼里有些暧昧不明的情愫,惊得郑氏身上一凛,来不及躲闪,李治那温软的唇便已亲吻了上来。
带着淡淡的龙涎香的香气,郑氏脑中难免浮起昨夜的种种,又正对上裴司籍一双探究的眼眸,一时间,本已想好的应对说辞全都变成了空白一片。
“姐姐。”裴司籍轻声唤着,清甜的嗓音让人难免情思飘忽。
李治正沉醉在郑氏柔软鲜嫩的唇上,忽闻得如此娇怯甜美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原来屋内除了他和郑氏二人,床榻之上还有个与自己一夜欢愉的女子。
只见裴司籍素常梳得整齐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碎发轻贴在脸侧,满脸的迷离之色。
李治有些恍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日下了初雪,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他的心底便深深地怀念起那样一个纯净又肆意的女子。她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活泼有朝气,每当和她在一起,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他明知她是皇后的亲外甥女儿,可当他看见她青春饱满的躯体,光泽细腻的肌肤在氤氲着雾气的温泉水中若隐若现时,他还是不能自持地深陷了进去。
他记得那一日也是初雪飘落的日子,空气是冷的,飞雪是冷的,可他是热的,他怀中的佳人是热的。
“姨父……”月儿那双鹿儿般晶亮皎洁的大眼在池水的雾气中别样朦胧,凭添了柔媚,让他惊觉这月儿早从小女孩儿长成了亭亭少女。
“姨父,你这样抱着敏月……”敏月双颊浮起淡红色云朵,娇羞得仿佛含苞的蔷薇,声音愈来愈低弱,微不可闻。
可他还是听见了,他听见敏月说:“敏月很欢喜……”
他再没了理智,如痴如醉地沉沦在了温柔乡中。
他以为,这样的美好,他可以一直拥有。
可终究,他没能护住她。不管是什么原因,这花骨朵儿般娇嫩的女人最终在他眼前凋零,再没了往日的颜色。
贺兰敏月殁后,每逢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他都会回想起最初的那一次温存,时间久了,这份思念非但没有淡去,反倒愈发地深沉起来。
人人都以为他和皇后琴瑟和睦,可只有他知道,其实二人是渐行渐远。她与他的话题,渐渐便只有了朝堂政事,再没半点往年的温言软语。
比起往年,今年的初雪之日,他愈发地心烦意乱。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排解,复又想起敏月在世时的种种好处,便想着画了敏月的画像凭吊。
无奈身边伺候的众人皆不得力,不是递错了笔,便是上错了墨。他发了好一通脾气,直到来了一个温柔娇怯的宫娥,也不多话,却事事让他称心满意。
待得画像画好之时,他一抬头细细打量一直伺候在侧的宫娥,惊觉她竟和画中之人有几分相似。
同样的杏眼桃腮,同样的丰腴白皙。一时情难自已,便于凌烟阁中宠幸了她。
可无论他如何问询,她就是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是那般的娇吟低喘,不经世事地笨拙。
因着与敏月的几分相像,李治好些日子难以忘怀。好在那日她落下了个荷包,便让小顺子去寻人。谁知他堂堂天子,要在这宫里找个人竟是如此不易。本以为小顺子拿了荷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人寻到。
可谁知被带至他面前的人,分明不是那夜伺候笔墨的宫娥。
不知是否命数使然,小顺子带来的人比之前所有他曾一朝宠幸的宫人更令其难以忘怀,以至于他将她留在了凌烟阁一整夜,以至于他醒来见不到她,便心绪浮躁。本可以再让小顺子寻了人来,可他不放心,非要自己走上一遭。
“圣上,”李治犹自沉浸在自己的这番旖旎心思中,忽听得娇怯怯的一声轻唤,一抬眼,看见床榻上的裴司籍一双杏目氤氲了水汽,颇有些楚楚动人的风姿。
李治的一双手犹自扶在郑氏的腰肢,此刻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可却没移走那双手,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对着裴司籍也有些温言软语起来:“怎么几日不见憔悴了这么许多?”
