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尘封的往事
没有什么比在阳光下抬头做一个正直的人更幸福的事情。
四年，21岁到25岁，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却在高墙内捱过。
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我提着简陋的行李，走出监狱的大门时，抬头看了看天空，一排人字形的大雁在瓦蓝的天空中掠过，又是秋天，收获的季节，而我，收获的，却是无奈的沧桑。
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有青春的资本和健康的体魄。
我选择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有很多原因，我本就是个孤儿，老家也没什么人令我牵挂，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多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街一巷，一草一木。还有，或许，某天我还会在某条小街重逢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女孩，无数个夜晚，我总是梦到她，梦到她清脆悦耳的笑声，梦到她眉宇间淡淡如烟的愁绪，梦到她黑发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栀子花般的清香。
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再次与她相聚，但，我想我不会去找她，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幸福，祝愿她平安，祈祷她快乐。就像我喜欢春天里怒放的花朵，但不意味着一定要把花儿从枝头掐下来插在瓶子里，我喜欢花园里翩飞的蝴蝶，但不等于一定要捉来做成标本夹在本子里。
我只能默默地憧憬，或许，有一天，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我会再次看到那个娇小而灵巧的身影，我甚至不会主动走上前，像老朋友相见那样亲切地说一声：“嗨！是你呀。”只要能再见到她，我就已经满足了，我知道我不该再去打搅别人平静的生活，更何况，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或者，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是一个奢望？人海茫茫，佳期如梦，等到再次相见，已是白头？
我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狗一样地默默舔着自己的伤口。
生活是现实的，眼泪除了让人嘲笑之外再无其他意义，沉沦除了令人鄙视之外也只是浪费光阴，很早以前我就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我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沮丧中，要知道我已经在高墙内耽搁了很多时间。
我用身上不多的钱租了简陋的民房后，就开始出去找工作，买来报纸翻看招聘启事，象样的工作需要高贵的文凭，岂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奢望的？总算遇到开头不要看文凭的工作，又反复问：有工作经验吗？我只有打架的经验。我的驾驶技术也用不上派场，因为没有证件，没有关系，也没有人雇我开车。劳务市场每天倒是有人贩子一样的小业主来找工，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他们看中的是我的体格与年轻，但是，难道我就要扛一辈子的大包吗？
我彷徨过、痛苦过，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因为我相信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事实也是如此，在我出来一个月后，我碰到了一个改变我命运的人。
那时候我已经饱尝了失败之苦，那天我用身上少得可怜的钱买了瓶啤酒，坐在一个角落里自饮。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淅沥淅沥的小雨，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步伐，我却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雨水淋湿了我的衣服，淋湿了我的面颊，我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觉雨停了，原来是有人为我撑起了一把雨伞，我抬头，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小龙，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关切。
“是啊，好久不见。”我站起来，努力给他一个友善的微笑，但是我想我笑得一定很不自然。
“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走，到我那里去坐一会儿吧。我家就在前面那个小区。”他用手往前方一指。
“算了，不麻烦你了，我还有事。”我找了个借口，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狼狈。
