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爱上师母爱上雪> 8、梦中的天堂

8、梦中的天堂

    
    那个秋天的午后,孩子踩着铁轨上的枕木一直向北走去。
    他下意识地咬着下唇,做出一副倔强的样子,但显然那只是在抑制自己的哭泣。他向远处的灰房子望了望,突然觉得脚板下的皮肤裂开了,每走一步都像是骨头在磨擦着枕木。孩子心悸地回头望了一眼,果然看到油黑的枕木上有丝丝的血迹,——那是自己流出来的血。虽然他经常看到自己流血,但那时候总有人凶恶地恐吓威胁他,叫他别哭——恐惧把悲哀死死地扼住,使它不能动弹。这一次不同了,是自己让自己流了血,没有人在旁边瞪眼睛,但他还是警惕地向周围望了一眼,确信母亲和那群可恨的小孩子都不在附近后,他才蹲下来,开始放声大哭。他哭到有些头晕,试图坐到铁轨上,想不到秋天的太阳还很厉害,把铁轨晒得像火鏊子,他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像被蝎子蛰到了屁股。他站在那来,双手捂着屁股,望着家的方向大哭,嘴巴张得老大,哭得浑身发软。
    他哭了一阵,觉得无聊,转身又向前走。但脚疼的得厉害,于是他干脆跪了下去,用膝盖和手往前爬,这个姿势很别扭,因为枕木间的距离对他来说太宽了。爬了两下不得劲,他只好下了路基,在旁边的小路上往前爬。远远看去,像一只流浪的小狗。
    每当有一列火车开过,他就原地坐下来,抬头望着它轰轰驰过,飞快地数着它的车厢数,当作一种休息。有一列火车竟有70多节,数得他的眼都晕了,以为它一定没完没了。但火车还是过完了,他只好继续往前爬。这时候,他感到了饿,身上也开始发冷,但除了哭,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泪水滴在白花花、瓷光光的土地上,洇出许多小裂缝,他出神地看着,直到地上又变得白花花的。他还发现了一窝蚂蚁,它们正在创建一个新窝,洞口堆满了沙一样的土粒。它们是他的老朋了,是一些忠诚而可信赖的玩伴。他习惯地爬到路边的草丛里,捉了一只虫子,捏到半死,然后把它放到蚂蚁的洞口。它们先是惊慌地逃跑,有一只碰了碰虫子,明白了怎么回事,英勇地咬住了那个庞然大物。更多的小英雄冲了上来,虫子开始扭动,但蚂蚁们就像缀在它身上的首饰,根本甩不掉,而且越来越多,它们已经开始大嚼了。最后,虫子成了一张瘪瘪的皮,并且开始变黑,蚂蚁们还在把它往洞里拖。孩子咯咯地大笑起来,他朝它们撒了一泡尿,又开始往前爬。
    短暂的休息,已经使他膝盖上混着泥土的血痂变得发黑发硬,爬起来好像垫着一块木板,但还算舒服。而且他的手也开始出血了,肚子里咕咕地像养着一群母鸡。
    远远地望见了一座铁桥。
    现在可以接着说一说我和师母被省政府的警卫们塞进吉普车以后的事情。虽然我心存一万个侥幸,那些当兵的还是把车开到了郊区的精神病院。我愤怒地瞪了师母一眼,这小娘子此刻却厚颜无耻地冲我露出讨好的笑脸。真是最毒妇人心。
    我要说明的一点是,那天,车行到半路,天上飘起了雪花。开始像米粒一样飘洒,后来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吉普车内没有空调,冷得像冰箱,而我却渐渐平静下来,因为下雪了,雪让我变得清醒和温柔,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我的目光早飞到了雪幕的那一边──总是在下雪的时候,我的头脑异乎寻常的清醒,我能看见雪的纷扬的背景上那座凹形小二楼静静地蹲着,像是油画,我从那里被人带走了,回头看时,那个美丽的背影消失在雪雾里,像蓝色的梦幻。我平静地问身旁挤着我的大兵:政府大院里有一座曲尺型的小二楼吗?他看了我一眼,口气很硬地说,没注意。我听了很高兴,因为他没有说没有,我再一次望着窗外,雪已经在地下铺了一层白毯,我相信这条地毯通向我梦中的天堂。
    趁他们停下来装防滑链的机会,我跳下车来,向雪雾里轻捷地跑去。我以为我会消失在飞雪里,当再次出现的时候,正站在十多年前我离开时走下来的那条木板楼梯上,同时楼梯尽头的那扇门帘掀开了,露出了一个女人被思念侵蚀的笑脸,她惊呼一声──可惜的是,这声惊呼是师母从吉普车里发出的,她还顺便补充了一句:他跑啦──!我赶紧回头时,几只大手已从背后抓过来,扑扑嗵嗵地把我摁倒在雪地里。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什么猎物,被壮硕的雪狼扑倒在地。我喊道:轻点,压死人了!话音未落,我又被他们提了起来,像猎狗叨起一只兔子一样轻松。他们提着我往回走,我双脚不沾地,感到很难受,像即将被几只猎狗撕裂的兔子。几片雪落在我的上唇,冰凉如蜜。
    他们把我扔回吉普车,有一位按住我,抬头问我师母:他经常这样发作吗?我师母扭扭捏捏地说,不太了解,反正一下雪他就变得很不一样。那位问她:怎么个不一样法?师母许久无言,我偷眼瞧了她一下,这小娘子脸频通红,一定又想到那些不光彩的事情了。
    我在心里恨透了师母,懊悔怎么早没看穿她。从前别人叫我傻子,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可我都没让他们得逞,想不到这小娘子一句轻飘飘的话,我就要身陷那个叫正常人也说不清楚的地方了。
    后来我分配到市政府工作,顶头上司是一位矮冬瓜似的小老头,脑袋上也像冬瓜似的秃着一大块,为了遮丑,他把左鬓的头发留得很长,梳到头顶上去,像刚浇筑的水泥地板上铺的烂草苫。该上司因为被我在全单位开会的时候抢白过一次,变得很怕我,无论我给他说什么事,不等我开口,他就连声道:好,好,好的很。我以为他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心中很感激,因此总是找机会对他也说上几句:好,好,好得很,来报答他。有一回我在楼道里碰上他,问他干什么去了,该上司挺挺胸膛说,看不出来吗?我刚刚出去理了个发。我瞧了瞧他的尊顶,说实在话,就那几绺荒草,理不理没多大变化。但我对他充满了尊敬,习惯地竖起大拇指对他说,好,好,好得很!我以为他会露出欣慰的笑容,想不到他却愣在了那里,满脸尴尬,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恰好走过去几个其他部门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哈哈大笑。该上司瞪我一眼,拂袖而去。我愣在那里不知所以。
    后来该上司对别人说我这个人确实脑袋有毛病,不大正常,我听说后大惑不解,明明是他脑袋上秃了一块,不大正常,而我的脑袋上像庄稼狂长,怎么反倒是我的脑袋不正常了呢?联想到那次被当兵的送去精神病院的事,我突然省悟,并不是在精神病院正常人说不清楚,在大多数地方,正常人都说不清楚。就那么回事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