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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从酒泉回来的路上,竹梅心里很害怕:到了水利工地(炼铁结束后,她又转到水利工地),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实在难以预料。
    她去酒泉,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的,她只想把国锐从死亡线上救出来,对别的什么没有考虑。可是现在她坐在火车上,越走心里越恐惧。她想,干脆别回工地去了,要是史家庄不能生活,就逃往别处去,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可她又仔细一想,自己该往哪儿去呢?心里就更加忧愁起来。
    她看见车上的旅客一个个饿得嘴唇干涩,低头纳闷,列车员每过来一次,就有许多人问:“同志,有没有吃的?”
    列车员的回答是:“再忍耐些吧。”
    “同志,能不能想点办法?大人能忍耐,可孩子……”
    列车员看了一眼在母亲怀里饿得哇哇哭叫的小孩,也没说什么,就走过去了。
    那小孩饿得直哭,抱孩子的母亲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用力吮吸一阵,吐出来,一点奶汁没有吸到,又哭个不停,母亲只好哄孩子睡着。
    孩子睡了一会儿,又哭醒了,母亲左瞅右看,没法子可想,难过得掉泪。
    竹梅看着难受,她布袋里倒还有一块玉米面发糕,打算留到下午再吃,她离下车还有十多个小时。这时,她也饿得难挨,只是舍不得吃。她一看到孩子饿成这个样子,心里觉得比自己挨饿还难受。她站起身,把布袋里仅有的一块发糕给孩子掰了一半,递到抱孩子的母亲手里。那女人感动得把竹梅叫大娘,其实,她的年龄比竹梅小不了几岁。周围的旅客用赞叹的目光注视着竹梅。
    列车上,不管工人、干部、农民,都饿成一个样子,一会儿,喝点水抑制一下胃囊的难受。有的饿得承受不住,寻到餐车去,一会儿又空着肚子回来。
    车窗外,是没有生机的田野和稀稀落落破败的村庄,一片片从竹梅眼角扫过,使她更加忧伤和悲凉。在这个世界上,哪儿是她的栖身之所呢?刚才,她看见那个饿得哭叫的孩子,不由得想起她的小刚。小刚寄居在他外婆家,自那次挨打之后,就再不敢回史家庄去了。到了饭时,他外婆就提一个小瓦罐,拄着拐棍,一路磕磕撞撞,从南河湾过去,在史家庄食堂领半罐清拌汤来让小刚喝。现在不知道他饿成什么样子了。她往哪儿去呢?她只有赶快回玉石镇,看看小刚,死也和孩子死在一处。
    竹梅下了火车,到了娘家,见了母亲和小刚,又哭了一场。提到国锐,竹梅没多说什么,只说:“他不在了。”母亲心里一阵纳罕,虽然生过他的气,可是年轻轻的,让人觉得太可惜。她怕竹梅伤心,没再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叹息。小刚也懂事了,不管怎么说,知道国锐是他的父亲,知道“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睡在炕上,一听说父亲不在了,骤然一阵伤心,背过身,脸对着墙,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竹梅当下过河到了史家庄,见了队长于克敏,说:“我不到水利工地去了。娃娃没人管,扳了生产队两根玉米,你们就往死的打,实在……”
    于克敏眼一横说:“不去没有你的饭。你的口粮在水利工地。”
    竹梅一听闪不上话来。因周围还有其他人,于克敏把竹梅叫到一边,小声说:“你要是不去,在生产队光于书记的气你都受不过,他要斩草除根哩!再说,工地上的口粮比生产队稍微多一些,我看你还是去。”
    竹梅只得横下一条心,扔下孩子,又到了五十里以外的水利工地。
    一到工地住处,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有的人在打捆行李,有的人出出进进。做饭的春蝶说:“老天,你幸亏回来了。你到哪里去了?人家到村上去捉你,说没见你人。”竹梅随口编谎说:“我小刚有病在他外婆家,我到玉石镇看娃去了。”
    “娃好了没?”
    “还没大好,我不敢多呆,就赶来了。”
    “那你怎么不请假?”
    “我要是请假,他们准吗?反正就这一条命,看他们是煮还是炒,我豁出了。”
    “老天,你不敢这么说!”春蝶替竹梅担心,“要是叫他们听着,你就不得活了!”
    正说着,民工营长令从顺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还不赶快收拾行李,咕咕哝哝说啥呢?”进门一看见竹梅,说:“你来了!正好。现在还没有时间过问你的事情,到了新工地再说。”
    一阵哨音,民工集合了,一个个背着烂铺盖卷儿,胳肢窝夹着铁锨,有的扛着镢头,都显出惊慌失措的样子,面对一个小小的民工营长,比见了阎王还害怕。
    令从顺发话了:“我们在罐子山完成了战斗任务,现在要到新的工地去,接受更加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天黑前要赶到十家磨。现在出发!”
