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这是农历二月初的天气,太阳很大,但却不热烈,阳坡面儿上的积雪有些已经融化了。可原野仍是严冬的景象。树是光秃秃的,山也是光秃秃的,沟沟岔岔到处是风堆积起来的茅草和枯叶,一片凄凉,毫无生机。
德琴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家门前的窗根儿底下,依偎在刺眼的光线里,她仍穿着过冬的棉衣,双手习惯地交叉在袖筒里。火红的晴纶方头巾把脖子围得严严实实,太阳一照,映衬出一张粉红娇嫩的脸。黑棉裤脚儿上扎着的红腿带儿,一条已经散开了,一缕流苏洒脱在绣了花儿的骆驼鞍儿棉鞋上。冷眼一看,德琴的这身打扮——花棉袄、黑棉裤、大红头巾、绣花鞋,还真像个花里胡哨儿的山里小媳妇儿。
可德琴并不是小媳妇儿,她可没盘头,两条大辫子正乌黑油亮的垂在胸前,辫稍儿上扎着的绿头绳儿像两朵刚刚吐绿的梨树芽儿,在荒凉的早春二月里带来了生命复苏的春意。这个没出阁的黄花儿大闺女,已经有两、三天没心思打扮了,她正被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烦恼困扰着,坐不是,站也不是,两、三天没有走出这个青石围成的院子了。
德琴妈在屋里的炕头儿上,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冲着窗外高声地叫德琴,叫女儿进屋做自己的“女红”,嘴里还不断的唠叨着什么。可德琴像没听见一样,仍然眯在太阳底下想心事。
德琴家祖祖辈辈都出生在这群山包围的村子里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机会走出这山的世界。她不知道山外边的世界有多大,是个什么样儿的,因为不了解山外边的世界,也就从来不曾向往过。要不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深入到家喻户晓,她除了知道**外,这个国家的其他领导人是谁她一概不知道。在村里上中学的时候,她学过语文、数学、地理和历史,可她只当它们是父辈们学过的三字经。那些山川、大海一样也不在眼前,因此,她想象不出它们到底有多大、多遥远,是什么样儿的。所以,她只把它们当成是另外的世界。中国的历史人物,包括近代史中的知名人物,除了考试的时候才用得着,平常她也把他们丢在了脑后,因为这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山里的老师也是这样儿,课上海阔天空,课下种地、打柴,也从不跟书本儿上的知识沾边儿,更何况山里的孩子。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的时候,山里人都很茫然,都不知道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今天,文化大革命运动都进行了五年了,山里人才真正进入到角色之中。可他们并没有武斗。一个村子的乡亲,祖祖辈辈在一起住了很多年,平常之日多互相关照着,谁忍心把人往死里打。就是当年的地主、富农想起来也多少也有些情分,大不了揪出来斗斗,走走形式,然后让他们扫大街也就是了。赶尽杀绝是山里人做不出来的事情。你还别说,自从地主、富农开始扫街,这村子还真就干净了。原来到处是鸡、猪、狗粪和柴草的脏乱环境,彻底得到了改善。所以,人们觉得事情做到这一步也就算是够份儿了。
小山村如同一潭死水,永远掀不起什么大浪。所谓轰轰烈烈,那只不过是山外边儿的事情。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儿女,他们心里明白,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因为农业学大寨,他们已从自产自足过到了穷困潦倒;从丰衣足食过到了破衣烂衫。他们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果树林被砍伐一空,取而代之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围砌起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梯田。
