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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竹梅坐了十二个多小时的火车,晚上九点,在关中东部的渭南车站下了火车。一出检票口,眼前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寒冷的夜风嘶叫着,她脸如刀刮。她放下行李,裹了裹头巾,盘算着晚上在哪里过夜。
    广常耗周一团漆黑,只有候车室门前亮着灯。为了省钱,他想在候车室过一夜,第二天继续赶路。
    到了候车室门口,要往进走,被值班人员挡住了,向她要车票,她掏出车票让值班人员看。值班人员一看,说:“不行,这票是用过的。只有乘车的旅客才可以进去,你住旅馆去吧。”
    看来这钱还不能省。好,那就住旅馆吧。
    进了一家旅店,一问价,最便宜的四人间住一宿也要两元。她掏出钱来,人家又要祝恨证件,她没有,还是不能住。
    出了旅店,她没了主意。难道在外边冻一夜不成?她在车站广场兜了几个来回,没有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她只好离开广场,沿着漆黑的马路一直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前头出现了亮光,她心里也感到一亮。黑暗中的光啊,看去是多么柔和,多么亲切#糊一直朝那亮光走去。
    她终于来到渭南县城的正街上,有亮光的地方是汽车站。这太好了,明天在这里坐汽车就能回到老家。她现在已经有一种到家的感觉。
    汽车站门开着,她朝里看了看,就走了进去,看见挨墙的几把长椅上睡着人,还有几个人蜷卧在砖地上。她就在那几个人中间蹲下了。啊,有这么好的地方,就不在外边受冻了。她感觉很累,头枕在行李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和小刚来到南河桥头,河水暴涨,木桥叫水冲走了。
    “小刚,不敢过!”小刚已经跳进水中,水漫过了他的头……
    她大声喊:“小刚!小刚!”她正要扑进河中,小刚却站在对面的山头上,对着她笑。
    她母亲又向她走来,她正要迎上去,一个浪头涌来,母亲被汹涌的巨浪卷走了……
    “妈!”她不顾一切地扑向河中……
    “喂!起来,开始买票了。你还在睡!”竹梅被一个好心的旅客推醒。她一睁眼,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用手紧紧地捂住难受的胸口,眼前仿佛还是浑浊的河水……
    “让开让开!”一个清洁工提着洒壶洒水,已经洒到竹梅跟前了,只好停住。
    竹梅反应过来,急忙站起,揉着惺忪的睡眼挤在买票的队列里,又不放心地问洒水的清洁工“这里卖到枣庄去的票吗?”回答说:“枣庄在那边。”她又转过去跟在另一列队的后边。
    当她拿到一张去枣庄的汽车票时,身上还有十元钱。这时,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
    天已经亮了,街道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新的一天开始了,她觉得这一天特别新鲜。今天就可以赶到大哥家了,她想买一点礼品。她走进开门的商店,买了点糖果——这在甘肃是买不到的——再想买点别的,可钱已经不多了。
    她想吃点什么。再向前走了几步,街边有卖醪糟的,主人满身油垢,醪糟担旁边放两条长凳,几个人坐着喝醪糟。竹梅站着看了一会儿,问:“一碗醪糟多少钱?”
    回答:“两角。”
    “要不要粮票?”
    “不要。”
    竹梅大为高兴,放心地在凳子上坐下,说:“烧一碗。”
    风箱扑嗒扑嗒响了一阵,一碗热烫烫的醪糟放在竹梅眼前。竹梅用调羹一点一点品尝,一种酸甜的味道特别芳香,她好久没有喝过醪糟了。又想起小刚,心里说:“我小刚也能坐在这里喝一碗醪糟该有多好啊!”
    “要馍不?”主人看她光喝醪糟,体贴地问。
    “要不要粮票?”