“有什么事？有时间坐在这里喝闷酒，没时间陪才叔叙叙旧？小龙，你太见外了！你以为才叔会笑话你的处境吗？别忘了在局子里一直都是你罩着我的！别多说了，走吧，瞧这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到我家里拿把伞，我家里就我一个人。前几天我刚办完离婚手续，老婆跟人跑了，孩子还在海外留学了，你才叔我也正郁闷着，想找个故人聊聊天，这不就遇见了你？”说着他把我面前没喝完的啤酒瓶拾起来扔到附近的一个垃圾箱里。
十几分钟后，我已坐在才叔家干净温暖的客厅里。
他给我烧了一锅姜汤，又给我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把你的外套换一下吧，已经湿透了。”
我换下自己那件又脏又湿的外套，穿上才叔的衣服，从他的手里接过一碗暖暖的姜汤，突然心头一热，自从出狱后，我看过多少冷眼，听过多少嘲讽，才叔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人。
“小龙，记住了，我们是男人，男人应该有承受痛苦和挫折的能力，而不能被生活击垮。”他递过来一枝烟，“遇到什么麻烦了？跟我说说吧？你看看我，都五十岁的人了，老婆却跟人跑了，身边也是一个亲人没有，还有一身的疾病，可是，我活得很乐观，想开点，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说着，他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上个月初，我获得了减刑。”我呷着热茶，打量了一下这间房：“才叔，你现在在什么地方高就啊？看来混得不错，你这间房子挺不错的。羡慕你。”
“羡慕我？”他把烟掐灭在烟缸里，“知道吗？我愿意用我的所有换你的年轻，其实，人活在这个世上，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积极的心态，才是最重要的。”一阵冷风突然吹来，他咳嗽了起来，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关上窗子，想起了才叔好象身体不太好，便问了一句：“才叔，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嗨！还能怎么样？慢性病，治不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刚进局子的时候，要不是你每天罩着我，我这把老骨头可能就死在里面了。我记得我进去的时候，你分管发饭，每次都会格外照顾我。那帮无赖欺负我，也是你替我出面摆平的。”
才叔是记恩的人，因为他刚进局子的时候我已经算个“老人”了，而他的口音一听就是老乡，说话也像是很有思想的人，所以我跟他很有相处的缘分，在“能力范围”内就处处罩着他。后来才叔出来后，经常不定期地去看看我，说些鼓励的话语，给我捎一些吃的东西和用的东西，最近半年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断了联系。
才叔是何等聪明的人，不需要我问，他已经主动张口：“最近这半年，我没有去看你，是因为旧病复发，我到国外治病去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你呢。就在上周，我还去看过你，他们说你已经提前出来了，至于你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了，我正愁找不着你的时候竟然在大街上叫我撞上了你，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我现在很落魄，你都已经看到了。”我惭愧地低下头，除了年轻，我一无所有。由零开始，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做起来却实在难，怎样才能突出重围呢？
才叔笑了笑，站起来，从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古色古香的小盒子：“我比较喜欢喝茶，所以家里备了很多茶叶，瞧，你的茶杯已经空了，让我为你砌一壶好茶吧。”说着他又取了一只深口的杯子，抓了把茶叶丢进去，倒了一些水，然后把茶递给我：“喝一口尝尝。”我想才叔还真是有雅兴，此时的我，哪里有什么兴趣品茶呢？再说我也不喜欢喝茶，但是我怎么能拂人家一片好意，我双手接过杯子呷了一口茶，水竟然是温的，一点茶香也没有。我正诧异，才叔笑着问我：“这茶怎么样？”
“我喝不出来，可能因为是温水泡的，所以香味没出来吧。”我实话实说后，又低下头轻呷了两三口。
才叔微微一笑，又取来一个电暖水瓶和一个新的杯子，又撮了一把茶叶丢进去，然后倒了一些水，我不由伸头去看了一眼，只见茶叶在上上下下的沉浮，一丝细细的茶香漂浮开来，这应该是沸水冲的茶了，接着才叔又注进了几缕沸水，待到杯子满了的时候，绿盈盈的茶水冒出了清幽的香味。
“再喝一口吧。”才叔把茶杯递给我，我接过杯子啜了一口，津津生香的茶水温暖了我的喉咙，我的胃。
“这是什么茶？很甘香啊。”
“这是闽浙名茶铁观音。”才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起一枝烟，淡淡的烟雾在淡淡的茶香中氤氲着，逶迤着。
“其实，茶叶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刚才那一遍茶是温水冲泡的，而这一杯却是沸水冲的。用温水冲的茶，茶叶只能轻浮在水面上，茶香怎么会出来呢？可是，用沸水冲的茶，茶叶浮了又沉，沉了又浮，经过一次次冲砌，才能释出它本身的幽香。”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茶水，才叔的话里有着更深的意味呢。我抬眼看了他一眼，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目光是平和而充满关切的。
“小龙，其实，我们的人生不也是一样吗？如果不经历风雨，平平静静的生活，就像温水冲的茶一样四平八稳，却无法弥漫出智慧的清香；可是饱经风雨沧桑的人，被坎坷和挫折一次又一次地袭击，就如沸水冲的茶，沉沉浮浮，才能散发出生命的芬芳。”
