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小辣椒

    晚饭后,赖秀丫说:“出去走一转啊。”晚饭后一起出去散步,这已是他们的习惯。白天,都各自忙事,只有这个时候能一起走走。
    女人仿佛已把中午的不愉快忘记了。或者,这也是她表示和解的信号。
    “不去。不想走。”马丁阳说。他心里记挂着网上那个热情、大方的“小辣椒”,想继续他们的聊天。但他装出还在为中午的事情生气的样子。赖秀丫就自己去了店里。
    “隔——山撬、金钱——草、薄荷叶——”“魁鸭子魁鸭子,好吃不贵的魁鸭子——”“买——米,买香——米!”“收废冰箱、废电视机、废塑料、废报纸——有废冰箱、废电视机、废塑料、废报纸拿来卖啊——”楼下传来各色小贩此消彼长的吆喝声。
    每天的中午和傍晚,是小贩们光临住宅区的两个高氵朝时间段。因为只有在这两个时段里,每扇门里才都有了人。马丁阳的脑海里,就随着吆喝声幻化出一个个的形象来:卖草药的是一个乡下的老汉,瘦瘦小小的个子,挎个小背篓在屁股上赘着,手里随了吆喝用铁棍一下一下敲着铁撬,发出叮叮叮——当,叮叮叮——当的声儿;卖卤鸭子的,
    是个骑着摩托的大汉。估计是下岗的工人,没有资金租赁门面,就在自己家里卤好了鸭,骑车到各居民点叫卖。叫卖也不是卖草药老头儿那样原始,而是找了个可以录音的喇叭,开着喇叭循环喊叫,既响亮也不累嗓子;收破烂的人就多了,多是些骑着自行车,托了麻袋或箩筐的农民。这些形形色色的小贩人等尽管身份卑微,却是与城里居民们的生活有着不可或缺的勾联。马蕊还是月孩子时,经常哭闹吵夜,那时,他们还在成都的五块石附近租房住,就去买过乡下人从山上挖来的草药——陈艾,嚼成汁液给她喂,还真的见效。每年的端午节到了,乡下到城里来卖草药的就更多了,石菖蒲、陈艾什么的,城里人买了去熬水洗澡,或挂些石菖蒲在门楣上,取个镇妖避邪、少生病痛的吉利。炎热的夏天,会有老人买了薄荷叶来泡水喝,也是廉价的解暑饮料;楼下来了卖卤鸭子的,听了那吆喝,口里就生了津液,忍不住就要下了楼去,在摩托车两侧的大提篮里选些冒着热气的吃货回去;至于收破烂的,更是常要有了交道的。家里买了电器的纸箱子,穿旧的鞋、烧烂了的锅什么的,都要叫了收破烂的小贩来拾掇。
    而这其中最让马丁阳感兴趣的,还是一个卖蜂糖的小贩。“买——蜂糖!买——蜂糖!”每次听到这小贩的吆喝,马丁阳就想笑。因为他把买蜂糖吆喝成了“买烘糖”。中川人说话,好些字都发音不准。比如“风、烘”不分;还有“分、混;花、发;局、急;月、爷;房、黄;飞、辉”等,也都分不清楚的,全都混成一种读法。局长就念成了急长,黄色就变成了房色。这一点,在马丁阳刚从家乡去到城市里闯荡时,就受了不少奚落和嘲笑。记得第一次被人嘲笑他的发音,是他到市里一家报社去找一个女编辑说稿子的事情。当时,他把系统的“系”字读了翘舌音,就念成了叙统。这时,旁边一个帅气的男编辑立即接口说:“系统,不是叙统。”他听出了男编辑是在纠正他,但他
    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心里奇怪,我就是说的系统啊。后来,马丁阳在省城里又听到不少嘲笑他中川口音的笑话。比如“菜子发(花)儿辉辉(绯绯)红。”又如:“我要结分(婚)了,请王急(局)长到时一定肥(回)来吃喜酒哦!”再如:“七爷(月)开发(花)八爷(月)房(黄)。”
    多年后的一天,马丁阳回老家去,遇到了同村的小学老师。这时的他已在省城里闯出了些名堂,小学老师教他时就很器重他的,现在知道他出息了,就更对他多了些信任和尊重。两人闲谈中,小学老师就他儿子上技校的事情请教他,说他儿子学的是金石,学出来有没有出路?马丁阳以为小学老师的儿子读的是金石镇上的技校,就想,这却不能就说好不好的,关键要看学的是什么专业。老师就说:“嘿,金石就是投弹啊、射击啊这些东西噻。”言下之意还怪学生连这都不懂。可马丁阳马上就忍俊不禁了,原来小学老师说的“金石”其实应该是“军事”。那一次,他才深刻地感受到,原来他们的老师当初就是这么教育他们的啊。