他们是农民,祖祖辈辈都是靠山吃山,土里刨食儿吃的山里农民。他们站在田头儿根本看不到世界,只能看到自己家的屋顶是不是能应时按点儿地冒出炊烟。他们也不关心全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正在受苦受难,只关心什么时候能结束吃糠咽菜的日子。他们没有什么大的奢望,只希望一日三餐吃饱,一年四季穿暖。可如今这起码的生存条件都不具备了,谁还有心思关心什么国家大事。
德琴不用去想山里人吃糠咽菜的日子。因为她的日子在母亲的精打细算中不愁吃穿。虽然她家的饭桌上也常常有野菜窝头,但这并不等于没有粮食,而是为了调节生活。也为了让自己与别人家没什么不同。家底的殷实,是祖辈,父辈勤勤恳恳的结果。不显山、不露水也是祖辈、父辈的心计所成。
德琴家只不过是个中农,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家这口“井”的水到底有多深。尤其是这几年,山里人的日子每况愈下,那些原本有些实力的人家也都捉襟见肘。相比之下,德琴家的日子却平稳、踏实,无风无浪。不但日子过得平稳,因为父亲、哥哥都读过书,又有祖一辈的遗训,所以在为人上也宽厚、平和。久而久之,成为了大盛村有威望的人家。因为德琴家的威望,历届群众运动都扫不着她家的边儿。德琴的爸爸是用这样一句话教育他的孩子们的“下雨天应该躲在屋里!出头的椽子先烂。”因此,德琴和她的哥哥们从不在人前显胜,众里出头。
十里八庄的乡亲都知道德琴家厚道、本分。山里人婚嫁早,德琴家因此成了乡亲们关注的焦点。早早的就有媒人为哥哥们提亲,早早的哥哥们就从众多的山里姑娘们中间选定了媳妇儿。然后盖房子、娶妻、生子。一切山里人认为人生难办的事情,在德琴家都办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德琴跟她的两个哥哥一样,从母亲的精打细算和父亲的不辞辛苦中,学会了怎么去过山里人家的日子。她也要像妈跟哥哥偷偷说的那样“西井的水干了,也不能让家里的日子见底儿。”德琴从不惜力,不管年底分红时妈给她留了多少体己,存了多少嫁妆,她照样在农闲时搞副业——打荆条、挖药材、摘酸枣儿。她都会把这些辛苦钱攒起来,积少成多。她知道总有一天要过自己的日子,她也不能让她的家里人愁吃愁穿。
她是母亲贴身的小棉袄儿,是没出门子的老闺女,因此,她有山里人羡慕的家庭地位。她不会像别人家的闺女一样,由父母做主儿给哥哥、弟弟们“换亲”,或是参加到“转亲”的队伍里,跟傻子作交换。也不用早早的定亲让婆婆家供养着。更不可能为了还债嫁给老光棍子或残废人做媳妇儿。比起村里大多数姑娘,她是自由的!这来源于父母的开明。德琴知足,她感谢父母不但给了她漂亮的容貌,还给了她自由的身子。并且让她读书,使她知书达理。她觉得女孩子应有的幸福她都有了。所以,一天到晚总是笑呵呵的。
这几天德琴的笑容没有了,她正在为自己的婚事烦恼着。凭德琴的人品、模样、家庭条件,从十四、五岁起,就已经有媒人来提亲了,可是德琴的爸爸有言在先“女儿的婚事要自己首肯”。所以,才没有人敢强迫她。
德琴是个有心的姑娘,她可不急着定亲,她看到自己的伙伴儿们,因为早定亲而花了婆婆家的钱,娶过门儿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受气包儿,她心里很恐惧。德琴的两个嫂嫂也是这样供养出来的,所不同的是,爸、妈开通,过了门儿就让他们单过了。这在山里可算是极为少见的事情。人们说:“进了盛家的媳妇是前世修来的福。”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媒人围着她家转呢?
德琴有自己的打算,她不愿意受公婆的气,也想找个和自己家庭条件差不多的人家。既然爸爸让她自己做主,她就要找个顺心顺意的小伙子才肯嫁呢。她的伙伴儿——大丫儿就是自己谈的对象,破了山里人父母包办婚姻的规矩,也破了“同族不通婚”的戒律。但也因此而招致了父母的打骂和族人的攻击,但最终她还是达到了目的。德琴可不想破了村里的戒律和同族人结婚,但她却想像大丫儿那样儿,自己找婆家!