才叔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是的，也曾卑微、也曾伤痕累累，但是从来不曾放弃过，我就是那种虽然卑贱虽然渺小但是生命力却异常顽强的杂草，在夹缝中，在暴风雨中努力地成长。才叔，他真的是懂我的人啊！
“小龙，记住这一点，人不是孤立无援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需要互助，你过去曾经那样地照顾过我，才叔不才，但还是记恩的人，你现在有事做吗？”
我摇摇头，心中已经满是感激。
“小龙，你刚出来，本来就与社会脱节了，要说谋一份象样的工作，谈何容易？那好，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份工作。”以才叔的聪明和练达，怎么会不知道我现在根本找不到事做？只是给我一个台阶下罢了，真心为你好的人总会照顾到你的面子。
“才叔，你看我能做什么呢？”我放下手中的茶。
“你不是会开车吗？我给你介绍一份开车的工作。”他弹了弹烟灰，“驾驶证不是问题，很快就可以给你办好。”
“哦？是开大车还是开小车？”
“当然是开小车，开大车能学到什么东西？我为你介绍一个朋友，这人跟我是老相识了，他正想换一个司机，而且这人是咱们N城的一个人物，你又有一身拳脚功夫，正好可以兼做保镖。”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这么简单，一份不错的差使就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不仅薪水远超过我的预期，而且跟着这位“人物”，我还真学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来的知识。
第一次由才叔领着去见这位“人物”时，我心中满是好奇，见到他时我更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年轻，看起来约在四十岁左右，穿一身名牌休闲装，身材伟岸，举止儒雅，脸上总是挂着平和的微笑，对人谦和有礼，没有一点架子，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成功人士的本色吧。
我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不仅勤力而且心细，想老板所想，急老板所急，不久就取得了老板的好感与信任。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我什么都没给自己买，去天福茗茶拿了两盒上等的龙井茶叶，在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来到才叔家，他正坐在阳台上啜着小酒，见到我忙不迭地添筷子添碗，嚷嚷着正想着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我就来了，我不想拂了他的兴致，于是坐了下来陪他。
他在我的酒杯里斟上酒：“小龙，才叔我不会看错人的，邵先生非常喜欢你。”
我笑笑，举起酒杯：“我只是做份内的事罢了，如果没有你，我今天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喝西北风呢，来，才叔，我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心想事成！”说完，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龙，这年头，人与人之间难得有真诚的友情，我在商场上见得多了，这年头你不踩死别人，别人就得踩死你，社会已经越来越功利和浮躁。像你这样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现在太少了，来，这杯酒我要回敬你，为我们的重逢！为我们的缘分！”才叔也把杯中酒一扫而光。
几杯酒下肚，才叔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薪水够用？”
“足够了，我又没什么花销，又没什么负累，再说这份薪水已经很丰厚了。”
“邵先生还好相处？”
“还不错，很会体谅人。”
“邵先生对你不仅是喜欢，还有欣赏，你的人品、灵气，都非常好。”
“过奖了啊才叔，还不是你的提携？”我为他又斟上一杯酒。
“小龙，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你指？”以后？人生是一盘棋，棋局随时随地都可以变化，年轻的我早已深谙了命运的多变和多桀。
“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就这样一辈子给别人打工？”才叔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
“一步步来吧，我现在刚做这份工作不久。”现在一切刚刚稳定，我还没有来得及着想以后。
“虽然你现在的工作比较安稳，但是如果永远都这样就有点委屈你了，司机毕竟只是个下人。”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声，“才叔，你知道我的学历不够。而且，我也没有时间深造。”
“这不是问题，再说学历也不等于能力，书读得好不等于事情就一定能做得好，你需要一条捷径。”
“捷径？”我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
“成功总有方法的，小龙，你是个有潜质的孩子，相信我这句话，也相信你自己。”他的笑容充满某种神秘感，仿佛是洞察一切的先哲，待我正想追问什么时，他已经中断了话题，“来，你尝尝，这是我家乡寄来的火腿，味道很好的，最近手痒，吃完饭，陪我杀一盘棋啊。”
那天吃完饭后，我与才叔昏天黑地下了五个小时的围棋，之前谈了些什么早已抛在脑后。
