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

    鉴于目前我是林思聪的家教老师,我在三观建设、八荣八耻方面上很注重身体力行,即便中关村众多不符合逻辑的红绿灯多如牛毛,我也是规规矩矩地走在斑马线上,红灯停、绿灯行。本来插队这个事情吧,在我血气方刚那个年纪,也是要嚷上几句的,特别是面对在火车站厕所排队时的横空插入,更是要动一番肝火彰显一下泼妇本色。但以前仗着青春年华的资本,即便吵上几句乃至大打出手,被朋友埋怨几句“初生牛犊不怕虎”就罢了;现在一把年纪,动一动火,皮肤就要保湿一次,成本太高,代价太大,所以对插队这个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就让它过去了。可现在被林思聪那么正义的凌空一指,倒显得我世故又窝囊了些。
    从后面看那位插队女子,虎背蛇腰,一头金色长发,上身是爱斯基摩人,下身是夏威夷人,穿着得如此标新立异,猜测该是一个90后。偷偷算了算自己懂多少火星文后,我不安地拍了拍她的肩。
    这位90后女子转过身来后,我一时失语,不晓得要说些什么了。这真是一个看了背面想犯罪,看了正面想自卫的场景。正面的她因长时间没有染发,长发的发根端已露出部分黑发,黑发中间又夹杂着些许白发,这唐三彩造型颇得央视热播年度魔幻大戏《宝莲灯》人物形象的精髓。在终年的美容事业中,她成功将眉毛拔了个精光,又用蓝灰色眉笔画出了精子状的纹路,在离眼皮一丈远处又勾勒出一道浓黑奔放的眼线。而她脸上最夺目的便是她的血盆大嘴。那一圈褐色的唇线将丰满的唇形包围住,跟柜台里展示的热狗肠浑然一体、相得益彰。这真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啊。
    此人前后打扮的戏剧冲突如此激烈,我一时无法辨别出她的年纪,在小姐、女士、大姐、阿姨的称谓中挑选的时候,对方已经先发制人:你丫有病啊。
    我以为这么戏剧化的人物平时说话风格比较另类,将“你丫”作为一个口头禅,无关乎人身攻击,便心平气和地说:大家再着急也要排个队不是?队尾在后面。说完我向后指了指。
    还没等我指完,女子嘹亮的声音传来:你他妈哪只眼睛看我插队了?
    这下把我问住了,我的确没看见她插队,插队的信息都来自于林思聪的情报。林思聪果然是个正义之士,立刻拉着我的衣角,躲我后面轻轻地说了声:我看见了。
    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对女子笑了笑:大姐,我儿子说您插队了。孩子总不会撒谎的。
    女子一下子咋呼了:谁他妈是你大姐?有本事让你儿子出来说,哪只狗眼看见我插的队?你让你后面的人说说,他们看没看见我插队了。
    后面、两侧的群众本来是抱拳看好戏的状态,被她这么一拉进脚本,立刻不约而同地将眼神望向影院的天花板。
    我赔礼道:大娘,不好意思啊,我儿子明明看见了一只狗插队,怎么就说您了呢?
    女子爆炸了:你骂谁是狗?
    我温和地笑:您不是没插队吗?我们骂插队的那位。
    两侧正聚精会神考察影院天花板的观光团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女子终于炸毛,将服务员刚递到柜台上的可乐和爆米花往我身上狠狠一掷,我的马海毛毛衣立马重了很多。我狂怒,可乐爆米花这么粘性的东西挂身上多难受啊,回去又他妈得洗衣服。搬家的衣服还没洗呢。
    我瞥了她一眼,跟林思聪说:聪聪,你去那边的沙发坐着,不要乱跑啊。我和这位脾气不好的老奶奶沟通沟通。
    林思聪大概没见过这个场面,说:你是要以直报怨了吗?