二
十八岁的时候,德琴终于看上了本村的小伙子二牛——牛兴民,二牛只有哥俩儿,母亲在几年前就去世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从不多说少道。德琴不用担心受公婆的气,而且,还能做到出嫁不出村,守在父母、哥嫂的身旁。
更可心的是二牛是小学教师,刚刚转了正,吃商品粮,挣工资。这在小山村可是不多见的,也是山里姑娘们向往的。二牛有了条件,心气儿就高,没有文化的山里姑娘他肯定是看不上的,媒人来了不少,可一个也没有说成。其实,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二牛心里有了个姑娘,那就是——德琴。两个人虽然有些不谋而合,但这张窗户纸谁也没有捅破。
在二牛眼里,德琴家是村里的旺族,他家却是外来户,全村才有三户“牛姓”人家。还是解放初期老哥儿三个分支出去的。因此,说起来也还算是一大家子。人丁不旺,腰杆儿也就不硬,他怕德琴家眼高看不起他。因此,也没敢托媒人说媒。但明里、暗里他没少跟德琴接触,也没少探德琴的底细。
青年男、女,一个眼神就是一颗心思,德琴又不是傻子,只是比较矜持罢了。在山里没有哪个姑娘是上赶着嫁人的,只有男方求亲女方家才有面子呢。德琴不是一般的姑娘,她家也不是一般的人家。哪能那么沉不住气,一点深沉都没有呢。她必须等二牛开口,德琴想,上赶着不是买卖,二牛要有真心是会托媒人说亲的。当时她哪知道二牛心里的矛盾呢。
自从德琴有了这个心事,她就开始留意二牛家的事情,就更觉得那些多事的媒人总是在给她找麻烦了。媒人踢破了自家门槛儿倒不算什么,因为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可如果媒人成天进牛家的门槛儿,她就难免不跟着提心吊胆了。二牛只要一天不跟她明说,她就一天没有把握。二牛条件好,姑娘们都盯着他。她怕总有一天,二牛沉不住气找了别的姑娘,到那时她就只落一声“咳!”那才是自己误自己呢。可着急有什么用,总不能自己跟二牛提出来吧。
这件事折磨她小半年,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晚上,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她们相遇了。二牛什么都好,就是那优柔寡断的脾气。他站在德琴面前,摆弄着衣襟,吞吞吐吐了半天,那意思分明是想告诉德琴,他喜欢她。可费了好大劲,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德琴看着他,心里急死了。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大着胆子问了二牛: “二牛,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明告诉你吧,我就等着你一句话呢,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
这一问,其实很突然,倒把二牛问愣了。因为他对自己的家庭没有信心,所以,他才没敢跟德琴明说,更怕媒人去碰钉子。没想到德琴对自己早就有心了,他怎么这么傻,就没察觉出来呢?
这突然的惊喜和意外,瞬间抓住了二牛的心脏,让二牛一时说不出话来。二牛不说话,德琴羞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因为没有地缝儿,所以,她只好红着脸扭头跑了。德琴这一跑,二牛醒过神儿来,他赶忙一把抓住德琴,忙不迭地说:
“德琴,我愿意,我特别的愿意,我早就想娶你……,可我不敢说。谢谢!谢谢你看得上我!”
