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竹梅离开颉牛家,又变成了一只孤雁,白天在野外到处飞旋,晚上随便栖息在什么地方。她再没有回她大哥家去,害怕人家嗤笑她。她也永远离开了颉家堡,她认为那是她一生中的一个耻辱。寻找男人——这本是她违心的事情,何况又是那样遭人歧视。说实在的,她现在对任何男人都说不上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她心中的爱情早已死了,她只不过是找一个落脚之地,抚养自己的孩子。为此,她付出的是卖身的代价,心中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离开颉家堡以后,她只想赶快回甘肃去,玉石镇有一条无形的线紧紧地牵着她的心。在这离家一千多里远的境地上,在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她内心感到十分孤独,她多么想尽快回到儿子身边啊!可是她不能回去,她明白,要是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安身之所将小刚接来,那就意味着死亡。
连日来,她过着乞讨的生活。从这一家到那一家,从这一村到那一村,全县的大半地方她走遍了。她也了解到这里的风土人情:这里的人一般都质朴、直爽、为人厚道,对落难的人有怜悯心,但这里比玉石镇更为落后,生活不讲究,甚至有些野蛮。
她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轻易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晚上多在有老人的家中过夜,和老太婆睡一个炕,白天尽快离开。而多时,她在村边场房、野地、柴草窝里投宿。白天、黑夜,她始终考虑着一个问题:能不能不找男人在这个地方落户,哪怕当佣人都行。事实证明不行。一出门就知道,全国到处户籍管理非常严,没有当地户口的人,只能是流浪者,连住旅馆的资格都没有,而且随时都有受审查、被拘留和被当地治安人员遣送回原籍的可能。对象她这样的人有一个专用的称呼——流窜犯。
于是她横下一条心——找男人。
一天,她流浪到一个集市,这里人把赶集叫上会。这天上会的人很多,把一条窄窄的短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都忙着置办年货,从他们的衣着、面容、言语上都能感觉到一种要过年的气息。不像甘肃,把过年的风俗习惯一扫而光,去年到处是疯狂的蛮干,而现在到处是饥饿凋敝的景象。在这条小街上走来走去,她才知道春节近了。她看见许多人领着孩子逛街,给孩子买这买那,她就更加想念自己的孩子。她问自己,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什么时候才能过上人的生活?
冬天的日子十分苦短,太阳刚升起来就又到落下去的时候了。天快黑了,街上的人都赶着回家,可她无家可归,坐在一个食堂门前,看吃饭的人出出进进——这是街上仅有的国营食堂。服务员正在刷洗碗碟,看样子快到下班的时候了。她饥肠辘辘,为了安慰自己,她还是走了进去,围着几个饭桌转了一圈,看见桌上几个碗里有喝剩的汤,她想端起喝,又怕人耻笑。
她身上还有几块钱,留作返家的路费,她一直压着不敢花。现在她顾不得了,回去的时候再说。她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数,还有五元钱。她拿出一元,堂堂正正走到开票的柜台前,对着一个年龄和她相当的女人说:“来一碗素面。”她把钱放在柜台上。
“还要粮票。”开票的女人说。
“粮票?有。”她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二斤粮票,从钱包里抽出来,递给她。
开票的拿起一看,往桌上一扔,说:“用不成。”
竹梅拿起粮票,仔细看了看,没啥问题,于是问:“怎么用不成?”
“这是甘肃通用粮票,只能在甘肃使用。”说着把竹梅斜了一眼。
竹梅扫兴地把钱和粮票塞进怀里,转身离开。
“喂,你过来!”
竹梅正朝门口走,忽听背后有人喊叫。她回头一看,餐桌旁坐着一个人,年龄有五十来岁,正在吃饭。她以为是叫别人,没有搭理,转身又走。
“喂,就是叫你。听见没有?”
她只得又回过头,那人放下碗在看她。说他是农民,却又不像农民,穿着比一般农民讲究一些,衣服又不太干净,纽扣也掉了一枚,戴一副茶色眼镜,身边放一个提包。竹梅估计是他在叫,因为食堂里再没有别的顾客。
她走到跟前,问:“是你叫我吗?”