    我摸了摸他脑袋,这孩子,终于把成语说到点上了。
    转过身,看见地面上都是黏糊的爆米花和可乐,人都站不稳,万一有个不慎,还能滑到人。我抬眼看着她:更年期脾气不稳定我能理解,但是回家关起房门自个儿发火就好了,不要到公共场合来捣乱呀。老年人更要有素质,给我们做榜样嘛。
    我终于将女子彻底激怒,那双脱落了一半指甲油的双手迎面扑来。我想过会儿林大人也不用发短信找我们了,只要找到小卖部,就能见到这个狼籍的灾难现场,省得花那一毛钱的通信费。
    我轻轻往旁边一闪,躲过了那双手。说实话我比较害怕别人揪我头发,上次帮简尔一块儿打架的时候,头发被揪得疼了好几天,总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拔下来了。幸好年龄待查的女子远没有到我的海拔,抓着我的及肩卷发怕是难了些。
    可我还是错估了战略形势。那女子一声望天狂吼,跟动画片里的野狼一样,一吼就放出了信号,把埋伏在这附近的老公或者儿子身份的彪形大汉给招来了。
    我分不清楚眼前这位男子的身份,是因为他的头发也是黑白相间。因为女子的年纪待定,我一下子不知道这是夫妻相还是基因遗传造成。头发全黑是帅、头发全白是酷,半黑半白那就磕碜了些。我一直以为少年白头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是现实总是冲击我的陈腐观念。世界上没有最可悲,只有更可悲的事情。眼前这位少年白头还是个秃瓢儿加癞结疤,这让我有跑过去把林思聪的虎头帽摘了,送给这位壮士的冲动。
    女子看着我的表情有异,趁我一个不注意,力拔山河地飞速扇了我一个巴掌。虽然我学文科,也大概记得作用力和加速度成正比的物理公式,这一掌挥得如此又狠又快,把我扇退了好几米。地上被可乐撒得黏糊得厉害,我这踉跄的一退,又没掌握好平衡,生生地摔了一大跤。后脑勺“砰”地落地,眼黑了好久才回过神。
    回过神,眼睛能聚焦了后,却看见那位彪形大汉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心想这个年代果然已经不讲究规矩了。二对一、男打女不说,还趁人之危,给人喘口气的机会也不给,太堕落太不文明了。不过感叹之余,我也要感谢我们家族的光荣传统以及从小的教育方式,让我对战斗有着比常人更豁达更平稳的心态,即便心里有那么丝慌乱,也是隐藏得很好,照我姥姥的说话就是“脑袋落地多个疤”,没什么大不了。
    其实,事后我想想,我能如此不慌乱的原因也只是因为我内心里想,我只要奋力一吼,也会如同这位血盆大嘴的悍妇一样,能把林大人招来。人有后备方案的时候,就不会绝望。
    林大人果然在这个危难时刻到来了。我坐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在地上打了好几次滑也没起身。林大人清清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微微蹙眉,就转开了视线。唉,我不求他将我横空抱起,好歹也要可以帮忙过来扶我一把。我以为找到了同盟者,同盟者却弃我而去,这真是一件悲催的事情。瞬间我连起身的动力都没有了,只好完全倚在柱子上,仰望着林大人。
    林大人转过身,一脸平静地跟后面颤颤惊惊地通风报信成功的儿子说:聪聪记住,打架是不对的。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话没说完,他迅速一转身,一拳挥到了彪汉的下颚。彪汉跟我一样也是始料未及,鉴于他的底盘比较厚重,平衡感比我好些,晃了几晃后,终是没有和我一同躺下。
    影院的保安从天而降,及时扶住了一脸嗜血样的彪汉。毕竟保安是影院的人,林大人跟这边的店长也有些交情,保安暗地里帮我们将彪形大汉和一旁更为激动的血盆大口女子拉到一边,调查情况的同时,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去了。
    我望向林大人,星眸剑眉,仪表堂堂,羊绒大衣里还穿着今天商谈用的正装。工作中明明是一个知进知退,深谙各种为人处世的商人,私下读各类佛禅之法,早已没了多少喜怒哀乐,更别提大喜大悲。平时说话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却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大打出手,毫不顾忌形象。
