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五
德琴两口子走了。可藏在大松树后边的一个人没走。他已经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了。这个人就是二牛。他站在高处,一直目送德琴两口子没了人影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儿看见德琴两口子亲亲热热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想让德琴这么快就把自己忘了。可他又没有办法。他恨自己,更恨玉枝……。一只大乌鸦飞到他头顶的松树上,“呱、呱”的叫了几声,才把他的意识唤醒过来,北方的严冬滴水成冰,他早被冻僵了。追着德琴的影子,他顺着小路向山顶爬去。其实他爬得再高,拐过弯儿德琴就已经不见了。可他还是拼命的爬到了山顶。站在山顶的寒风里,他有一种寒风刺骨的疼痛,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心被撕裂了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条伤口什么时候才能愈合,也许今生今世再没希望了。
德琴出嫁那天,二牛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也没有安稳过。黎明的花炮一响,他就又从刚刚迷糊的状态里走了出来。他快让眼前的事情催垮了。花炮到他们家门前尤其响的时间长,每一声都把他的心炸的七零八碎。他这么爱着的德琴,晚上就要成为别人的媳妇了。他心如刀绞。恨不得这炸响的炮竹把自己连同整个世界一起炸掉。
此时此刻,他不但恨自己,恨玉枝,甚至有些恨德琴的丈夫。恨燃烧在他的胸堂里像一锅热油熬的他心痛、头痛、精神错乱。他想哭,也想喊,可他既哭不出眼泪,也喊不出声。嗓子突然就起了个大血泡,憋的他喘不上气来。他再揪心,该走的还是走了。当村子里静下来的时候,他反倒更加的痛苦。他使劲的捶炕,用头撞墙,揪自己的头发,可这都没有用。他还是没法儿把德琴留住。折腾了一天一宿,他终于把自己折腾昏了,高烧三十九度,这才安静下来。父亲和哥哥一直守着他,他把他们都吓坏了。二牛安静了,父亲才敢去请医生。要不是医生来得及时,用针挑破了他嗓子里的血泡,恐怕他要憋死了。打了针、吃了药,他才安静地睡去。
当二牛没吃没喝地昏睡的时候,日子正平平稳稳的过去。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发生过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德琴已经在履行“三天回门”的程序,坐在娘家的炕头儿上跟姐妹们亲亲热热了。
两天两宿的昏睡他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身边的大哥:“哥,今儿几号呀?”
爸赶紧抢着回答:“腊月二十四了!”
“天黑了吗?”
“天刚擦黑儿”。
听了这话,二牛一下子坐起来,他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抽自己的嘴巴。还不停的说: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爸看他又开始胡闹,急的扑通跪在地下。“咣、咣”的给他磕响头。可他根本没看见。大牛一看,爸给二牛直磕头,一下子急了眼。他不论青红皂白冲着二牛就是两个嘴巴:
“你有完没完,敢让爸给你磕头。”
这一招还真灵,二牛立刻不哭了。别看好话说尽都没管用,可两个大嘴巴子,马上叫他清醒了。爸果然跪在地下给他磕头呢。他能闹腾得让爸给他磕头,这真是造孽呀!他赶快爬下地来。搀扶起脸色苍白、满脸是泪的父亲。二牛终于冷静了。大牛赶紧打来热水叫爷儿俩洗脸,又去堂屋烧水做饭,日子终于恢复正常了。
第二天,二牛早早的就起来了,他带着自己今生的最后一个心愿,藏在了村口的大松树后面,他要送德琴远行。送自己今生最爱的人,离开大盛村。
那一天,二牛一直爬到了山顶,但他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群山和严冬里满目的苍凉。
两个月后,二牛调到乡里教书去了。同时他也在乡卫生院附近租了房子,举行了最简单的婚礼。从此,二牛和玉枝,一对各怀心思的男女,被捆在了同一个命运柱上。这柱子上写满了痛苦、耻辱和灾难。
十六自从德琴进了高家,老高家的好事就接连不断。按照山里人的迷信说法:“就是德琴的“处女红”给高家转了运。“冲喜、冲喜”就是这个意思。”
转过年,刚到农历二月份,就开始有媒人给老二中勤提亲。这在老高家可是少有新鲜事。也许是老大中正没结婚的缘故,这些年,这些媒人婆子早把老高家给忘了。中勤跟德琴同岁,其实刚到二十一。可在媒人的眼里,他家一个个小伙子和一个个大姑娘都早该结婚了。媒人一来,老高家就成了“肥膘子”。相跟着又来了两个。这可让德琴的婆婆长了行市,她高亢着脸对媒人说:
“你可跟人家的姑娘说好了,我家可没房!人口又多,要是不嫌弃就让我们中勤搞。但有一样,到时可别后悔!”