二牛语无伦次、满脸通红的表白着心声,再看德琴已经是泪流满面了。这可不光是激动的泪水,更主要的是羞臊与委屈,德琴心里真是后悔死了。二牛倒全是感激,看着文弱、清纯,满脸泪水的德琴,他赶紧掏出手绢,要给她擦泪。可德琴抢过手绢,一扭头跑了。二牛也没有去追,他知道,今天不能再见德琴了,因为他们俩都需要适应适应。尤其是二牛,因为激动,他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
这以前山里人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自由恋爱就是伤风败俗,像大丫儿,是会遭到族人们攻击的。因为包括他们的父母,所有人都看不顺眼。然而德琴跟二牛的恋爱却被山里人默认了。也许这一对男女并没有违反族规,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青年。也许他们有理解和支持的父母,首先同意了这份姻缘。所以,二牛跟德琴就是一对恋人了。
三
二牛在山里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小伙子,他在转正前到县城里进修过,后来因为工作他还到过市里学习过。二牛出门的时候就会给德琴带礼物,他买的礼物都是山里人很少见过的,像什么“晴纶头巾、尼龙袜子、白塑料底松紧口鞋,还有毛线手套……。”德琴都非常喜欢。有时德琴在翻自己箱子的时候,就会看着这些礼物发呆,她想象不出城里人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到底打扮的什么样儿,商店里能有多少她没见过的东西。是二牛让她开始向往山外边的那个世界。她盼着有机会能跟二牛出去看看。二牛已经答应她了,不过这日子还很遥远,要等到他们领结婚证的时候。因为山里姑娘领了结婚证都要到山外边去买嫁妆,这也是她们唯一的一次进城的机会,也是婆婆家给予的一次结束姑娘生活的奖励。二牛虽然见过世面,但他却生活在大山里。因此,他还是要按着山里人的生活规矩办事,他也没想过要破除它。德琴也觉的顺理成章。结婚证还要等些日子,二牛虽然到了年龄,可德琴只有再等俩月才能到年龄呢。
德琴其实并不着急,就是过了生日她也不急着去领结婚证,她一定要等着房子盖好了。虽说二牛跟她是自由恋爱,但婚事还是马虎不得。山里人盖房子是头等大事,比结婚还重要。再说,二牛妈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把木料预备好了,盖房子也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德琴不跟二牛进城,也是德琴不想去,要是德琴想进城,几十里山路,况且又有班车,难道还挡得祝糊不成?可德琴必定是个山里姑娘,除了结婚去买嫁妆,她想不出其它进城的理由。
德琴眯在太阳底下想着近一年与二牛的交往,心里就生出甜蜜的感觉。可这些美好与甜蜜转瞬就又消失了,取而带之的是一股烦燥,一股气愤。这来源于玉枝,她是那么信任她,那么跟她交心,可这个“干妹妹”却原来是个心怀叵测之人,她上当了。
玉枝不是本村人,她是三里外的“大枯井”村人,自从德琴读完文化大革命中的三年初中,乡里中学就改编了。孩子们既然都不上学,都罢课闹革命了,乡里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初中了。因此,初中开始合并,三个自然村才有一所。小学还在村里,高中仍然在乡里。
这样,没有初中的村子,孩子们就要到附近的村子去上学。因为大盛村位置适中,村子又大,因此,大盛村就设了一所中学。大枯井村离大盛村只有三里路,因此玉枝就成了“大盛中学”的学生。
不知是偶然还是心计,德琴在一次上二牛家的路上,遇到了玉枝。本来是萍水相逢,德琴并无心与之交往,怎奈玉枝有意,她总是制造一些巧合,三番五次地与德琴碰面,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并且,还拜了姐妹。