“是的。”那人掏出钱包,用手指夹出一张粮票,说:“给你。”
她想接又不好意思接。那人又说:“拿上。这是陕西粮票。”
她接过粮票一看,面值是一市斤。她说:“谢谢你。多少钱?”
“不要钱。”那人继续吃他的饭。
竹梅走到开票处,说:“来一碗素面。”
开票的撕下一张饭票,给她找了九角钱和八市两粮票。
竹梅拿饭票在领饭的窗口端了一碗素面,来到餐桌旁。这时,给她粮票的那人提着提包,到食堂门外,把包挂在自行车把上,推车走了。她怀着感激的心情把那人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坐下吃饭。
饿了一天,虽然是简单的素面条,饭里有几颗豆腐萝卜丁臊子,但在她口里如山珍海味一般。吃了一碗,没饱。她又要了一碗吃了。
走出食堂,天空布满灰色的晚云,肮脏的街道上,阒寂无人。她肚里虽然好受些了,可心里非常难挨,真是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但现在不是品尝这些滋味的时候。今晚她将在哪里过夜呢?这是她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她很清楚,不能在这儿过夜,尽管这里和农村相差无几,只不过有一家像样的商店和一所小学,其余地方和农村一样落后。这里又是公社机关所在地,又有派出所。天一黑,路上行人一少,她就成了众矢之的,谁都可以盘问她,谁都有权抓她。于是,她决定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朝西有一条土路,路两边是冬天的麦田,细细的麦苗在冻结的土地上还显出苍绿色。西边天际灰色的烟霭中有一片密集的树木,她判断那是一个村庄,就沿着土路朝那个目标走去。
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一个不大的村庄。村里一个好心的妇女收留了她。那女人的丈夫暂时不在家,有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还有一个校猴孙。他们四个人就睡在一个炕上。
那女人询问竹梅的情况,竹梅就照实说了,那女人对竹梅表示同情。当听说竹梅要找对象时,她遽然想起她哥哥。她嫂嫂去年春天去世了,没留下孩子,她哥一人孤苦伶仃过了一年多,被褥脏了没有人洗,衣服烂了没有人缝。他哥也无心看守那个家,家不像家的样子。每过几个月,她到哥哥家去,给他换洗衣服,料理一下家务,累得她精疲力尽。她一走,家里又是老样子,她哥根本无心在家生活,也常不在家。为此,她时常为哥哥操心,想为哥哥再找一个屋里人,使他晚年有个依伴。听竹梅一说,她想,这不正是个好茬口吗?只是她担心两人年龄相差太远,她哥已经五十五岁了,而竹梅才三十七岁。
她先试着给竹梅提个头,试探一下竹梅的口气:“竹梅,我哥可是个好相,家里什么都好,就是我哥年龄大一点,他今年整五十了。”——其实是五十五岁,她瞒了五岁——“家里就他一个人,没有牵累。你……想一想,要是愿意,我当这个媒人。”
这话是在被窝里说的,两人谁看不见谁,不觉得难为情。
“他屋里人呢?”竹梅试探着问。
“去年害玻豪了。我哥也实在命苦……”
竹梅想了半会儿,说:“那就看一看吧。”
第二天清早,那女人把竹梅留在她家,自己冒着寒风跑十几里远到高庙村给她哥报信儿。
人常说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到高庙村时还不见太阳,她哥家的门还没开。她拍着门环叫了好大功夫,她哥才扣着衣服来开门。一见妹子,先吃了一惊,妹子两鬓挂着寒霜,鼻子尖冻成了红辣椒,只是嘴笑得合不拢。
“你清晨巴早跑来有啥急事?”
“哥,我给你报喜来了!”他妹子说话简快,口齿伶俐。
她哥十分纳闷,说:“我把日子过成光景了,还有啥喜呢?”
“到屋里再给你细说。”
妹子一进院,先数落了她哥一番:“你真是推死日子呢!地这么脏,也不放一笤帚。吃了饭,碗总能洗?你打的啥懒仗?”
她哥“唉”了一声,上了炕,用被子盖住腿,身子靠着墙,再一语不发。
妹子侧身坐在炕边上,压低嗓门说:“哥,我给你瞅了个屋里人。”
他哥一听,眼里突然有了光气,耷拉的头也抬起来了,问:“是哪里人?”