    “有粮票一角五,没有粮票两角。”
    竹梅迟疑了一下,说:“给一个。”
    主人从身旁的筐子里揭起一块白布,拿出一个馒头递给竹梅。竹梅掰成小块,泡在碗里,边吃边喝。这是她两年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
    吃完了,要开钱时,她想起身上还有二斤粮票,但要留着,到不得已的时候再用。她拿出一张五角票开了饭钱,给她找了一角钱,她卷在其它钱中,装进口袋。
    回到汽车站,正好发车时间到了,旅客们正在排队上车,对号入座。她最后一个上车,她的座位也在最后一排。
    一辆半旧的黄色大轿车开出汽车站大门,向东北穿过一条弧形狭长的街道,又转向北行驶在炉渣铺就的公路上,轮胎辗起的灰尘让清晨寒冷的狂风驱赶着,在广袤的原野上奔驰。车子狂如猛兽,往前直冲,上下颠簸,坐在最后一排的竹梅觉得五脏六腑快要抖出来了,但她觉得好奇,觉得新鲜,她望着远处没有边际的灰黄的田野和稀稀落落的村庄,心想:“这就是母亲常说的八百里秦川,真是名不虚传。大哥家就在这平原上。这和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玉石镇相比,简直是另一个天地。世界原来这么大,为什么要困死在那个小川道里呢?母亲为我指的这条路走对了。”她又回想起一两天来走过的路程,觉得太远了,心里又暗暗想念母亲和孩子。
    车子在一条大河边停下来,河上没有桥,浑浊的河水像一锅稠粥,上下翻滚着,几乎看不见流淌,却有一种不露声色、深不可测的来自地下的威力,让人不敢久视。旁边有人说:“这是渭河。”
    “啊,渭河!原来我走了这么远,还在渭河边。”她久久凝视着悠悠的河水,有一种无比亲切的感觉,但眼前的河水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她又感到陌生了。
    驶过来一只木船,人和车都上了船,船慢慢渡到对岸,车上岸,人又上了车,车又向前行驶。在这大平原上,天低了,路也长了,车的速度尽管快,却总是使不出这个大平原。竹梅刚坐车的那种兴致没有了,她全身感到困乏,恹恹欲睡。
    中午时分,汽车驶进一个停车场,竹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枣庄到了。她立刻清醒,提起布袋,赶快下了车。和她同时下车的还有几个旅客,看来人家都是当地熟人,轻松愉快,行李一提就走了。只有她人生地不熟,心头袭上一种无家可归的惆怅。
    竹梅从口袋拿出一个信封,上有豫才哥给她写的地址,是“枣庄周家寨”。她走出停车场,迎面有个大门,门旁边的长木牌上写着“渭阳县枣庄人民公社”。她问一个过路人:“大嫂,这里去周家寨走哪条路?”那女人似乎没有听懂,她又重复了一遍,女人才说:“你从这条路一直向东走,到岔路口你再问。”竹梅又问:“有多远?”女人含糊地说:“大约有十七八里。”
    十七八里路按说不算多远,可她总是走不到,她感觉越走越远。走了好长时间,一问人,说还有近十里。这里的路怎么这么长啊!
    她走到一个村前,又渴又饿,实在走不动了,正要向一个老太婆问路,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路上。老太婆将她扶起,搀到家里,一问话,知道是远路来的人,给她端来开水让她喝,又端来蒸馍、红薯让她吃。吃了又让她在炕上歇息。她躺在铺着褥单的炕上,深感这里的人情要比甘肃好得多。
    老太婆问她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她说去周家寨。老太婆说:“周家寨不远了,再过一个村子就到了。”给她指了路,她又向前走。
    太阳落时,竹梅到了周家寨。
    周家寨在渭河摊上,地广人稀,靠天吃饭,不过一旦丰收,就够吃一两年。加之陕西执行各项政策比较平稳,五八年没有搞全民大炼钢铁,农民没有离开土地,现在社员生活虽然也紧困,也办大食堂,可一般人还能吃饱,没有饿死人的现象。这地方文化相对落后,人情淳朴厚道,大跃进时没有乱打人的风气。
    竹梅到时,她大哥豫田扛着铁锨刚从地里回来,在门口遇面,互不相识。竹梅看走势有点像,冒叫了声“大哥”。豫田回过头,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豫田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听口音知道是甘肃来的人,又反复回忆,才有七八分断定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豫田去甘肃时,竹梅才五六岁,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有学问的才子,再以后的情况就不清楚了。现在她来这里干什么呢?