这三个媒人说得是三家的姑娘,这就增加了竞争。德琴婆婆的精明劲儿就来了,她最拿捏得好各种事情的火候了。她在三个姑娘里权衡来权衡去,最后敲定了张铁英。
她为什么非要选定张铁英呢?她是在跟德琴比较了以后才决定的。“德琴文静,瘦弱,娇娇滴滴,将来必定是体弱多病。当不了一个劳动力使唤。弄不好只能给老高家增加负担。好在德琴的娘家有钱,也不会袖手旁观。可其他人家谁能比得了盛家,所以就不能再找瘦弱的。进了门就要当个劳动力……。”这张铁英正合了德琴婆婆的意。她家离高村五里地,是“黑山顶” 村人。人还小有名气,是村里“铁姑娘队”的成员。这个“铁姑娘队”可不一般,外出挖河,上山修公路,打石头、放炮嘣山。都是老爷们儿干的活,可她们都敢干。为此,这帮人还在县里戴过红花,得过奖呢。“男女同工同酬,妇女能顶半边天,”就都体现在她们这帮姑娘身上了。
当时是文革时期,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时代。因此,张铁英她们这帮姑娘,就穿着肥大的男人衣服,干起了男劳力的农活儿,当然挣的也是男劳力的工分。德琴婆婆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中勤像他爸爸,瘦高、瘦高的。这事要说得怨中正,是他非让他念书的。
中正说:“我自己没文化,才念了初中一年,连团支部总结都写着费劲儿。大妹妹也没文化,所以窝窝囊囊老受人家的恶气。我们哥俩儿就够倒霉的了。到中勤、中惠他们这儿就必须念书,这事我说了算!即使以后当农民,也要当个有知识的农民!”
为了这事中正妈经常发牢骚:“念书,念书,人念得跟“豺狼”似的,浑身骨头没有肉。将来再下不了地,干不了农活,谁来支撑这个家?有知识的农民,书本上能打粮食?”也算是当妈的一片好心。这两房媳妇就成了婆婆压下的宝,高家就指望她们熬个出头之日呢。
中勤对这个已经下了小订的媳妇,那是腻歪透了。先不说身材、长相。就单说这文化水平和这言谈举止。不是糟踏中勤吗?中勤是什么人?他是村里的秀才。要没有新来的嫂子比着,村里有哪个比得了他高中勤的。过年过节,谁家的对联不是他写?村里有个大事小情,标语和宣传材料,哪次不是他主笔?就是哥哥的团支部工作,多少也要让他帮点儿忙呢。这回妈又要像嫁姐姐时那样,包办自己的婚姻了。但中勤可不是姐姐,妈说咋办就咋办。中勤他有一定之规,就是离家出走,他也不会跟铁英结婚的。
十六岁那年,他还想继续上高中。可乡里把高中撤消了,他只好回家种地。但他就是不能甘心,他早晚是要离开这大山的。妈虽然硬是给他定了亲,但结婚可是由不了妈的。他虽然打定了自己的主意,走一步说一步。但定了亲还是叫他心里苦闷的,可又没有地方诉说。就只好忍耐着。但亲事是定下了,多少也算是高家的一件喜事吧。
紧跟着是德琴有喜,农历四月里,也就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德琴怀了孕。一向节俭的婆婆为了德琴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把歇了一冬窝的老母鸡刚刚下的鸡蛋不往供销社里拿了。从那天开始,不管是稀粥还是菜饭,德琴的碗里,总是要比别人的碗里多一个剥了皮的热鸡蛋。
德琴舍不得吃,有时就偷偷的留给中正。俩人老是为一个鸡蛋推推让让的。为这,婆婆只好忍痛又加了一个。可一家老小,中正哪有资格吃这个鸡蛋?这倒好,一个鸡蛋成了祸害,弄的一家人老是在饭桌上吵吵,闹闹的。烘托着很浓的穷酸气。后来大家一致决定,为了孩子,德琴必须当众吃掉它。
七九河开,**燕来,春分一过,地气开始往上返。小河沿上的坚冰也开始融化了。水像复了苏的生命,也像顽皮的孩子,一路上叽叽嘎嘎的打闹着,然后撒了欢儿地,向山下奔去。老黄牛萎了一个冬天,终于在养足精神之后有了用武之地。七沟八梁围造起来的零星梯田,在它们的身后开了花。一股泥土的芳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原野,这气息把山里人的希望唤醒了。
紧跟着是清明的春雨,滋润了萱软的土地,谷雨到了。“谷雨前后,栽瓜、点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山里的土地经过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已经做好了孕育种子的准备。专等农民来播种了。“人误地误几天,地误人误一年!”大山里的农民们紧跟着节气的脚步开始了春耕生产。阳坡面上的柳树早返青了,山桃花也开始含苞待放,山里的春天来了。人们的希望来了!
