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己亥年的正月初一,早晨,太阳只在天边闪了个面,就被云吞没了。东风一个劲儿地刮着,不到半顿饭的时候,天空就布满了灰云。云层低低地压着地面,天色十分阴暗,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入冬以来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人们希望过年时能有一个好的天气,看来,连这点愿望也不能实现了。
人常说,瑞雪兆丰年。冬天能下几场雪,说实在也是来年的福气,可是种子没有下到地里,连先一年的秋庄稼也没有收回,老天再睁眼能顶什么用?“明年要饿肚子哩呀!”有经验的老农不停地叹息说。
老老小小,一到年底,都盼望能过个好年。全家人团聚在一起,穿一身新衣裳,吃几顿好饭,心里觉得平安舒坦,脸上也显得风光。走走亲戚,看看热闹,欢欢喜喜过上几天,一切再从头开始,也算是人一生的乐趣。偏偏大年初一,一家人七零五散,年轻人都去炼铁,剩下的一些辅助劳力,也被派到七沟八屲搞什么水平梯田、丰产实验,前川里平趟趟的水地都闲着,难怪有人说:“现在干的事情叫人认不清。”幸亏竹梅在县城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才能在家里和儿子过个年。
这天清早,老人娃娃在被窝里睡不住,早早起来,在巷道里转着,看着,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希望在新年第一天有什么好消息,新气象。可是什么也没有,衣服依旧,面容依旧,不知道年气在哪里,大年初一的早饭咋个吃。有人去食堂打听消息,食堂大门从里面顶着,不晓得干部炊事员在干什么呢。
快到中午时分,食堂开饭的铃才响了。这铃声听起来分外悦耳,犹如教堂的钟声。早已饿得不能忍耐的人们赶快拿起碗筷朝食堂奔去。一路上人们互相许愿:“这顿饭咱都要吃饱,不吃饱就不回来。”“一年到头不就是盼这一顿饭么……”可是一到食堂门口,大门依然不开,叫也没人答应。
有的人性子急躁,在人群里骂起来:“不开门,打铃日你妈呀!”
“眼看到这时辰了,把你还没撑死!”
“…… ……”门终于开了,食堂管理员张世民把住门,不让人进,他嘴里还啃着猪骨头,油腔滑调地说:“回家拿盆盆罐罐去,大年初一,把饭打回家去吃。”
人们只好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骂:“唉,这老嫖客,你早挠求哩么是倒油哩……”
张世民装作没听见,脸不烧不红。这老混蛋利用管理食堂的那点特权,专门勾引那些有水色的女人。有人算了一下,被他糟害的女人可以坐一席。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嫖客”。这外号传到他耳朵里,他有些做贼心虚,开始防范。一听到话里有“piao”的音,他就忌讳,脸色马上就变了。
“张管理员,”
一听给他戴高帽子,就非常高兴:“嗯。你说,什么事?”
“舀几瓢面?”
说话的人并无恶意,可他犯忌了,脸马上一变:“三马勺,说了几遍,你没听见?”
“哎,我还以为跟往常一样,舀五瓢呢!”
他更生气了,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半天一句话都不说。问他话的炊事员觉察到意思了,低着头只是笑。
一会儿,人都拿着盆盆罐罐来了。张世民站在伙房檐台上大声宣布:“每人两个白蒸馍,一勺烩菜。”
人伙里不知谁插了一句:“一勺太少了,一瓢才差不多。”
这话又犯了张世民的忌,他忍不住地骂道:“嫖你妈!”
人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想教训他,只愁没有机会,这正是个好茬口,群情立即沸腾起来:“张世民,人家说好话,你为啥要骂人?”
“这老嫖客是少挨打,今天美美收拾他一顿。”
早有人举起拳头,扑过来。张世民一看情势不妙,赶快钻进管理员房子。几个人追到房门口,用力推门。恰在这时,那边几个人又跟炊事员吵起来了。人们最关心的是吃饭,于是又都向伙房门口涌去,张世民这才免遭一打,钻在房里不敢出来。
伙房案上放着几大块猪肉,盆里还有丸子,锅里却不见肉片,人人看着生气,刚从炼铁工地回来的几个社员气得忍不住了,指着案板上的肉问炊事员:“这些肉是给谁吃的?”
一个炊事员说:“我们也不知道。人家管理员叫留下不要切,我们敢切吗?”