孩子的友谊总是带有冲动的成分,没多久两个人就按照山里的规矩,插草为香、堆土盟誓:“此生结为姐妹,不离不弃,谁也不背叛谁!”德琴没有姐妹,她很珍惜这份意外的情缘,就一心一意的把玉枝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来对待。她把二牛给她买的好东西挑了一两件送给她,算是见面礼。可玉枝却因为家道贫寒,什么也没有送给德琴。德琴不但没有计较,反而对玉枝给与了极大的同情和理解。
这对姐妹开始正式来往了。女孩子都有虚荣心,自己找了个好对象,愿意跟姐妹显摆,所以,二牛的事她慢慢的,一点点的都告诉了玉枝。她哪儿知道,玉枝就是冲着二牛来的,她的这份轻信给她埋下了天大的隐患,也叫她的人生多了很多磨难。
玉枝跟德琴成了姐妹,因此认识了二牛,并且,还时常参与德琴跟二牛的约会。德琴跟二牛开玩笑:“二牛,玉枝是我妹妹,将来就是你的小姨子,你可要好好对待她呀。”德琴跟二牛约会,还带着干妹妹玉枝,就显得傻里傻气,偏偏玉枝又忸怩做作,就让二牛更加的别扭。可德琴不知深浅的还开起了玩笑,二牛也只好应付。他顺着德琴的话,也跟玉枝开玩笑,目的是想把玉枝气走,他说:“玉枝,你姐说让我好好的对待你,干脆我连你一块儿娶了得了。一妻一妾我都会爱不释手的!”山里人口无遮拦,况且姐夫跟小姨子开玩笑在山里又很普遍,即使打打闹闹也算不上什么。玉枝跟德琴都是土生土长,比这荤上一百倍的玩笑,她们也听见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带着乡土气息的玩笑司空见惯。二牛因为自己是老师,又在德琴面前,所以他不愿意说更难听的,就这,还让玉枝心猿意马了。因为,凡事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玉枝再看二牛,就总是一副含情脉脉的目光了。
当然,这目光是背着德琴的。可还是让二牛一头雾水,很不自在。私下里,二牛告诉德琴,他说:“德琴,以后你不要再带玉枝来了,她跟里边搅和着算怎么回事呀!我想跟你说几句知心话都不可能了。再说,她那扭扭捏捏的样子,我也看不惯!”德琴带玉枝去了几次,确实觉得别别扭扭,好像二牛跟她都生分了,因此,再约会她就一个人偷偷地去了。
但是谁也不知道,在他们俩约会的时候,玉枝却躲在远远的地方偷看呢。而且,德琴一回来,玉枝还总是追根刨底的地问起没完没了。德琴要是不说,她还就生起气来。这原本就是无理取闹的做法,所以有时德琴也会生气。玉枝生就一个察言观色的秉性,德琴一旦真的生气,她立刻就转了向,马上姐姐长、姐姐短的给德琴下气儿,哄德琴高兴,弄的德琴深不是浅也不是的,最后也拿她这个“妹妹”没有办法。那以后,她还接长补短儿地住在德琴家里,德琴也还是经常地把一些好东西送给她,为了这些礼物,也为了别的目的,玉枝跟德琴更亲密了。
要说德琴跟二牛交往也已经一年多了,背地里,俩人也经常的谈起婚事,去年“八月十五”两家还托媒人正式定了亲。德琴跟二牛虽说是自由恋爱,可俩个人都是规规矩矩的本分人。也就是刚刚说好,双方就都向父母做了汇报,因此,牛家赶快请媒人下了定礼。两家又都请亲朋好友,吃了定亲饭。
定亲是山里男婚女嫁的重要规矩,有了订婚仪式,这婚姻才算被全村人认可呢。德琴跟二牛的婚事变的正大光明了。在小山村里婚事到了这种地步,根本就是板上钉钉儿,没跑了。牛家也已经开始操办二牛的房子。一个小家庭的诞生好像并不遥远了,德琴的脸儿也整天象三月的桃花,粉嘟嘟的透着灿烂!但一个传闻却又让德琴一下子象怀里揣了个冰圪塔-下凉透了!
四
传闻是俩个嫂子告诉母亲的,德琴起初有些不信,可联想到玉枝的所作所为,又由不得她不相信。是真是假已经在德琴的脑子里翻腾了一天了。她对玉枝没把握,可对二牛有把握。二牛决对不是那种人,土生土长的二牛做不出这种越轨的事,她才跟二牛相好了一年,俩人的感情正如胶似漆,二牛怎么会变心呢。人家“大丫儿”跟“德平”相好了四年,德平当兵走了,三年复员回来还是娶了大丫儿。如今大丫儿都有了孩子,小两口儿还夫唱妇随的恩爱着呢。二牛哪也没去,她天天跟他在一起,哪有可能刚刚到外边学习几天就变了心呢?
二牛从县里办的“教师学习班”学习回来已经一天多了,可他并没有来找德琴,这违背了他俩的交往规律,已经说明二牛出了问题,德琴也已经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可她并没有想出办法来,如果此事当真,她德琴应该如何处理?一个黄花闺女,今后可怎么办?