郑氏瞧着裴司籍眉目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心下一惊,将身子轻轻向前一抽,又轻轻跪倒在地:“圣上明鉴,奴婢与裴司籍姊妹情深,情急之下对胡太医稍有得罪,请圣上责罚。”
裴司籍仍倚在床上,慢慢地支起身来,一双眼睛也不看地上的郑氏,只是盈了满目的晶莹看向李治,幽幽道:“请圣上体恤郑姐姐与奴婢姊妹情深。”说着便要强撑着下地行礼。
李治虽一颗心大半在郑氏身上,可见裴司籍憔悴如斯,复又想起了贺兰敏月临去时的模样,心底大为不忍,忙上去扶住裴司籍的肩头:“你这是做什么?身子这样虚,不用跟朕拘这些礼。”
裴司籍那盈了满目的泪水适时地滚落,一张俏脸梨花带雨般地惹人怜爱,连素常清甜的嗓音也酝了些哀婉于其中:“圣上一向宅心仁厚,就算不体恤奴婢姊妹两个,还要体恤郑姐姐的孩儿。”
郑氏犹跪在地,闻言身子一颤,一颗心犹如坠入了千尺冰川之下。她怎么能,怎么忍心将婉儿牵扯进来?这些年的姊妹情深难道都比不上这位多情帝王的一夜雨露。自己竟是这样痴,这几年的知心相处竟未看出她已对皇帝动了情。
李治听到裴司籍如此一说,两条眉毛顿时拧到了一起:“什么孩儿?”
裴司籍脸上犹带泪痕,语气却极为平静,像是说着不相干的事:“郑姐姐进这掖庭之前,原是上官庭芝的妻室,孕有一女。上官族获罪招诛,她们母女二人便籍没掖庭。”
李治听得上官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上官?可是上官仪一支?”
郑氏在地上早已是伤心惊愕不已,心中万般滋味,嘴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裴司籍叹了口气,幽幽道:“正是。婉儿那时还没满周岁,现在都已经是个六岁的大孩子了。”
郑氏听她这么一说,猛地回过神来。什么姊妹情深,忽又忆起刚入宫是裴司籍对她说的“以后就做个没心的人吧”,原来裴司籍早就是个心的人了,亏得自己这些年的知心相待。
如今裴司籍既然将自己母女的身份在这尴尬之时说与皇帝听,也不知皇帝作何反应。只是若让武皇后知道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自己在宫中苦捱了这么多年,如果今日之事给婉儿带了灾祸,百年之后可怎么面对庭芝?就算,就算他临去前的举措深深地伤了自己的心,可许个他的,就算落入十八层地狱也要好好守护。
郑氏的思绪电光石火般倏地清明起来,趁着李治还没来得及反应,猝然道:“圣上,请听奴婢一言。”
李治犹自发愣,口中喃喃道:“才五年么?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郑氏见李治这副神情,心中愈发地焦灼起来,为了护住婉儿此时也顾不得别的,狠了狠心道:“奴婢早与上官家没了牵连。”一时又念及庭芝当年为了保全自己而做的事,虽能理解他的苦心,可这些年来,终究还是不能体谅他对昔日誓言的背弃。可今日,方才体会到庭芝当年的万般苦衷,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母女罢了。
眼中犹带着适才强作出的泪意,此刻心中真真切切地一阵疼痛,那泪水便汹涌而出,断了线的珠子般,滴滴滚落在猩红的襦裙之上,便似多多梅花绽开,氤湿了片片。
李治最见不得女人落泪,见郑氏如此伤心,忍不住上前要扶她起身:“当年的事过去了便忘了吧。如今你们一提起,朕心中也很觉酸涩。”
裴司籍不知怎的,却是不依不饶地轻声说了句:“不管怎么说,婉儿也是上官家的骨血。想忘也是忘不掉的……”
郑氏心底一阵抽痛,恨恨地看向裴司籍,却对上同样一双带了怨恨的眼眸。她这是何苦?她在意的未必人人在意,她又何苦苦苦相逼?事到如今,自己何必再为她筹谋。
既然你无情,也休怪我无义。郑氏刚要开口,想将话题从婉儿身上转走。却听到李治轻轻地一声叹息:“朕倒是很想见见那孩子,看看她是否有上官卿家当年的风骨。”
郑氏心底一抽,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希望冷秋殿的那位不要在意,否则她们母女二人,变如鲠在喉,非要被武皇后拔了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