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晚上做饭的时候,姜文君待在厨房打下手,他几次欲言又止,想说话不知该如何开口。芦苇看在眼里,也没说话,只有锅碗筷勺发出的声响,宣告着两人内心的不平静。
    最终,还是芦苇开口问:“和冯丽萍商量的怎么样了?”姜文君有些艰难地开口:“她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女儿进省重点对她是性命攸关的事,没商量的余地。 ”芦苇什么也没说,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存折递给姜文君。姜文君怔了怔,接了过来问:“这……?”芦苇低头继续切菜,轻声对他说:“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按你们的离婚协议你不是要出一半的教育费吗?这折子上有三万。 ”
    姜文君拿着折子,嚅嗫着说不出话来。芦苇见状,安慰丈夫说:“好了,什么也别说了,孩子上学是大事,我再不满意冯丽萍,也不会不管孩子的前程呀!”
    姜文君咽了口唾沫,异常艰难地开口:“冯丽萍的意思……她现在手头紧,让我们先垫付她那三万,以后在生活费里扣。 ”
    芦苇呆了,将锅铲一扔,转头问:“她手头紧我们也紧呀!我不信她连三万积蓄都没有。当初你跟她离的时候,房子给了她,存款也没留下几个,她怎么好意思再伸手?”
    姜文君赶紧解释说:“她手上真没啥钱。我跟她离婚的时候,除了房子是给她还留了七八万块钱,可她爸去年病了一场,他们就姐弟俩,弟弟是下岗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她爸那场病,基本上把她给掏空了……”
    听完解释,芦苇的脸色缓和了些,一看,菜快要糊了,赶紧翻了两下,叹了口气说:“谁家能没个难处?数目小就算了,像雨澄上辅导班的这八百,她该出四百的,我要你去跟她算了吗?可这次,这么大的数目……”
    正说着,卓立进来了,问她:“妈,什么时候吃饭?我今晚六点半就得上学校。 ”“就快好了。 ”
    客厅的电话响了,姜文君放下手里的菜擦了把手出来。姜文君接着电话,声音有点大地说:“老赵呀?打新股?没有子弹呀,我跟你说呀,前两天我狠狠地咬了一口!吃了五百股 ST大华,五块三的价,今年刚戴帽,有重组的消息,大盘最近回暖,蓝筹启动了,春江水暖鸭先知……”
    一旁的卓立早一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芦苇端菜出来,招呼卓立去洗手,这才看着姜文君,似笑非笑地问:“你要真想帮冯丽萍,卖你的股票呀。到时候不就有钱了。 ”
    姜文君讪讪笑了笑:“你这是将我的军,我那点儿碴碴股,离婚时就剩下一点革命的火种了,股市又一直阴跌,要卖了就万把块钱亏回姥姥家了。”稍顿,又赔着笑用讨好的语气对她说:“再说我就这点业余爱好,要割了肉,就没玩的了。 ”
    芦苇却不搭这个话头,只是端菜、摆碗筷。
    第二天,芦苇姐妹到美容院做护理,芦溪数落姐姐:“都是你心太实!费那么大劲儿托关系求人,卖完力气现在还得出血!找些虱子在头上爬!到头来还得不到人家的一声好!看出来了吧?你和冯丽萍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当初她一心复婚,怪你抢占了她的位置,你现在就是把心掏给她都别想她跟你说声‘谢’!你凭什么要替她垫钱?姐夫离婚后几乎一无所有,家里那点积蓄大半也是你的,你得为这个家为儿子留点后路!”
    “话是这么说……结婚时我们说好了家里的钱由我集中管理,姜文君在经济上本来就比较敏感,我怕如果坚决拒绝垫这三万块学费,会伤到他男人的自尊。 ”
    “这不只是你和姐夫的问题,中间还有他前妻!冯丽萍这是在试你的深浅,什么将来在生活费里扣,都是扯淡,摆明了是想让你们全出!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呢,你一松口她就会得寸进尺!”