    豫田试探着问:“你是不是竹梅?”
    竹梅说:“就是,大哥。”说着,接过豫田肩上的铁锨,随他进了家门。
    竹梅的大嫂一见竹梅,甚是惊异,不住地盯着她看。豫田介绍说:“这是咱妹妹,名叫竹梅,从甘肃来。”
    “妹妹!你哪有妹妹?”
    “啊呀,就是甘肃豫才的亲妹妹,你忘了吗?”又对竹梅说,“她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
    “哦,想起了。这么远的来……快进屋。”从说话中,竹梅感觉她大嫂很有些不安。
    竹梅坐定后,她大嫂端上茶来,说:“一路辛苦了,先喝点茶,一会儿食堂就开饭了。”
    竹梅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啜了一口,放在桌上。房里家具不多,但都古色古香,显示出这是曾经富有的家庭。
    “咱家现在几口人?”竹梅问大嫂。
    “四口。”她大哥代替回答,“你大嫂不生养,要了个闺女,前年招了女婿,还没生娃。”大哥端起水烟瓶,把煤纸给老伴,老伴用火柴点着,又给他。竹梅看大哥下巴上的胡须,的确像五十出头的人了。大嫂满头白发,腰也弯得厉害,显得更老。
    大哥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咳嗽着,把烟灰吹掉,又按上烟丝,吹着煤纸,深深地又吸了一气。
    竹梅见大哥烟瘾很重,想起自己带的水烟,从布袋里拿出来,说:“我二哥知道你爱吸水烟,买了些,让我给你捎来。”
    豫田打开纸包,是十板草绿色的“甘”字水烟,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说:“这是正宗‘甘’字烟,咱这里根本买不到。”
    “在那里也不好买,是他托人买的。要是觉得好,我下次给你再捎一些。”
    正说着,她大哥的女儿女婿下地回来了。女儿说话很伶俐,女婿言语简短,相见问好之后就回他们房子去了。
    一会儿女婿把饭从食堂领来,是玉米面馍和红豆稀饭,饭里下着红薯,没有菜。
    竹梅很饿,但她吃了一个馍,喝了一碗稀饭,主人再让,她就不吃了,说她在路上吃过饭了。
    饭后大哥问起甘肃的情况:“听说甘省这两年生活不好。”
    竹梅照实说了,并说明来意。大哥听着,脸上就有些不高兴,等竹梅说完,他说:“土改前夕,我给母亲和豫才写信,让全家回来,咱人口多,土地按人平均,咱就定不成地主,可他们连个信也不来。这里定成地主了,地分了,房也分了。我和你大嫂是地主分子,一天不劳动不给饭吃。他们现在回来,往哪儿住?
    竹梅很难堪,说:“这怪母亲和我二哥。他们人不来,也应该回一封信。这事情你要是不说,我就不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
    豫田又说:“我没有儿子,我说把善正过继给我——我知道方方他舍不得——可他不给。要是给了,我就把莲儿嫁出去了。”
    竹梅听着,无言以对。
    过会儿,竹梅又说起自己的事情:“大哥,我这一辈子苦啊……”说着说着,竹梅就哭了。
    说完了,她大哥说:“你的事情好办一些,这里三四十岁的光棍多的是,只是你来带个娃,这就又不好办了。”
    竹梅说:“我要是不找人,在这里能不能落脚?”
    “那不行,不行。”豫田连连摆手,“你安家要有粮户关系,开户口证明要有理由,你不找对象,就没有落户的理由。”
    “我是说,在咱村落户……”
    竹梅把意思没有说透,但豫田能理解,他说:“不管在哪里,你得有上边说的理由。要是前几年,你来住在咱家还行。现在不行。”
    竹梅再无话可说了。
    劳动了一天,都累了。竹梅也累了。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早早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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