不久后，我陪老板去N大办事，事毕天色已近黄昏，我们就来到N大西门一家叫“亚美生态园”的川菜馆用餐。这里的环境很特别，大厅里环绕着繁茂的绿色植物和妖娆美丽的鲜花，在植物园中又穿梭着小桥和流水，人坐在这里用餐宛如身临大自然，别有一番情趣。
这里的菜上得也特别快，而且味道很美，我们边吃边聊天，心情十分舒畅。
几杯酒下肚，老板微笑着说：“小龙，你看到这里来吃饭的好多都是附近的大学生，有的跟你的年纪也差不多大。但你可比他们成熟和老练多了。”
我也笑笑，“人家可都是硕士、研究生哪，我只是粗人一个。”我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些天之骄子是如此令我羡慕，该坐在校园里学习和吸收的时候，我却在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踏入社会后连计算机都不会使用，真是惭愧！
老板点起了一枝烟，一个个烟圈艺术品一样从他嘴里冒出来；“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的笑容高深莫测。
我一直怀疑他熟练研究过心理学，无论是商务谈判还是与朋友谈心，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揣度出别人的心思，所以，我不跟聪明人饶圈子，我也点起了一枝烟：“有什么用呢？我的命运跟他们不同。”
“命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我当初在念书的时候一心憧憬自己成为一个文学家、音乐家，可是现在我是一个商人。”
我向他投去景仰的目光，他白手成家的故事曾经给了许多有志之士追求梦想的勇气。
“其实，在最初的阶段，我经商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两个字，搞钱嘛。钱虽然不是什么都能买来，但是更多时候想做点事情确实离不开钱。但当我真的搞到钱之后，钱就对我失去了吸引力，因为得到了，所以乏味，我如果现在收手不干，我的钱足够支撑我下半辈子的生活了，当然前提是正常的生活开支，而非胡吃海花。我现在之所以还在做，是因为我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和理想还没有完成，就像是一个游戏，输赢本身也许并不重要，但是它是我检验自己的一个标准。”他弹了弹烟灰，夹烟的手指修长白净，更像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邵先生，您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其实你已经成功了。”我轻轻说。
“不，我要的成功并不仅止于钱。”他端起茶来啜了一口，“算了，不说这些了，其实我并非你们看到的那么容易！”
“当然，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嘛。”我提起茶壶为他的杯子再斟上茶水，“我相信你付出的艰辛也不是常人都能够承受的。”
听到这话，他突然拍了拍我的手，“小龙，你很理解我啊。看来我真的要感谢老才，能给我找到一个像你这么好的孩子。其实也别羡慕我，有的时候我满世界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话，都不知道找谁呢，我是一个感情上的穷人，如果我多喝了几杯酒向你多说了几句，你可别嫌烦啊。”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竟然像个渴望得到别人认同的孩子般无助。
我赶紧说，“邵先生，我怎么会嫌烦呢，我很喜欢与你说话呢。”
“那就好，”他又拿起酒与我碰杯：“小龙，你说咱们算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啊，当然，我希望。”我饮尽了杯里的酒，我感到他像是有话要说，果然，他又叹了口气，“小龙，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对你有个请求，可以吗？”
“请求？”我一楞，他有什么需要向我求助的呢？
“我的事业现在遇到了很大的危机，希望你能够帮我度过难关。”
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邵先生，你是不是开玩笑呢，我？我能帮上你什么呢？”
“你可以帮我，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他诚恳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明白，邵先生，请明示。”我放下手里的筷子，没有心情再去对付桌上的美酒佳肴。
“我只需要借你一个名分，以你的名分再开一家公司，然后利用这个公司去化解一些问题。也许你听不懂，不过没关系，你现在不需要懂，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不愿付出，只求索取的人，所以你将得到你回报。”他说的有条不紊，但我已经完全懵掉了，我想我实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小龙，我知道你一直遗憾自己读的书不够多，所以我打算送你去高等学府学你自己感兴趣的专业，你这个年纪有的是时间，再学点东西也不错，当然理论上的东西永远是纸上谈兵，这是许多大学生为什么给初中生乃至文盲打工的原因。所以等你回来我会给你一个施展身手的舞台。”他的笑容平和温暖，像是在关心自己的一个亲人，事实上，我已经逐渐明白了点什么，这是一桩交易？是凡交易，必须要有价值才拿来交换，我的名分，对他来说那么重要？
我清清嗓子，“邵先生，为什么选我？”
“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我相信我的眼光。”他笑了笑。