    十家磨在罐子山东南方向,究竟有多远,谁也说不上。给每个民工发了一个纸包,纸包里是四两炒面,这是一天的干粮。
    天上落着鹅毛大雪,出门走不多远,个个变成了雪人。从罐子山一出发再见不到人家。民工们沿着人迹罕至的山路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走,饿得走不动了,打几口干炒面,抓一把路边的雪,边走边吃。
    竹梅在路上一遇见寒气,胃病又犯了,心口胀疼,胃里泛酸水,她用一只手使劲按着肚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走了一段路程,实在走不动了,春蝶只好扶着她走。几百民工中只有春蝶和她两个女人,春蝶不忍心将她扔下。搀扶着走了一阵,爬上了一个山峁,风更猛了,雪更大了,竹梅肚子疼得蹲在路边,再一步也走不动了。她抱住肚子,疼得满头大汗,对春蝶说:“我实在不行了。要不,你前头走吧,不要管我了。”春蝶说:“要是这里有人家,你可以进去缓歇缓歇。这荒山野屲把你留下,不是要你的命吗?来,我背你走。”
    竹梅迟疑不定。
    “老家,你还等啥呢?快,人家都走远了,剩下咱俩,连路都摸不着。”
    眼前只看见狂飞的雪片,天地一团混沌,前头人踩过的脚印已经被雪埋平,看不见了。
    竹梅只得趴在春蝶背上,把春蝶的行李和她的行李拴在一起,由她背着。春蝶做饭,能比别人多吃一点,身体还结实。竹梅本来就身体单薄,春蝶背着她,感到轻飘飘的并不怎么重。竹梅扳住春蝶的肩膀,难为情地说:“春蝶,嫂子要是死了,转成一条驴,让你骑一辈子。”
    “别混说。”春蝶停住,把竹梅的身子往上掂了掂,显然她已经很累了,“要是别人,我真的不背呢。你人好,可命太苦。下辈子你转个闺秀小姐,我给你当丫鬟,能占沾你的光就好了。”两人都苦涩地笑了。
    走到山下,雪小一些了,才看见前面是一片树林,林边燃着几堆篝火,民工们围着篝火,火上架着锅。
    竹梅到篝火跟前,从火堆里盛了一碗热灰,用手巾包住,扣在自己心口上,肚子咕咕地响了一阵,才觉得松活一些。锅里水开了,竹梅拌了一碗炒面糊糊喝下,肚子感觉热火,身上也有了劲,才能自己行走。
    她俩随着大伙沿崎岖的山路又翻过一道山梁,进到一条深沟,天擦黑时,到了新的工地。他们的身后是山梁,面前是一条小河,要在这里打一个水坝,让河水从山梁上流下去,灌溉山上的土地。这个想法倒是好的,只是没有请技术员用仪器测量,只凭人的眼睛大体看个位置就动工开挖,结果窝了许多工。这工程已经开始半年了,他们属于增援部队。
    雪停了,天上出现星星,月亮从山梁上升起,映得世界一片惨白。地上铺着半尺多厚的积雪,连窑洞帐篷都没有,他们今晚在哪里过夜呢?
    行李刚放下,指挥部就叫开会,哨音在死寂的山谷中回响,听着叫人心寒。按照正常习惯,这样的大雪天,人应该坐在自家的热炕上,即使没有细米白面,粗谷杂粮总是有的,洋芋馓饭总能吃饱。只是大跃进胡乱折腾,人才遭受这种磨难。高压政策和瞎指挥让人有脑子不敢想,有口不敢讲,只好俯首听命,领导说怎么干就怎么干,上级说好就好,群众只不过是会说话的牲畜。
    一听说开会,行李一放,都急急忙忙走了,只怕挨整。但也有几个人迟迟不想去,不知道要干什么。
    竹梅看了看眼前的光景,她的确害怕了。她想,要是在这里住下去,不饿死也要冻死。单就自己来说,她对死并没有什么可怕。说实在话,她早就想死,而没有死成。她所担心的是没有了她,小刚谁来照管。为了孩子,她必须活下去!要是自己死了,就对不起孩子。从酒泉回来,她更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想起逃跑。现在趁大家到指挥部去开会,正是时候。但她不敢跑,她连方向都辨不清,往哪儿跑呢?要是跑不掉,让干部抓住,当场就可能被打死。她心里很矛盾,想逃不敢逃,不逃又想逃。这时,春蝶催她去指挥部开会,说:“老家,赶紧走。”
    竹梅说:“我肚子还疼,你先走,给我请个假,要能去过会儿我就去。”
    春蝶先走了。
    这时,她心里更加紧张,要逃,就得马上行动;不逃,就去开会。怎么办?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看见四五个人背着行李朝与指挥部相反的方向去了。她立刻反应过来,也背起铺盖卷朝那几个人追去,可是人家走得快,距离越拉越远,转过一个山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天上半壁明月,寒星闪烁,地上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脚下根本没有路,只听见汩汩的流水声。她惊慌起来,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完了,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深渊。她停住脚步,环顾四周,除了满地白雪,什么也看不见。侧耳细听,水声很远,隐隐约约似乎在很深的沟里。她双脚踩在雪中,已经麻木了。她后悔起来,想返回去,又怕挨整;想往前走,又不敢挪动脚步,要是一脚踩空,掉进沟里,就粉身碎骨了。她简直绝望了,抬头仰望天空,月亮是那么明亮,星星是那么璀璨,天界是那么祥和,好像什么事情不曾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这给了她一个很大的安慰。但在这苍茫的人世,谁能看见她,谁能给她指一条生路呢?她只有对天哭诉:“老天爷,你要是要我的命,今晚就叫我死;你若不要我的命,就求你把我领到安全的地方。天啊,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她双膝跪下去,雪埋住了她的膝盖,她双眼望着深邃的天空,泪流满面……
    不知什么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响音,时断时续。她不敢回头,觉得像在梦境中一般……
    响声越来越近,她才听出是人的脚步声,又怕不是,她仍然不敢回头……
    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身边站着一个人。却还怕不真实,仍旧不敢动。她又怕是野物,她想,要是野物,把我吃了算了,反正逃不脱了。
    “你是跑脱的吗?”