另一个社员说:“把这些肉丸子都倒在锅里,让人好好吃一顿。”说着就要动手。炊事员上前阻拦,于是吵了起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背后有人喊道:“谁跟炊事员吵架呢?你们简直是反了!”
众人回头一看,是于顺虎进来了。他站在当院,两手叉腰,怒不可遏,人都再不敢出声。史家庄是于顺虎一手遮天,什么事都是于顺虎说了算。于顺虎在场,谁敢放个响屁!
于顺虎披着他的黄大衣,背着手,在人群里寻找闹事的人。
张世民一听是于顺虎的声音,从管理员房子跑出来,向于顺虎告状:“于书记,你要是再迟来一会儿,就连锅都砸了!”
炊事员莲香也火上浇油:“刚才有人说我们的食堂是给干部办的,社员和旧社会的长工一样。”
于顺虎火冒三丈,指天戳地地问:“这话是谁说的?谁说的?!把这人给我检举出来!不检举出来就不开饭。”
张世民指着黑蛋说:“于书记,我听这话是他说的。他刚还要动手打我。”
“黑蛋啊黑蛋!”于顺虎指着黑蛋的鼻梁杆,如同捣蒜一般,“我看你真是忘本了!今天晚上开辩论会,我让你好好给社员交代。”于顺虎又把脸转向大家:“案板上这些肉丸子是给县上领导准备的,明天县领导要来检查食堂。今日是大年初一,我们来个忆苦思甜,想想在万恶的旧社会,咱们穷人吃的是什么饭。黑蛋,你好好想一想,要不是**和**,你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吗?大家都好好想一想,忆一忆。”于顺虎不再说话,眼睛盯来盯去看每个人的脸。手里提盆盆罐罐的人都吓得不敢抬头,生怕于顺虎看见自己,食堂院里霎时听不见一点声音。
过了十几分钟,人伙里不知谁建议说:“于书记,快到中午了,我看还是先吃饭吧。”
于顺虎转过身,对着提建议的人,声音拉长说:“吃饭?思想问题没解决,吃啥饭?”
另一个人接上说:“一边吃一边忆么。”
于顺虎一听这话还有道理,但他没有立即表态,装作考虑了一会儿,说:“吃饭前,我还有话要说。昨天下午在公社开了个会,周书记传达了县电话会议精神。从明天开始,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放开肚皮撑了,要按口粮标准供应。大人每月二十八斤,十岁到十七岁每月二十斤,十岁以下每月十五斤。听见没有?今天再放开吃一天,从明天开始,食堂就要按这个标准做饭了。好,现在开饭。饭领回去以后一边吃一边忆苦思甜,想想旧社会,比比现在,提高阶级觉悟——给黑蛋先不要舀,让他最后吃。”黑蛋只好提着盆子站在一边。
于顺虎一副威严的神态,背着手,嘴角叼着烟,看着烩菜一瓢一瓢舀进社员的盆盆罐罐,大白蒸馍一个个装进社员的袋子里,又唠叨起来:“这菜怎么样?唵?这馍怎么样?旧社会能吃上这么好的饭吗?社会主义好不好?唵?千万不要忘本啊!”
社员都一句话不说,领了饭急急忙忙往回走,家里老老小小都在等这一顿饭呢。
竹梅领得最迟。她刚把饭提到家里,于顺虎带着两个干部又来寻她的麻烦了。
“这一个多月你到哪里去了?”于顺虎站在炕前,两手插在裤兜里,阴沉着脸问。
“到县人民医院看病去了。”竹梅把一碗饭递到小刚手里,看着饭罐,气上心头。小刚瞪了于顺虎一眼,气得咬牙切齿。
于顺虎狡猾的目光在竹梅身上溜来溜去。他一月多没见竹梅,发现竹梅脸上的容色比过去好多了,皮肤细腻红润。他知道,这是在病房里长期休息的结果。“竹梅呀竹梅,你为什么不随我的心愿呢?你惹得起我吗?你知道我在史家庄有生杀之权吗?你要是早听我的话,何必有这些麻烦呢?你现在要是回心转意,还来得及。”于顺虎脑子里一连闪过好几个念头,可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把竹梅的确整得太惨了,竹梅根本不会回心转意,竹梅把他恨死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保存她呢?为什么不一做到底呢?