    芦苇欲语又止,只静静地躺着,叹了口气。
    到了晚上,姜文君把女儿送回来,冯丽萍问他钱的事,姜文君嘎声:“她明确表了态,只能出三万。 ”冯丽萍稍一愣神,语气却波澜不惊:“早料到了。”也不等姜文君再说话,摆摆手对他说:“你回去吧,我会想到办法的。 ”她关上门,一脸的忧虑愁苦,可一回头看着女儿时,却是满脸微笑:“饿了吧,妈给你做了小笼包,只能吃三个啊。 ”雨澄却站在当地,低着头摆弄着手指,片刻,小声问:“妈,你是不是没钱了?”冯丽萍怔了,旋即走上前,双手放在女儿肩头:“傻孩子,别担心,妈一定会筹齐学费,不会让我的宝贝女儿进差学校被人欺负的,啊!你洗洗手,妈给你拿小笼包去。”说完,径自去厨房给女儿拿包子。锅里水气拂过脸,她满眼的泪水,却迅速地抽了张纸巾擦去,脸上又换上了女儿熟悉的笑容。
    雨澄站在她身后问:“妈,明天下午学校没课,中午你来接我吧?”冯丽萍应了一声,把包子递给女儿,爱怜地对她说:“别烫着了……这些天白天上课,晚上上补习班,够苦的吧?现在苦点儿,将来大学考个一本,毕业找个好单位,就不会像妈现在这么苦了。妈就是吃了没学历的亏,一个中专生现在算个什么呢?”
    雨澄不搭话,三下五除二将包子都解决了。
    第二天中午,冯丽萍接了雨澄,骑车带她回家。冯丽萍吃力地蹬着车,脸上的汗一柱柱地流了下来,她越蹬越慢,太阳的白光照在头上,刺得眼睛生疼。
    忽然她眼前一片炽白,连人带车倒在了路边……雨澄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一看妈妈双眼紧闭已经晕倒过去了。她扑到妈妈跟前哭喊:“妈!妈!你怎么啦?我妈妈快死了,谁来救救我妈妈?”
    周围很快围了一大帮人,有个大娘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掐着冯丽萍的人中……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打 120……
    这时,冯丽萍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四周忙乱的人群。
    大娘一看,扶着她问:“醒啦?哎哟,你可吓死人了!”
    雨澄搂了妈妈,这才放心地大哭起来。
    冯丽萍扶着女儿艰难地撑起身,对周围的人说:“我没事儿了,是中暑了。谢谢大家,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大家帮她把车扶起来,又拣起地上的书包,这才渐渐散了,那个大娘看着她,同情地说:“这大热的天,你也弄顶草帽戴着,你说你骑这么个车,带着这孩子还有这书包……够沉的……”
    “谢谢您大娘,我没事了。您忙您的吧!”那大娘这才挥了挥手,又对雨澄嘱咐了几句:“你自己小心啊。丫头,扶着点你妈,赶紧家去,啊?”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坐在路边,冯丽萍一转头看到街边有个药店,让女儿去买瓶霍香正气水,一动身,却觉得后背揪心地疼。她吸了口凉气,疼得咧开了嘴。到了晚上,冯丽萍站在穿衣镜前,却怎么也看不到后背,只得把女儿叫来,看看怎么回事。
    雨澄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捂住了眼睛,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妈,你背上都红了还有泡。”说着,就向外走:“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送你去医院……”
    冯丽萍见女儿要打电话给爸爸,赶紧叫祝糊:“站住!”又拉了女儿,故作轻松地笑着对她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呀?是我晕倒时,给烤化的柏油路烫伤了,这天儿热的,好家伙那地上都可以摊大饼啦……咱家还有正红花油,抹抹就好了。 ”
    雨澄眼圈红了,急得跺脚:“妈,你老是这样,会化脓的!”说着,执意要打电话给爸爸。
    冯丽萍按住女儿:“不会的,听妈的话,看门诊医疗保险又报不了账,还好烫伤的是背,又不会破相。去,装药的那个抽屉里,把那瓶正红花油拿来,帮妈抹上,妈够不着。 ”
    雨澄低头走出,须臾拿了正红花油和棉签回来,替母亲涂抹烫伤处,她扭过头去不敢看母亲那起了泡的血红的背,泪水在眼眶里转着……
    过了几天,芦苇让姜文君把雨澄接来吃饭,想借此使各方的关系能有所缓和。她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又把各式菜给雨澄夹到碗里,然后问:“菜还合口味吧?想吃什么告诉我,以后周末过来我做给你吃。”雨澄只是低头扒饭,既不答话,也不抬头看他们。卓立戴着耳机,悠然地吃着饭菜,对其他人视若无睹。
    姜文君看了看芦苇,夹了一块肉放到雨澄碗里,笑着对女儿说:“芦阿姨手艺很不错的,多吃点啊。”雨澄猛地把碗筷一放,表示自己吃完了,作为对父亲话语的答复。姜文君低头扒了两口饭,不知该怎么开口。
    雨澄还是低着头,耷拉着眼皮说:“爸爸,给我三十块钱买课外习题集。”姜文君愣了愣,“哦”了一声,起身从自己公文包里拿出钱包,数了三十块零钱递给雨澄,雨澄放进自己书包的小钱包里。
