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由于地震发生在夏天,而那个夏天又格外炎热,死难者的追悼会很快就举行了。会场就设在一座座地震棚外面,根据遇难者家属的意愿,遗像分别挂在各个地震棚里面。杨原平妻子和张慧英丈夫的遗像挂在一个棚里。遗像前还摆放着两个花圈,几乎把整个地震棚占满了。
    折腾了好几天,李楠和赵灵两个孩子累得够戗,就在地震棚里相拥着睡着了,小脸上还留着泪痕。杨原平心疼地弯下腰,摸摸孩子的小脸,喉咙一阵发哽。旁边的张慧英轻声嘟囔:“幸亏他们仨出去了,逃过了这一劫。看来那枚幸运币还真管用呢!”
    杨原平嘴里不说,心里却一直在打鼓:杨阳他们已经走了十一天了,按正常情况,昨天就该回来了,可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兰州离大漠河也就是几百里的路程,会不会……他不敢想下去了。
    果然,当天晚上,收音机里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这次地震的震中就在大漠河和兰州的中间地带,震后,由于暴雨的冲击,使得那里发生了严重的山体滑坡,好几辆路过的汽车翻进了山沟里,其中还有一辆是旅游车……
    杨原平当时就被这则消息击晕了:杨阳他们会不会就在那辆车上?天哪!人到这种时候,往往会产生很多奇怪的念头。一贯不迷信的杨原平竟然想到了那枚硬币:我的杨阳身上还带着它呢,想必不会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即使遇到,也会逢凶化吉的!
    他整夜都在脑子里强化这个足以安慰自己的念头,但天刚刚亮,还是支撑不住了,脚步匆匆地赶到了场部。
    刚进场长办公室,杨原平就看出场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在心底升起了。朱场长亲自将一杯沏好的茶递给他,委婉地说了些“要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后,拿出一份电话记录,轻轻地放在杨原平面前:“这是一份电话记录。现在是特殊时期,上级也不可能下达一个专门的通知,你看吧……”
    杨原平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接过电话记录,手止不住激烈地哆嗦起来。那份短短的电文他足足看了好几遍。看着看着,面色逐渐变得惨白,终于抬起头来,嘴唇抖动着自言自语道:“这……天哪!这怎么可能呢?你们没有听错吧?”
    朱场长难过地垂下头:“没有。我接到电话后也有些不相信,又亲自打电话问当地的公安部门。他们说,参观团当天晚上从大漠河旅游区往省城赶的时候,路上突然遇到了强烈余震,再加上天降暴雨,使得公路旁的山体突然滑坡,刚好把他们坐的那辆车子冲下山,掉到了河里……赵凯之两口子,还有你的女儿杨阳就在那辆车上……到现在,赵凯之两口子已经找到,可是……已经没救了。而你的女儿生死不明……你先别着急,等那边有了确切的消息我再告诉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杨原平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说话,目光茫然地望着那张电文记录。沉默了几分钟,他突然站起,发出一声惨烈的吼叫:“不,我不相信!我,我要去找我女儿……”
    一旁的场长伸手扶祝蝴:“老杨,你冷静一些。医生说了,你的腿现在还不能走长路,这样会毁掉的。”
    杨原平咬着牙,大声喊:“我的女儿都没了,我还要这腿有啥用?”说着,他固执地甩开场长,一瘸一拐走出办公室。
    一出门,他就看见张慧英拉着李楠站在门口。原来,张慧英听说杨原平被吉普车拉走了,生性多疑的她猜测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领着女儿悄悄跟了过来。到了场长办公室,她没有进去,躲在门口将里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双手拦住杨原平,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嘛!”
    杨原平都要哭出来了:“我就是要搞清楚嘛!你不要拦我!”
    平时温文尔雅的杨原平像着了魔一样,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就是听不进去,一门心思地要去找女儿和赵凯之夫妇。
    朱场长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顺从了他的意愿,还特意派了一辆车,直接把他送到镇上的火车站。杨原平谢过场长,又含着眼泪拜托张慧英照看好灵灵。张慧英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带着哭腔连声答应了。
    杨原平赶到山体滑坡的地方,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那辆大客车的残骸已经被打捞上来,虽然样子惨不忍睹,却很醒目。公路下面是山谷,两座大山的夹缝中淌着洪水咆哮的大漠河。河边还有几个穿救生衣的人划着皮筏继续寻找落水者,一个戴着红袖章的指挥人员嘴里吹着哨,指挥挖掘机和工人们。
    尽管现场十分繁忙,副总指挥还是抽出身来认真地接待了杨原平。然而,他对搜救工作的介绍却让杨原平大失所望。副总指挥说,当时这辆车上一共有33个乘客,包括幸存者和遇难者,现在一共打捞上来30个,包括赵凯之夫妇;还有三个下落不明,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杨原平茫然地喃喃自语:“最后的努力?”