高中正一家人,连同那个刚过门不久的小媳妇德琴,都到生产队里参加春耕生产去了。只剩老五中友,还在乡里上中学,一家人六个劳动力,日子一看就红红火火。德琴的婆婆其实刚四十多岁,但在山里“三十不穿红,四十不戴绿。”因为有了儿媳妇,人就算老了。所以,她可以要求在村子附近干活儿了。
村子附近都是老年人,有儿媳妇你难道还不算老,有了孙子你就更老了。德琴的婆婆终于能把自己归在老人们一起,想那些长远的家庭计划了。她一边儿和老人们一起干活,一边在心里算计着:“先把铁英娶进门,自己再抱孙子,即使自己不下地干活了,家里的劳动力也还是不少。劳动力多,工分就多,就能积攒下钱来,重新翻盖这老房。最好把东、西屋也一起翻盖了,这样三个儿子就都有地方住了。”当然这计划还很遥远,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实现的。所以她必须把握住。
中勤未过门的媳妇铁英,在家里是头大的闺女,下边一拉流就是三个妹妹,说来也怪,越想要个小子,却越来丫头。这丫头一直生了七个,后三个都是在刚一出生时,就让铁英的爸、妈给溺死了。
想当年,在山里溺死“月科孩子”的事,司空见惯。很多女人都做过这样的事情。谁心里都明白,她是一条生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生活太艰难了,与其让她多灾多难的生活在世上,还不如叫她重新偷生。溺死了孩子,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是个死婴。其实山里人谁心里都明白,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铁英家按山里人的说法,也是犯了“七女星”的。所以,一直生到第八个,才生了个小子,也才结束村里人背地里叫他“老绝户”的历史。这小子一出生就跟宝贝儿似的娇养着,可偏偏就是身体不好。都八岁了,却还像个五、六岁的样子。可他上边这四个姐姐,一个个儿爸妈都不当人使,却偏壮的跟“牛”似的。自从铁英有了婆家,男方又急着娶亲。他爹、妈就算计着怎么才能少损失一点,因此,三天两头派媒人来要彩礼,那些衣服料子和毛线也要了一堆了。东西要了,可一件也没给铁英穿,铁英身上还是补丁摞补丁的破衣裳。反正,人也长得五大三粗的,又成天跟男人干一样的活儿,
她妈说了:“穿好的也是不配。”
青黄不接的春天终于过去了,到了六月,零零星星的麦子地一片金黄,“春争日,夏争时”,麦收时节就是龙口夺粮。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农民们趟着黎明前的露水,开镰了。
老天爷给了几个晴天,山野里就会呈现出一片丰收的喜悦。连宿搭夜,收割脱粒,人们困得上眼皮儿打下眼皮儿,可一年一季就这么几天的好日子,谁还顾得睡觉。苦战三天三夜,全村的麦子就打完了。当场院里小山一样的麦子堆,分到社员家里的时候,“端午节”就到了。
“端午”一到,小媳妇可以回娘家,未过门的媳妇也可以住婆家。山里人老早的就把粽子叶准备好了。“端午”还差一两天家家就开始包粽子。“大黄米、小黄米、粘高粱米、”有钱人家会在山外头买些江米,粽子包得五花八门。可比粽子更让人向往的,是整个山村都会弥漫在温馨的节日气氛里。一大早,铁英从村子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中穿过,听到的就都是问候:
“铁英啊!你妈包粽子了吗?什么米的?”
“铁英啊!什么时候去住婆家啊?高村还没来人接你啊?我家二凤,昨天可就走了!”铁英胡乱的应付着这些过分的关心,可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的。是啊,还有两天就到端午节了,高家却还没来人接她呢。一个定了亲的女孩子,过年过节,婆家不来人接,是很失面子的事情。但自己能有什么办法,这婚姻本来就是不般配的。铁英从来没想过要高攀谁,只想找个安分守己的男人把自己嫁了,最好能单独过自己的日子,这个娘家她早就待够了。
父母一天到晚总是阴沉着脸,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吃的是猪狗食,做的是牛马!这个家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这几天铁英也很心烦,她怕去高家,因为自己跟高家人太不般配了,以后要是真跟中勤过日子,那还有出头的时候吗?可又盼着去高家,只有那样,她才有机会休息几天,吃几顿像样的饭,过几天人过的日子。
今年自己才十八岁,回想做少女的时候,也曾经是肖肖瘦瘦的。她也没想要参加什么“铁姑娘队”,是父亲给她报的名。没想到几年下来,连个子都累矬了,身子也变粗了。哪个姑娘每月都有几天不方便的日子,可在“铁姑娘队”里,就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女人了。泥里水里、冰里雪里、开山铺路、打眼放炮,没人再拿你当姑娘看了。因为你的工分已经把你做女人的权力卖掉了。
穷乡僻壤的大山里,过节的气氛却总是浓浓的。分了麦子,有了白面,村里人议论的就全都是“过节”的事。“端午”节一过,住娘家的小媳妇,就要带着娘家妈包的粽子回婆家了。这是山里人的老礼儿,谁家没个闺女,过年过节总得给亲家母捎点儿好吃的。因此,山里的点心和粽子也随着山里的小媳妇们一起走南闯北了。有时一个点心盒,都长了白毛,却还没被人打开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