德琴妈出屋抱柴和,要做午饭了,看德琴还在太阳下偎着,不知在发什么呆。因此,就催她去找二牛,德琴妈说:“你原来还在这儿,从昨儿下晚儿就催你去找二牛,催到今儿,你还不去,你是想把我急死呀?老大不小了,要是早结了婚还至于出事?”妈是早就催她结婚了,这事也当面跟二牛谈过,二牛当然愿意,是德琴自己不着急。她是想有了自己的房子,像两个嫂子一样,进了门就塌实地过日子。如今妈是在埋怨她,可更为她着急,因为一家人对二牛都是满意的。所以就急着想促成这门婚事。妈着急站在那儿看着她,催她走,德琴只好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她只能去找二牛,她心里也明白这事其实拖不过去,可自己没想出办法,见着二牛又说什么呢#糊一边往外走一边想办法,妈在后边叮嘱了一句:“告诉二牛,赶快去领结婚证儿,回头我跟你爸和你哥他们商量一下,开了春儿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这句话,倒提醒了德琴,德琴想,妈说的对,赶快去领结婚证。如果事情没那么糟,明天就去。可谁能保证呢。出了院门,通往村东那条熟悉的小路,还是叫德琴的脚步变得沉重了。
德琴家住村西,村里人叫西沟。由于山里平地少,房子只好随山就势的建,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拉了竟有二里地长。村南有条小河,源头就在西沟,那散落在沟壑里的几眼山泉,像串在彩带上的几颗明珠,托着飘飘洒洒的溪流,汇集到西沟宽阔的地带里,形成了一条小河。河水虽然不大,但一年四季,涓涓不断,经久不息。村中约两米宽的一条青石道路,就是这座小山村的主路。七拐八绕,相连起家家、户户。铺路的鹅卵石,已经在常年的踏磨中,变得乌黑、光亮,走在上面你自然会感觉到它的久远和悠长。村北还有一条“羊肠小路”,那是由放牲口的老人和拣粪的孩子们踩出来的。这条路是在半山腰上,起伏很大,可却穿行在树木与山石之间,风景非常秀丽。凡是建在北坡根儿的人家,后院都通这条小路,总是为上山方便吧。二牛家的后院离这条小路最近,绕过篱笆墙走上十几米就到了,因此,两个人约会都是在这条小路上。
德琴今天走的就是这条羊肠小路,走在这条路上,德琴想起了她跟二牛的很多事情,二牛正派,从来没有强迫过她,近一年的交往,他们还是清清白白的。他们虽说亲吻过,也拥抱过,可每做到这些也就停止了。二牛很克制,也很尊重她,他曾经说过:“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留到最精彩的时刻,那才不遗憾呢!”二牛的爱,体现在一点一滴中,哪怕他有一个好杏儿,一个好苹果,甚至于同事结婚给他的一块儿喜糖,他都要留给德琴,更甭说进城办事给德琴买的礼物。想到二牛对她的好处,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疼。想到二牛与她之间的亲热,她就脸红心跳,人也变的恍惚起来,她确信她离不开二牛,二牛也离不开她,二牛是决不会变心的。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牛家的房后,二牛家的房后有一块三间房大的“卧牛石”,老牛家的房子就是借这块花岗岩大青石的风水才建在这儿的。说来也怪,自从二牛的爷爷带着一家人来北方逃荒,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终究没有找到一块立足之地。可到了大盛村,偏偏卧牛石下就有个看青人的草窝棚,让他们在十冬腊月、饥寒交迫的时候得以容身。大盛村民风淳朴,见到这一家人如此潦倒,如此饥寒交迫,纷纷伸出援助之手,这才使牛家一家人从死亡的边缘逃了回来。见过大盛村的老祖宗,通报了他们的姓名,没想到大盛村从此留下了他们。因为老祖宗笑呵呵的说了:“大盛村跟他们有缘,卧牛,卧牛!姓牛的到这儿就要休息了。这卧牛石就是他们应该休息的地方啊。谁让这石头长得像牛,谁让当初我们都管它叫卧牛石呢!”就是这块石头,就是老祖宗宽容的一句笑话,从此,老牛家就在这土地厚重,人情厚重的大山里安了家。
德琴也有一块“卧牛石”,那是去年二牛在河里捞虾的时候拣到的。说是像牛,其实更像老虎,因此德琴叫它“丑牛”。德琴特别喜欢这块石头,她把它藏在了“卧牛石”后的土洞里。每次她去约二牛,都用这块石头去敲二牛家的后山墙。声音不大,可这是暗号。二牛只要听到声音会马上出来,用完了她还把它藏回原处。
这次也不例外,德琴把手伸进了土洞,然而,却什么也没掏出来。土洞里的石头没有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却压在了德琴的心上。德琴什么都明白了,可她顾不得多想,随便在地下捡了块砖头,就敲起了二牛家的后山墙,总共敲了十几下,才听到二牛的脚步声,二牛无精打采的绕过栅栏门终于走出来了。
二牛来到德琴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站在德琴的面前,等着德琴的处罚。本来“丑牛”没有了,就让德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再看二牛这副德行,更说明村里人的传闻千真万确,二牛出事了。德琴从心里往外发冷,也从心里往外害怕,她真的不敢问,可又不得不问,她终于乍起胆子,惊慌失措的问:
“二牛,玉枝真的进城找你去了?”
