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自由职业
想明白了这一点,马丁阳立即打了电话给殷孝章。殷孝章果然知道这件事情,却没有直说,只是含糊地劝慰他说,马哥,有些事情,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的,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这么整也让兄弟我为难啊。马丁阳想,这么大的事情,殷孝章还这么客气着和他说话,就因为他是自由职业,要是他有单位,或者干脆就在他手下做事的话,恐怕就是万钧雷霆压顶了吧?
终于找到事情的根由,马丁阳心里不禁又好笑又好气,觉得殷孝章真正在事情来了的时候,就不顾了朋友情谊和正义,只是想着保自己的官位,不免心里更对他有了不满。可现在事情还在人家手上逮着,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就也不卑不亢地把外地记者怎么来找他,他怎么劝慰记者不要采访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反复强调说,这个外地记者做的这个新闻调查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不信可以和这家杂志社联系了去查问清楚。
听马丁阳这样解释了,殷孝章立即说,哎呀,你老兄说的话我哪里能不相信啊?可那些领导不一定相信啊。马丁阳就感觉到,其实这殷孝章自己心里也还是将信将疑的。不由来了气,就对殷孝章说,殷大科长,请你转告那些大爷二爷,我马丁阳没有给他们找事,他们也不要给我找事!惹毛了,我就专门揭中川的疮疤,做个人见人怕的刺儿头!大不了我那个小副食店不开了,中川呆不了我就去别的城市,现在哪个城市都养人的。
马丁阳这话名义上是要殷孝章说给领导听,其实首先也是要说给他听的,因为他就是直接管这事的。果然,殷孝章的态度就立刻软了不少,说,马哥,你莫这么说,我们还是兄弟,你不看其它,也要看我这个兄弟,就不要给兄弟下巴上支砖,让我难堪啊。又说,这事他马上去找领导汇报,尽快给他个了结。果然,第二天上午就有质监的人去了一个女的到赖秀丫的副食店里,取了三张封条,也没说什么,就走人了。查处的事情也就此不了了之。
过了几天,殷孝章打电话告诉马丁阳,说他在陪鄢书记下乡时,鄢书记无意中提起,说马丁阳是中川的一个人物。马丁阳听了这话,心里立时咯噔一跳,就有些沉重了,他知道自己在中川的某些大人物眼里已是被列入黑名单了。却也不惧,心想你当十年官我搬十年砖,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是正的怕歪的,歪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又怕了不要命的。做得善人久了也做回恶人,反让人不敢小瞧了的。
这样一想了,马丁阳就又有些得意了,让人怕也是本事。他马丁阳也可以在这个小城里相安无事地过他的太平日子了!站在空荡荡的大屋子里,马丁阳象一个将军在巡视着自己攻占下来的领地一样,得意而自豪。
想当初,父亲一定要马丁阳继承了他的木匠手艺,为此父子俩经常斗争得脸红脖子粗。马木匠的自信来源于他的高超手艺,以及由此而带来的名望。在马丁阳的老家安顺场一带方圆几十里地,在那个苦寒异常的年代,马木匠三个字就是工钱和酒肉的象征。和那些纯粹依靠肩挑背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年辛苦到头挣来的只是酸菜、苞谷糊糊不同,马木匠凭借着他手里抡圆的斧头和拉扯起来吱嘎作响的锯子,为远近乡邻的婚丧嫁娶打做柜子、箱子、脚盆、板凳和棺材,苞谷酒的辛辣,和死猪肉的油腥,让马木匠的小日子非常的滋润。所谓艺不穷身。可现在,他的儿子要拒绝了他充满良苦用心的安排,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愤怒。马木匠的愤怒,还在于他有四个儿子,却是最疼爱的小儿子拒绝了他的父爱。好端端的手艺和日子只与他最爱的小儿子从此无缘,那份揪心和阵痛不是旁人所能够理解的。
其实,马丁阳当时多少是能够明白父亲的。儿时的他曾经多次被父亲带在身边,去品尝过苞谷酒和死猪肉,那劣质的苞谷酒一进喉咙时象烈火在燃烧,那不曾长大的死猪肉也有一股腻腻的泥腥味儿,可那种刺激的快感却不是所有农人都有福享受得到的。但马丁阳同样明白自己想要的绝不是这些。父亲的辉煌在他眼里已经丧失了色泽,如同古老的建筑,虽然架子还在,却脱落了油漆,显出班驳陆离的陈旧和颓败。
血气方刚的马丁阳毫不客气地忤逆了父亲对他命运的安排。数年以后,父子俩都同时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其实是两段历史的较量,结果是新的打败了旧的。当马丁阳成为中川历史上第一个作家时,当年的迷惘和亲情绞杀的痛楚才逐渐释疑。马丁阳作为一个木匠的儿子,他却书写了一段历史,多年以后的中川史志里,肯定会有关于第一个作家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