    她吓得全身一抽,又很快反应过来,听出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连忙说:“老爷爷,救我!”
    老人从腋下将她扶起来。她抬头一看,月光下站着一个白胡子老人,背一个背篼,拄一根拐杖,她心里纳罕,不敢确定站在她面前的是人是鬼还是神仙。
    “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呢?走,我给你引路。”
    “老爷爷,你是……”
    “我也是跑脱的,你不要害怕,这地方我熟。”
    “老爷爷,你怕是神仙?”竹梅又跪下了。
    “快起来快起来。我不是神仙,你放心跟我走。”老人又把竹梅搀扶起来。
    他们缓缓下了一道坡,在坡上,竹梅跌了几跤,要不是老人搀扶,她就起不来了。她想,今晚多亏遇到这位救命恩人——不,他一定是神仙。
    走到坡下,河水就在他们身边流淌,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再走了走,旁边有一盘水磨,老人说:“这就是十家磨。”
    在这饥荒之年,虽然有磨,可哪有粮食磨面呢?磨坊里黑灯瞎火,没有声音,真是人寂鬼静。这时,竹梅全身困乏,她说:“老爷爷,我实在走不动了。”
    老爷爷说:“你再坚持几步。”
    他们又走到一盘水磨跟前,老爷爷上前拍了几下门,轻声说:“请开门,有个亲戚。”
    等了一会儿,里边有了动静,有脚步声响。
    “是谁?”
    里面有人问话,是女人的声音。
    老人回答:“这是玉石公社的一个亲戚,她饿得走不动了,让她今晚缓歇在你这里,明天一早她就走了。”
    竹梅也说:“嫂子,打搅你了。”
    门咯吱一声开了,里边有声音说:“快进来,外边太冷了。”
    竹梅进了磨坊。
    老人在外边说:“我走了。”
    “老爷爷,你也明天再走。”
    竹梅说着,又返身出去,老人已经不见了。
    磨坊里没有点灯,竹梅黑摸着上了炕。炕热腾腾的,竹梅一下子感到在家里一样的舒服。
    竹梅问:“嫂子,你怎么不点灯?”
    主人说:“好他阿姨呢,我已经半年没点过灯了。哪有钱买油啊!连洋火都买不起。我点炕都要到上边磨里去引火。”
    竹梅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五角钱,掏出来塞到主人手里,说:“我只有这五角钱,你拿着灌煤油买洋火吧。”当时,五角钱可以买一斤煤油和十盒火柴。
    主人接住钱说:“这实在太好了。他阿姨,我想给你做点饭,可家里一点面都没有,我们十多天没见过面水了,全靠酸菜和榆树皮面糊口,我的老阿家饿得连话也说不成了。”
    “你阿家在哪里?”竹梅问。
    “在炕里头睡着呢。”
    竹梅用手往炕角一摸,才知道里边还睡着一个人,却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磨坊主人又说:“怕她这一冬活不过去。”
    竹梅说:“嫂子,我知道你的艰难,你什么都不要给我做,我能在你这炕上过一夜,就已经感恩不尽了。我娘家就在玉石镇街上,你要是到了玉石镇,可一定去我娘家歇歇脚。”
    主人叹了口气,说:“唉,这辈子怕再到不了那地方了。前些年,我和我男人常到玉石镇街上去卖柴。柴一卖,我两个一人吃一碗扯面,买些油盐酱醋就回来了。那日子现在想都不敢想。”
    竹梅又问:“你男人到哪里去了?”
    />    “去年炼铁,叫石头砸死了。”
    “你命咋这么苦呢,嫂子?”竹梅心上一阵难挨,“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子,嫁到后山里去了。现在就我和我阿家。”
    女人一边哭一边说。竹梅肚里空空的,可身子在热炕上,觉得挺暖和。她听着听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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