    副总指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发出深深的叹息:“是啊,你也都看见了,这么深的沟,河水又那么急,你的女儿身体那么小,极有可能被洪水冲远了。我们会努力的。但是,说句您不爱听的话,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
    杨原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向一边倒去。旁边几个人连忙把他扶到临时支起的简易床上。这时,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年轻人走到他的床边,弯下腰自我介绍:“杨先生,我是《生活参考报》的记者于家驹,听说,您的女儿在这次车祸中失踪了,对吗?”
    杨原平沉重地点点头:“是。我就是来找她的。”
    于家驹回身看了看下面滔滔的河水,问:“这么深的水,这么大的浪,您觉得还能找到您的女儿吗?”
    这是杨原平最不愿意听到的,他被深深地刺激了,突然有了精神,愤愤地看了对方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她。”
    “凭什么?”
    杨原平一下子坐起来,提高了嗓门:“凭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于家驹显然被这话震惊,两眼蓦地瞪大,然后露出歉意的表情:“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说完,拿出一个采访本,想问点什么。杨原平厌烦地摆摆手,无声地拒绝了。于家驹碰了软钉子,有些尴尬,也不再坚持,抱歉地笑了笑,到帐篷外面去了。
    杨原平觉得腿上一阵钻心的痛,站立不稳倒在床上,痛苦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上暖烘烘的,睁开眼一看,只见那位年轻的记者于家驹又站在他的面前。杨原平立刻把脸扭到了一边。
    于家驹轻声说:“杨先生,对不起,我是个实习记者,刚才的问话如有不妥的地方,还请您原谅……”
    杨原平懒懒地答道:“没关系,没关系。”
    于家驹在床头坐下来:“您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有个请求,如果您同意,我愿意陪着您沿着大漠河去寻找您的女儿。行吗?”
    杨原平心里一动,他把脸扭过来,看到一双真诚的眼睛,不禁被打动了。他伸手拍了一下于家驹:“行,年轻人!”
    为了防止意外,指挥部特意派了非常熟悉当地情况的一位姓王的师傅作向导,三个人一直沿着河边向下寻找。
    暴雨过后,大漠河水流湍急。浊浪卷着一路冲下来的杂物咆哮着向下游翻滚而去。杨原平腿上有伤,走起来很吃力,于家驹不时地去扶他,又时不时地向他问着什么。沿途只要碰上老乡,他们就一定要上前问询。然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令人失望的。他们就这样整整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终于走出了山沟,眼前渐渐变得平缓开阔。王师傅仿佛已经筋疲力尽,招呼大家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说:“你们看,前面水流已经很平缓了,要说洪水冲击,顶多冲到这里;再往下游,水冲不动了。所以,我们再往前走,已经没有啥实际意义了。”
    杨原平是搞技术的,也和洪水打过交道,知道这是实事求是的分析。他只是不甘心。他把最后的一线希望留在这里,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在河边仔细寻找。于家驹和王师傅明知他这样做是徒劳的,但不忍心伤害他的感情,也跟在后面四处搜寻着。
    杨原平幻想着奇迹会突然出现,然而,随着太阳不断升高,希望也离他越来越远。不争气的腿似乎故意跟他作对,一阵阵钻心地痛起来。
    蓦地,他的目光触到了乱石堆上一枚银光闪闪的硬币。他几乎扑了上去,一把抓起那枚硬币,双手颤抖着把它在手心里翻了一个个儿,硬币中心那个醒目的红点立刻映入他的眼帘。杨原平再也控制不住,双眼一闭,泪水滴滴答答洒在上面。“天哪!是它#狐怎么在这儿?”杨原平高声哭喊起来。
    于家驹吓了一跳,飞快地跑过来,扶着他问:“杨先生,您说什么?”
    杨原平双手哆里哆嗦地捧着那枚硬币递给他,连珠炮般地一口气倾诉着:“你看,这是我女儿临走前我给她的硬币。她就是靠这枚幸运硬币才有机会和我的两个邻居一起去大漠河旅游区玩的,这中间的红点是我用实验室里提炼出来的食用色素点上去的。我的眼睛不会骗我,不会的!”