    我记得我们高中那会儿,男同学为女同学打架,虽然女同学都是一副痛心疾首、反对暴力的和平使者的表情,但内心里还是有些臭美和感动的。时光荏苒,我心依旧。看到林大人为我挥拳的瞬间,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砰然心跳。这么纯粹的心动如此熟悉,回过头回忆却如同隔世年华。那一天满池的莲花、漫天的晚霞,那个少年腼腆挠头的瞬间。
    我想,可能在这一瞬间,我喜欢上了眼前这位柔和、儒雅、圆滑、阳刚、恣肆的男人。
    如同万水千山中,在浮华尘世里看到了第一株竹叶生芽,看到了第一朵桃花开放,之后便是满树葱郁,灼灼其华。
    我前面那32场失败的暗恋,除开受到王轩逸的伤害外,中间那30场暗恋消遁得无影无踪,皮毛都伤不了,自以为无师自通,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直到第32场暗恋林大人失败后出了场身体上的意外。没想到身体的意外尸骨未寒,精神又随之妥协。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自称集科学、娱乐、探索为一体的书,上面说到女人一旦献出自己的肉体,尤其是自己的初夜,情感上会不自觉地会向该男子倾斜,学术上叫“性意识的忠贞”。我当时看完这本书后,一度认为作者乃是采花大盗兼自恋幻想狂,现在想来,这本书确实是有科学价值在的。只不过我这“意识的忠贞”姗姗来迟或者先天性发育缓慢,并没有让我第一时间感受到,但终究还是露出了尖尖角。
    我想它发育不良是有理由的。从小到大我对帅哥的单身原则执行得比军规还严格。这种原则出自我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婚姻的完全认同与追求。如同我的父母,即便是媒妁之言,婚后也要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而原则誓言这类的东西大概存在着,就是为了让人去打破的。现在我好不容易在我韶华未逝时开出了一朵桃花骨头,却终是个注定遭人唾弃、我所不齿的烂姻缘。
    林大人从容地蹲下来,垫起我的下巴往旁边歪了歪,看着我的一侧脸有些生气:挺好的一张脸被打歪了,一个人逞什么强?
    我不确定我的脸是不是真的被打歪了,我猜测这很有可能是林大人生硬地把我的脸掰向他导致的角度问题。本来在挨了一巴掌后脑袋就有些糊涂,刚才又有些不同寻常的发现,思维更加混乱,胆子也大了些,平时不敢“以后不要逞强了,以后有我”之类符合所有言情小说男子怜香惜玉的情景。林大人却是将眼睛眯了眯,看好戏地说:你前一阵子不是说你和你的初恋相逢,都见了父母,快要结婚了吗?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考上的是临西学院,而林大人和周林林都是能考上北大清华的天子骄子了。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记性都很好。记忆力果然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不仅仅只体现在四六级考试中。而我的长项是遗忘。当初我看韩国悲情电影《我脑海中的橡皮擦》时,生怕自己会和剧中女猪脚一样,得上阿兹海默氏症,将人事过往忘得一干二净。但后来我知道,只有名人才能得上各种名称比病情更诡异的病,老天是不稀罕让我们这些平民小辈得的,我就释然了。
    我因为头痛得厉害,无法跟平时一样信手拈来一个故事来圆谎,只好任由林大人一脸满足的邪笑。
    林大人看了看我脏兮兮的衣服,说道:我看灾难片也别看了,你整个人长得就是一副灾难。我们去楼下买套衣服吧。不然都以为我家庭暴力了。买完衣服去趟医院看看你的脸。边说他边将我扶起,扶起的同时,他还转头朝林思聪笑了笑。
    事后我想,我这个意外全要拜林大人没有全心全意助人为乐的精神,在关键时刻开小差所赐。我在起身的瞬间,平衡感跌到这辈子的谷底,我朝天一仰,手却牢牢地拽在林大人的手里,林大人□地用力一拉,我又朝前前扑去,脚下是一片湿滑,我一个趔趄,最后跟表演杂技般,悬空正面朝向另一侧的柱子落去。这真是诸事不宜的一天啊。脑袋瓜子落柱子的瞬间我想:小说里都是白衣胜雪的侠义之士英雄救美后,英雄春光灿烂,美女波光流转,两人飞过郁郁黄花,青青翠竹,背景便是琴弦撩拨,泉水叮叮的唯美画面。到我这里,话本怎么就变成英雄落井下石,谋杀美女了呢?
    我眼前再度一黑,却再也不像原来那么好运,立刻能清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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