妹子说:“听口音是甘省人,她说老家是咱陕西人,是做生意到甘省去的。这年头,西省里人挨饿,又回到老家来了。”
“你没问她多大岁数?”
“比我还小十来岁哩!今年虚岁三十八。”
“不成,不成。”她哥摇着头,“相差太远。来了是给我当女儿呢还是当老婆呢?我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不是造孽吗?”
“哥,我问了,那女人答应和你见面哩。”
“那才不行。保准是有啥问题,你不要染那麻烦,让她咋个来还是咋个去。”
“她的情况我问了,人家说得很实在,就说她是来逃难的,家里还有个男娃。哥,你一辈子想儿女没想上,这不是啥都有了么?”
“带个男娃?”老汉脸上的容色一下子变了。他想起两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晌午,正吃午饭的时候,大门口来了个算命的瞎子,自称:若算的命好,施主多少给点路费,若算的命不好,分文不收。安子端着碗在旁边看热闹。算了几个人都说算得准。他也想凑个热闹,开玩笑说:“给我算一命。”那瞎子问了他的生年八字,让他抽一签,指着签说:“你自小命苦,父母早逝。对不?”安子点头。瞎子又说:“你命中有一子。”安子哈哈大笑,说:“我哪有儿子?我做梦都想儿子呢!”原来安子是招赘到这一家的,进门时,他跟岳父讲得明白:他本人不调姓。可是将来生下第一个男孩儿,就随他岳父的姓,第二个跟自己姓。他岳父一辈子只有一个独生女,为了不绝后才给女儿招了这个女婿,指望抱个孙子。谁知等了半辈,连娃的影儿都没等着,临终悲叹说:“我刘家绝后了。”女儿女婿在一旁伤心得掉泪。岳父去世几年后岳母也去世了,老两口都没抱上孙子。三十多年,安子老婆从没怀孕,他两口也绝望了。现在这算命瞎子一口说他命里有一个儿子,这岂不是大笑话#恒命瞎子还要往下再说,安子笑着阻止道:“对了,不要再说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元钱,给了瞎子。他心里却也高兴,这总比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要好,或许老婆将要怀孕生子,也未可知。想到此,他索性把老婆叫出来,给她也算一卦,要是二人相投,也许就是真的。瞎子问了老婆的生年八字,叫她也抽一签,指签说:“你两年内必有大难。”一声说得安子老婆坐在地上,半晌无声。回家饭也不吃,睡着不起。安子倒觉得十分可笑,说:“你不要信那瞎子胡说八道,他给咱俩算的卦根本不符。他说我命里有一个男娃,这娃不是你生是谁生?我跟你离婚嘛,我从来没有安这心,这不是胡说吗?你不要信他,只管起来吃饭。”老婆心上的疙瘩才解开了。谁知第二年春天,他老婆一病不起,百药无效,一命呜呼。瞎子的卦在他老婆身上应验了。但他还不相信,他老婆死了,谁给他生儿子?他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娶下老婆?即使娶了老婆,哪能保准一胎就能生个儿子?他把那算卦的事早已抛在脑后,也把日子不当日子过了。他想,他一死,这刘家的门就关了。
今天忽听他妹子这么一说,他才恍然大悟:“先生的卦果然分毫不差,这娃是天赐与我的,我能不要吗?”
“喜芹,你快点回去,只要她愿意,咋个都行。”
他妹子又装在闷葫芦里了:“我哥的弯子咋转得这么快?”