    芦苇心里觉得别扭,便起身进厨房收拾东西,姜文君端了东西也跟进来,安慰妻子说:“以后雨澄来吃饭,不用搞这么复杂,吃不了的。”芦苇话里带气地对他说了句:“你没看见吗?她根本没怎么吃,跟谁赌气似的。”姜文君低头不吭声。芦苇越想越气,擦着灶台问:“冯丽萍怎么这样?一本习题集才多少钱?把孩子推来搡去的,像个母亲吗?”姜文君张嘴刚想说什么,背后忽然响起了雨澄的声音:“是我自己要买的,买书属于教育费,爸爸也该出的!”她嚷嚷着冲芦苇喊,背了书包,显是来向他们告辞离开的。
    姜文君和芦苇一惊,同时回头。雨澄早哭了起来,她想起妈妈摔倒时背后的烫伤,心想:如果不是这个人,妈妈和爸爸还会在一起的,妈妈也不会摔倒,也不用为钱发愁了。她越想越气,冲着芦苇边哭边说:“妈妈根本没什么钱了,你假惺惺装好人帮我联系学校,让出钱你就现原形了!你们不肯出钱供我上重点,我只好去坏学校被黑社会的坏学生欺负……”雨澄哭得话也说不出来,转身一头冲出门去。
    姜文君愣了愣,冲芦苇喊道:“你不该当着女儿说钱的事儿#糊还是个孩子,她知道什么呀!你太伤她了……”
    芦苇辩解道:“我……我没当着她说呀!”
    话没说完,姜文君已经跑着追女儿去了……
    芦苇木然地从厨房出来,坐到沙发上发呆,她心里万般委屈、万念俱灰!自己这么辛辛苦苦的,到头来,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越想越灰心,一抬头,只见卓立还坐在餐桌前,戴着随身听,正神闲气定地对付着一条清蒸武昌鱼,似乎刚才的硝烟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芦苇慌了,一阵凉意从头顶袭来,用恐慌的眼神打量着儿子,她压制着自己的情感,声音缓和了一下,对儿子说:“卓立,妹妹都闹成那样了,你……你还吃得下去?”
    卓立看了一眼门口,说:“怎么吃不下去,她闹她的,她和我不在一个频道!”
    芦苇被噎住了,不知该如何对答。
    等卓立上了学,芦苇回了娘家,芦母正收拾屋子,一见女儿回来,觉得有些诧异:“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芦苇什么也不说,坐在沙发上,头靠着沙发背,疲惫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雨澄和姜文君冲她嚷喊的画面。芦母看她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事,不停地问她怎么了。芦苇闭着眼,片刻后问母亲:“爸呢?”
    “在书房练字呢。 ”
    芦苇闻言向书房走去,芦母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也进了书房。
    芦苇双手蒙着脸,叹息一声:“我心里堵得慌#糊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怎么就……说出的话跟她妈如出一辙!芦溪说得对,甭管我做什么都讨不到好,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姜文君居然也误解我……”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今天他第一次冲我吼……想想真冤,我这么卖力想把事情做好,到头来却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芦母对女儿说:“我看症结还是在冯丽萍让你们垫付的那三万块学费上。 ”
    一提这话头,芦苇更是委屈:“爸,妈,这钱我该出吗?我做错了吗?”
    芦父看向女儿:“你没做错什么。不过,你要体谅文君夹在你和他前妻女儿之间的难处,也要看到作为单亲妈妈的他前妻的不容易,毕竟你现在丈夫儿子热热乎乎的一家人#糊那边却是母女俩相依为命,雨澄这孩子那么胖性格又那么孤僻。她想留点钱在手上多份安全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你就让一步吧!不就三万块钱吗?你们要困难,我跟你妈还有些积蓄……”
    芦苇打断了父亲的话:“爸,钱我们拿得出,我就是心里憋气……”
    芦母郁闷地叹息一声,皱着眉头说:“当初你嫁给姜文君,我心里就打着鼓,文君人是不错,可他那个前妻是出了名的难侍候,不然文君那么厚道的人,夫妻俩何至于走到离婚哪?又有个孩子,扯不断剪不断的,够你受的……”
    芦父见老伴说起这些,生怕再无中生有,忙打断说:“行了老太婆,这会儿说这个干嘛?有问题就解决嘛。”又对女儿说:“你从小到大都是最让我们省心的,能忍让,吃得了亏,不但什么都让着妹妹,还能体恤父母,这事儿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
    芦苇低头沉吟,片刻,抬头微笑着向父亲:“爸,跟您说说我心里舒服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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