二牛不知怎么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才能说清楚。一时俩人面对面的沉默着。时间停止了 ,德琴的心也随之死了。这短暂的沉默让两人的心灵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变的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德琴在这沉默与遥远中,把爱转成了恨,本能在片刻爆发了,一个大嘴巴打在了二牛的脸上,二牛被打傻了,站在那一点反应也没有,可德琴打完了二牛,仇恨立刻化成了无奈,化成了委屈,化成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我的天那,我可怎么办那!……”。
德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声才唤醒了二牛。急得二牛抓耳挠腮,没有办法。他心疼瘦弱、温柔的德琴,可他又没法儿安慰她。此时,他找不出来合适的语言,是他破坏了他们的爱情,伤害了德琴善良的心。因此,尽管德琴哭的浑身颤抖,他也不敢去拉她,因为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碰德琴了。
二牛围着德琴点头哈腰的转,半天只重复一句话:
“德琴,你别哭,求求你,别哭好吗?你要把我急死了。……。”
二牛确实很着急,本来早春的时节,乍暖还寒,可二牛已经是满头大汗了。德琴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哭,二牛心里如同装了个兔子,挠得心疼。如果有把刀,他真想一刀捅了自己,给德琴出口气。这念头一上来,他真就抽起了自己的嘴巴,一边抽一边哭。这阵势,反过来倒把德琴吓住了。德琴不哭了,她擦了擦眼泪,坐在了“卧牛”的尾巴上。德琴不哭了,二牛哪还敢闹,他赶紧擦了擦眼泪凑到德琴的跟前来,德琴已经准备好了,她要洗耳恭听,二牛必须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这事非要兴师动众不可。
二牛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也很不连贯,说了半天总算结结巴巴的把话说完了。原来事情真如德琴预料的一样,玉枝设了个圈套,把二牛从德琴的身边套走了。
玉枝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人长得水灵、风流,嘴也甜蜜、乖巧。看见什么人会说什么话,凡是想办的,事事都能办成。就是在家庭中,她也和兄、弟、姐、妹的地位不同,她的兄、弟、姐、妹,嫁的嫁了,失学的失学了。只有她,在全家人都把汗水滴在庄稼地里的时候,却悠然自得地到外村去上学。山里人本来就重男轻女,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有几个能读到初中的。可她能,因为,在父母的眼里她不同于其她女孩子,她会有出息的。因此,就是媒人踢破了门坎儿,父母也不急着把她嫁出去。在他们的心里,就指望这块云彩有雨呢。
五玉枝心野,有跟一般女人不一样的理想,她上学的目的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前途,可暂时能逃离地里干农活的辛苦。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身边的女人一样,一身泥一身汗的,当一辈子农民。老早她就听人们说过“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句老话,所以她也为自己的婚姻担心过。她怕自己命运像姐妹一样,为了一点钱财被父母包办出去。潜移默化中她给父母做了很多工作,终于她也成了在家里有特殊地位的孩子。
山村的女孩子多数都是失学的,因为她们十二、三岁就都订了婆家。近几年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读书的女孩就更少了。自从村里撤销了初中,那寥寥无几的小女生也都辍了学。