    这些年来,由于马丁阳学习电脑打字用的是拼音,加上经常和省外编辑说话要用普通话,更是感到了中川话的诸多弊端。经常有朋友笑他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说普通话。”慢慢地,通过不断实践、改进,马丁阳的发音才比较标准了。现在,一听到当地人说话,就能够分辨出他们发音不准的字、词来。有几次,他就很感慨地对妻子说,现在的学生学习拼音,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们的女儿马蕊就说得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基本上杜绝了“花、发”不分的方言弊病。
    关上窗户,隔断了楼下小贩的喧嚷。马丁阳进了书房,打开电脑,迫不及待地上了网。
    打开QQ,“小辣椒”的头象
    还是暗着。马丁阳就一边看网站上的新闻,一边等着。正无聊时,楼下突然人声鼎沸了。马丁阳起身走到卧室临小巷的窗边向下望。马丁阳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街上有人围堆吵架,他也要上去看一眼。妻子赖秀丫曾经就这嘲笑他,他
    振振有辞地辩解说,这是做一个作家的必备素质,十处打锣九处在,关心生活,热爱生活嘛。
    喧哗声来自对面那栋楼,有人在半明不暗的楼道里聚着堆。核心唱主角的只是两人,一男一女,指鼻子戳眼地对骂。马丁阳听了几句,听出好象是为了水电费多了少了的事。马丁阳就又回到书房去了。这些事,在每个住宅楼里都时有发生。不是收费的人眼浅皮薄,做些手脚多收点费;就是住户让水龙头一滴一滴天长日久地流,水是用了,却水表不转动;或者在电表的外面搭个天桥,让电流不经过电表直接进去了用着。其实,这些事再咋整,也都只是赚点蝇头小利,却气恼人,一旦发生了就免不了要吵架。前不久,城南那边就传出有为了水电费,整出了血腥事件,一方用刀子砍断了另一方的手臂动脉。伤的成了残疾,砍人的不但赔偿了几万元的医药费用,还被判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缓刑。过后了,比邻而居的两家人才如梦方醒,把肠子悔得都青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马丁阳接了,是《眷属》杂志的编辑打来的。在马丁阳的档案里,《眷属》只是三流,一篇稿子也就一千多元。但这姓冯的女编辑人很热情,马丁阳也常把在一二流杂志上发不出去的稿子给她用。马丁阳变了声腔,用蹩脚的“川普”和女编辑进行交谈。女编辑一开口就笑声不断,要马丁阳支持她稿子,说是他好久没给她稿子了。马丁阳就也笑着,答应有合适的稿子就发给她。
    正说着,马丁阳突然瞟见“小辣椒”的头象闪烁一下,上线了,心里立刻就有些急了,一边和女编辑说着话就分了心思,用一只手去点了“小辣椒”,要和她聊天。
    一句话还没打得囫囵,“小辣椒”的头象再一闪,又暗了下去。马丁阳心里急,女编辑的兴致好高,又说了好一会才结束了电话。然而,“小辣椒”的头象
    再也不亮了。马丁阳不免犯了疑惑,她上来肯定看见我了啊,怎么又一声不吭就下了呢?或者,她是见自己在,就隐身了?她不想和自己聊了?好象不应该啊?他也没有什么地方得罪她啊?
    突然,一个念头浮现出来:说不定这个“小辣椒”是个专门在网上逗了人玩儿的高手?象猫戏老鼠一般故意作弄人,自己在暗地里窃笑的那种?再或者,本来就是个男人?天啊,要是这样,那我马丁阳岂不丢人大了!羞愧、愤怒一起涌上来,马丁阳的脸上竟然挂不住了,感觉就象被人脱光了衣服当场示众。一时之间懊悔得很了。
    过一阵,马丁阳又觉得不太象。前后把那些细枝末节回想了又回想,凭他观人察势的本能,觉得这“小辣椒”不象那样人。至少,可以肯定了她不会是男人假扮了的。因为在他印象里,对方说话的语气、心态,全然是女性心理。这样一想了,马丁阳才稍微宽心了。脸上褪尽了红潮,心绪也慢慢平静。
    想想,到底放心不下,就忍不住连发了几个疑问过去:“怎么了啊,妹妹,见了哥哥招呼不打就走了啊?就是不喜欢和哥哥说话,也明说啊,不会这么没礼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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