    于家驹也激动起来:“真是奇迹!这说明,你的女儿至少上过岸,而且就是在附近上的岸!不然,这么小的东西不会掉在这里。”
    “没错!这也说明她还活着,活着!对吗?”
    于家驹支持他的判断。王师傅却显得很沉稳,不置可否地沉吟了一会儿,建议他们到附近的派出所去寻求帮助,说当地的警察总能有更多的办法。杨原平也认为这是一条捷径。三人不敢耽搁,立刻去了大漠河旅游区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们也正忙着抗震救灾,所长认真地看了杨原平带来的有关杨阳的照片和一些资料后,遗憾地告诉他目前还没有什么消息,但满口答应会全力寻找。建议他先在小旅馆住上一晚,也许明天会有新的进展。
    杨原平还能说什么呢?千恩万谢地告别了所长,住进一家小旅馆。王师傅和于家驹都因为单位有事,和他互留了联系地址后分手了。
    这一夜,杨原平一直没有合眼,思前想后,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最后在灯下写了一条感人至深的《寻人启事》,万一女儿还没有音信,他就要把启事发到附近的各家媒体登载。当然,他期盼着会有好消息。
    不幸的是,第二天早上得到的消息却如同当头一棒将他击晕了。当时,他正在所长办公室里等候,一个毛头毛脚的小警察闯进来,没有注意到他在场,径直向所长汇报说:山林附近离出事地点不到100米的西北角发现了野兽的足迹,地上还采到了和那小女孩的血型相同的血迹,不排除那小女孩被野兽叼走的可能性。所长已经来不及批评那个莽撞的小警察,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已经使杨原平晕倒在椅子上了。
    杨原平只能把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媒体上了。他给张慧英打了个电话,问了赵灵的情况,然后又把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他觉得找女儿的事情一刻也不能耽搁,便拖着受伤的腿把那份《寻人启事》送往一家又一家报社,当然,也没有忘记寄给北京《生活参考报》的记者于家驹。
    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大漠河农场后,一下汽车就直奔张慧英家接赵灵。进了屋子,张慧英却并不问他什么,只是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沙发上发愣。杨原平觉得有些不对劲,问:“慧英,你怎么了……李楠呢?”
    张慧英指了指小卧室,小声说:“闹情绪呢。”
    杨原平不以为然:“小孩子闹什么情绪?怎么回事?”
    张慧英看了赵灵一眼:“舍不得离开这儿呗。”
    “离开?去哪儿?”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想把她送到北京去。”
    “北京?”
    张慧英点头:“对,送到她姥姥姥爷的身边,还找了一个小学校借读。北京的孩子六岁就可以上学前班了。我要让李楠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在北京读书,将来没有人会看不起她的。其实,这种想法老李在的时候我就提过,可老李这人你也知道,干什么都优柔寡断的。他现在不在了,大主意我一个人拿。”
    杨原平沉吟了片刻,说:“慧英啊,老李不在了,你现在又要把女儿送走,剩下你一个人,这行吗?”
    张慧英叹了口气:“我根本就不考虑我自己。为了孩子的前途,我必须忍痛割爱,早点做准备。我知道我的条件比你差,只能走旁门左道。我琢磨着,孩子在北京呆得越久,将来办户口迁移回去的机遇和理由就更充足一些。再说,现在我是不能让她在这个伤心的地方生活下去了,简直是一场噩梦!”
    杨原平低头不语。张慧英又说:“原平,听说农场里有不少北京知青都办回去了,你为什么不走?”
    杨原平回答:“杨阳她妈妈就躺在这里,我不想离开她……再说,杨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找不到家,找不到她的爸爸怎么办?”
    张慧英奇怪地看着他:“原平啊,你是不是找孩子找得走火入魔了,怎么会有这个怪念头?总不能两头都误了吧?”
    杨原平苦涩地摇了摇头,那样子使张慧英一阵心酸。她尽量说着宽慰的话:“原平,你也别着急,杨阳一时找不到,就慢慢找,总会找到的。你没听说过有个说法,女儿有条线系在爸爸的手腕上,无论走多远,爸爸一拉最后总会回来……”
    杨原平被她逗得苦笑起来:“你呀,就别安慰我了。人家是说月老在男女脚上系上线,最终会扯到一起。”
    张慧英调侃道:“对了错了我不在乎,只要你宽心就行。”
    杨原平拉过赵灵揽在怀中,感慨万端:“大人怎么都好说,只可怜孩子们。现在就属小灵灵惨,楠楠这一走,连个小伙伴也没了。”
    他心疼地想亲亲赵灵的小脸蛋,却惊讶地发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长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前面,显现出与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相称的成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