大枯井村就只有玉枝一个女孩儿没有辍学,她和一群半大小子一起到大盛村上学去了。实际上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随时都在为自己的婚事物色人选呢。因为她的脑子根本没用在学习上,所以她的学习成绩也没什么起色,只是多长了一些心眼儿而已。
女孩子发育早,老远就看见她鹤立鸡群一样的出众。跟一群小男孩儿在一起,她的感觉好极了。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哪个小子不懂得讨女孩子欢心呢,尽管懵懂。玉枝是什么人,只要她稍微撒撒娇,不但占到了好多便宜,十里八庄的事情她也都了如指掌了。
二牛天天骑着一辆崭新的“加重永久”牌自行车,从赶早儿上学的孩子们中间过来过去,没有特殊情况,上下班都能碰上。二牛风华正茂,在小山村里又有着不同的身份、地位,所以穿衣打扮自然就不一般了。一米七五的二牛,白汗衫、黑裤子、一双高腰白回力球鞋穿在身上,就显得朝气蓬勃。时不时他还会哼上支小调,从孩子们身边穿过时,他还会把自己油光锃亮的分头甩一下,他的这些行动,在闭塞的大山里,自然是风流倜傥。好让孩子们羡慕的。
玉枝从第一眼看到他,心就找到了归属。后来又打听到了他的情况,就更铁了心。她自己偷偷的去找了媒人,转弯抹角地把事情跟那个老媒婆儿拜托出去,可婚事却没有说成。因为二牛的心已另有所属,甚至于都没有问一句她是谁家的姑娘或是什么情况。还用说,二牛把她惹恼了,后来她又打听到,那个隔在他们中间的姑娘叫盛德琴,她就心怀叵测了。她第一次在后山的小路上遇到德琴的时候,是耐心的等了很久的。看到德琴的瞬间,她几乎要放弃,德琴太美丽了。
放学回家后,下地干活的家人还没有回来,做晚饭还有些早。她心里怀着对德琴的妒嫉开始塑造自己。她把自己唯一的一身新衣服穿上,重新用灶灰水洗了脸,又梳了头发,打扮好后,她才站在墙上挂的小镜子前左照右照。当她确信自己也是楚楚动人的时候,才自信的脱掉新衣服去做晚饭。同时她得到二牛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
她跟德琴成了“姐妹”,同时,认识了二牛,趁德琴不在的时候她试探过他,可他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而且还有一些反感。有些人的性格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放不下。玉枝就有这样执著的个性。在她眼里这十里八庄,除了二牛再没有和她般配的男人了。
她参加德琴和二牛的约会确实很不合乎常理,但常理算什么,她需要的是机会。她不知道为什么德琴不再带她去见二牛了,这机会也没有了。因此,她跟踪她们,看见她们亲热,她的心里长出了刀子,虽然这事跟德琴无关,但她更恨德琴。因为,除了德琴,这十里八庄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比得了她。既然一山容不下二虎,难道就能容得下两只凤凰吗?
德琴快结婚了,只要新房一动工,她就和二牛去领结婚证,这是德琴亲口告诉她的。结婚证不但决定德琴的命运,也同样会决定她的,因为到那时,玉枝就真的没有机会了。玉枝心里矛盾极了,德琴对她好,而且,实实在在的好,就连德琴的父母也把她当女儿看待……。她真的不想伤害她们。可山里女人又有什么办法改变命运呢?她想不出来。为了德琴和她的“姐妹”情义,如果她放弃这一计划,那她今生就再也没有过好日子的机会了。
教师学习班是利用寒假时间开办的,学习班一结束,学生也就快开学了。学生开学,就意味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春天,对德琴来讲有数不清的好事,可对玉枝来讲就意味着结束。她才不愿意结束呢,没有什么情谊能比得了她的命运。
二牛进城学习,只有两周的时间,德琴数着日子盼二牛回家。玉枝更是数着日子盘算着计划的实施。两周终于要过去了,还有一天二牛就回来了,德琴非常激动,盼着明天快点到。可玉枝才不等什么明天呢,因为今天才是她实施计划的机会,她已经决定了要到县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