“说得好听——看病去了!看病为什么不请假?”
“这里有医生的证明。”竹梅把出院证拿出来,让于顺虎看,“上面写得很清,让我再休息一个月,不能干重活,防止再一次骨折。”
“这是谁写的?”于顺虎把出院证抓在手里,看也不看,两下撕碎,抛在地上,“你把瘊子疙瘩当病呻唤。你一家连一个劳力都没有,让谁成天养活你?旧社会你剥削人,现在还想剥削人。你你……”说着,又要动手,竹梅急忙闪在一边。
“旧社会我剥削没剥削,你最清楚。你好好想一想,心瞎了,叫肺好着。”
于顺虎脸扑哧一红,又恼羞成怒,指着竹梅的饭碗道:“今日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是你自己跳出来了。跳得好!”把脸转向跟随他的人,“你两个听见了没有?过去我点她的名,有人很想不通,认为我跟这个女人老过不去,现在看怎么样?她的本性暴露了吧。你们说,这样的人能不能同情?”
跟随的两个人附和说:“不能。”
“对。就是不能!”于顺虎手一挥说,“让她到罐子山去挖铁矿,明日就走。明天我要去县上开会。黑球,这事就交给你了。她要是不去,回来我找你算账。”
黑球的正名叫于顺奎,他妈把他从小带到于家,也算是于顺虎的堂弟,担任大队民兵营长。这人二十七八岁,长得五大六粗,像只黑熊,从小人都叫他黑球,后来就叫顺了。自从他担任民兵营长以后,有人当面不敢这样叫了,而背过他仍然叫他黑球。
黑球嗯了一声,对竹梅说:“你准备好,明天一早就出发,队里的架子车给你送行李。”说完,随于顺虎走了。
小刚一听说他妈要去罐子山挖矿石,吓得哭起来,饭也不吃了。竹梅也熬煎得不行,不知道该怎么办。
罐子山在南山背后,离史家庄五十多里,荒无人烟,凡去的人,不是叫石头砸死砸伤,就是冻成关节炎、半身不遂。全大队已经换了好几批人。这次没有人去,便叫竹梅去,谁知道于顺虎安的什么心。
第二天,正月初二清早,竹梅还没穿衣,黑球已经在外边砸门了:“快!还没起来?架子车已经准备好了,在村口等着呢!”
“他……他顺奎叔,”竹梅把“黑球”两个字闪在嘴边没敢叫出来,“你还是另派个强壮劳力吧。我……我实在去不成,你知道……”
“不能去你给于书记说去!昨天说得好好的,睡了一夜就不想去了。被窝里暖和,睡着受火是吗?”
为去罐子山,竹梅愁得一夜没睡着。她想,这一去,十有**不能活着回来。她要是死在外边,她的孩子谁管呢?要是不去,又能去哪里逃生呢?户口、粮食关系把人卡得死死的,飞也飞不出去。就是自己能逃脱,小刚没有人管呀。去不行,不去也不行,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她思前想后,唯一的办法是向黑球求情,她认为黑球这人以前还不错,谁知这次一说话口气这么硬,她只好坐起身穿衣服。穿着穿着,眼泪就不断线地淌。
黑球在外边不住地砸门:“你起来不起来?要不起来我就把门踢开了!”
小刚吵醒了,惊怕地小声问:“妈,外边谁在敲门?”
竹梅心慌意乱,赶紧穿上衣服,下炕开了门。
黑球一脚踏进来,站在当地,大声催道:“快点拿行李走!再不要磨磨蹭蹭。”
竹梅出去,装作解手,到邻居家把王嫂子门叫开,和着泪央求王嫂子:“王嫂子,把你麻烦一下,我走了,小刚请你多多关照。要是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补你的心;要是我万一回不来,你把小刚就给我妈送去,我在阴司也念你的好……”竹梅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
王嫂捏住袖口抹泪,说:“于书记昨日来我知道。那人心眼咋那么瞎!”
竹梅回来,又给小刚叮咛:“妈走了,有啥事,你去找隔壁王阿姨,求她帮你,千万不要出事。晚上睡觉把门顶好。”
竹梅这么一说,小刚又哭了,拉祝蝴妈的衣服不松手。竹梅又再三哄劝,才忍痛离去。
己亥年正月初二早晨,风雪载途,天气依旧是那样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