“你快走,别叫人家等不住走了!”安子催促。
喜芹一点也不急,说:“你这房子人能进来吗?我帮你收拾一下。”
“这不用你管。你快走,我来收拾。”安子心劲一下子来了,起身叠被子抹桌子干了起来。
喜芹见她哥有了精神,她心里十分高兴。这样一来,她隋家就后继有人了,她怎能不高兴呢?可她心里一点也不急,她知道竹梅不见她不会离开她家。她哥一连声催她动身,她却故意慢慢腾腾,把她哥该洗的衣服从发着霉味的箱子里拿出来,用热水烫了,洗净,怕一时干不了,又用熨斗熨干。她又会剃头,把她哥的长头发也给剃了,脸刮得干干净净,吃过午饭才回去。
到家时,天快黑了,当天去不成了,让竹梅在她家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早起,等不得大食堂开饭,领了几个冷馍,在炉子上烤黄,就着腌白菜吃了,领竹梅上了路。
安子老汉一夜没有睡好觉,白天他又好像做梦似的,生怕梦醒之后是一场空。他一清早就把门打开,大门口扫得干干净净,左邻右舍都看着稀奇——这老汉今日是怎么了?他进去又把房间重新收拾一遍,炕炉子生着,房子里暖暖和和。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却又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他把一壶水烧开,灌进电壶,又在炉台上墩了一壶凉水。自己感到没事可干了,才盘腿坐在炕上,抱着青铜水烟袋,咕嘟嘟吸了一阵水烟,坐不住,又到大门外去看动静。巷道左右两边看不见远处来人,他又进了院子,耐心地等待……一分钟,两分钟,半小时……
等不着,院子里很冷,他又回到房子,刚坐在炕上,屁股还没暖热,忽听大门吱地一响,急忙兴冲冲下了炕,一出房门,原来是邻居芙蓉妈,他喜到喉咙的心又掉了下去,全身觉得一冷。
芙蓉妈边往里走边左右观看,像要发现什么秘密似的,问安子:“他安子叔,你今日是咋了?怕是有贵客上门吧!”
“没,没。”安子连连否认。
芙蓉妈走进房子,又惊奇地看了半会儿,才说:“你今个不出门吧?”
“不。我哪里都不去。”
“那把你的自行车叫我芙蓉骑一下,她要进城去。”
安子非常慷慨,说:“行,我给你推。”他到后边房子,把自行车推出来,说:“闸不太紧,叫娃路上小心一点。”
把车子一给,他又进了房子。今天他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心里沉甸甸的,怀里像装着一只鹁鸽,一不小心就会飞掉。他闷坐在炕上,筹思道:“难道今天又不来了么?”
芙蓉妈出去的时候没闭大门,喜芹和竹梅进来,安子一点也没听见。这是一个老庄院,一进三个院子,前院和后院都空着,前院栽几株石榴树,每年一到五六月份,石榴花盛开,院子里像挂着几匹红锦,把出出进进的人脸映得红彤彤的。后院栽四五棵红枣树,到了秋天,树上一串串红溜溜的枣儿把枝儿都压弯了。那些枣儿,安子都送给了巷里的娃娃们。他欠娃娃,心里也爱娃娃。中院靠西墙盖着四间瓦房,已上百年,椽檩都是粗壮端直的松木,却都陈旧不堪,墙皮剥落,瓦槽凌乱,蓬蒿丛生,显出古老破败的景象。
只听见一声“哥”,安子急忙迎出去,和喜芹、竹梅打了个照面。安子、竹梅两人都愣住了——原来在公社国营食堂给竹梅粮票的正是安子!一种感激之情从竹梅心中油然而生。安子也暗暗叹道:“真是天缘凑巧!”
“你……你快进屋,外边太冷。”安子声音颤抖地说。站在旁边提着布袋的喜芹似乎被冷落了。
竹梅进了房子,喜芹、安子也都进了房子。炉火正旺,房里暖融融的。
竹梅、安子分别就坐,喜芹沏了一壶茶,给竹梅和安子各斟了一杯。安子端起茶,手颤得不行,又放下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抱头痛哭起来。喜芹急忙劝阻:“哥,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你哭啥哩?”
安子擦干了泪,说:“是的,我不该哭,可我不是伤心。想起过去,我就由不得要哭。”他把脸转向竹梅:“你来吧!你和娃都来!我五十多岁了,还能干十来年。我是个皮匠,一年挣的钱够咱花。将来我死了,这一切都是你和娃的。”
他妹子哭了,竹梅眼里也闪着泪花,说:“我会把你伺候好的,将来娃大了,我要叫他对你好,你放心。”竹梅觉得她不是对自己的男人说话,而是对年老的兄长或者父亲倾吐心声。她满意眼前的这位老人,觉得自己和孩子都有了依靠。
当天在安子家吃过早饭,就去公社办了户籍接收证。中午竹梅就动身了。安子把竹梅送到火车站,给她买了车票,又给了二百元。竹梅临上火车时,安子又再三叮嘱:“你在那边不要耽搁,和娃在这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