“可是我不明白你刚才所说的，为什么以我的名义开一家公司就能帮助你化解危机？”我问得再诚实不过了。
“现在你也许不明白，但是等你学成回来你就会明白，当然我不想隐瞒你，这可能触犯到一点点法律，一点点而已。你也知道我邵健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他又平静地弹了弹烟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做事的原则是利人利己，如果危及到你的利益，我不会向你张这个口的，你看看你，这么年轻，资质也很好，难道愿意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当然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但是如果有条件，谁又愿意像蚂蚁一样卑微而弱小地生存在这个世上呢？”
一直到那餐饭买单之后，他都没有急于让我给他一个答案。我开车送他回家的路上，他还谈笑风生地说了几个去年在欧洲商务考察的见闻，气氛就像平素一样轻松自然，下车后，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给你三天的考虑时间，如果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的话，这将是一个改变你命运的良机。”
我与他分别后，一个人开车去了大龙湖，这里的月色很美，我把车泊在岸边，找了个长椅坐下来静静地吸烟。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风景依旧，物是人非。
很多东西是无法自己选择的，就像我不想辍学，不想走黑道，如果我有正常的家庭，正常的人生道路……一切都将不同。只是，命运是无法假设的，没有如果。
我不渴望成功吗？只是我把这份渴望深深埋藏在心里，就像一个饥肠辘辘但手中却只有5毛钱的人，你却对他说：燕窝好吃啊，你去买燕窝。
可是，现在，我有了选择的机会。是的，这是一个机会。失去它，我将与我的渴望擦肩而过。烂命一条的人，如我，是不怕搏的，就怕没有搏的机会。
只是两枝烟的功夫，我已经想清楚了很多东西。
人生的道路很长，但是关键的时刻只是几步而已。邵先生后来握着我的手说：“我早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当我走在美丽得像花园一样的某著名高等学府里时，我常常会产生错觉，一切都都像梦一般离奇而跌宕，但却真实地发生在我的生活中。我现在已经没有遗憾，这就足够了。
四年后，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邵先生风采依然，四年的岁月风霜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才叔却老了很多。
邵先生给了我一个舞台，其实荣华与富贵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每一个有梦想的人而言，最需要的无非两个字——舞台。
我庆幸，因为我终于有了资格站在舞台上。
在这个舞台上，我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得到了回报，我更加体会到，当你拿到卓绝的成绩单之后，完全可以平静地看待以往无法启齿的坎坷与不平。
可是，世界上依旧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改变，无力改变的，如：生，老，病，死。令我最痛心的事情是，我最感激与敬重的才叔已经病入膏肓了。
又是深秋，四处飘零着杏黄的树叶，我推着才叔在医院的林荫道上倘佯。
走到菊花园，才叔要在这里停一停。这里非常静，金色的秋阳柔和地洒在地上，像点点碎金。才叔伸手接住了一片枯叶在手里玩捻。
“小龙，你觉得邵先生这个人如何呢？”一直静默的他突然张口了，我稍稍有些诧异，我知道才叔是个从不在背后谈论别人的人。
我认真想了想，回答：“很有魄力，也很有能力。”
才叔认同地点了点头，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也很有手腕。”
手腕？我不知道这个词用在这里是褒义还是贬义，所以没有贸然接话。
“小龙，我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不多了，说真的，在这个城市，我最舍不得的人是你……”
“不，才叔，你不要这么悲观……”
才叔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中断他的话题，“死亡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事情，只是或早或晚而已，不用安慰我。只是，我不太放得下你，你对我来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喜欢你的性格，重情，重义，聪明，伶俐。但是，你的心太善了，我怕你缺少一点防人之心，当然，我也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迟疑着，没有猜透才叔究竟想说些什么。
“你知道公司的林君？”
“离开公司，到美国去与子女团圆的那个？”
“很多事情外人永远不知道真相，就像我此刻坐在花园里与你聊天，路过这里的人或许以为我只是在这里小住，事实上我已是绝症晚期。表面上看上去林君是去美国与家人团聚，事实的真相只是被排挤无奈，不得不离去罢了。”
我叹了口气，“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林君也是一个将才，他的离去对于公司难道不是一种损失？”
“是啊，林君的才能与邵先生有得一比，不过”，才叔顿了顿，“没有人斗得过邵健。”
有时候一个人的成功是需要更多人的失败作为铺垫的，才叔的话里有话，我知道他与邵先生的关系既是老朋友，也是合作伙伴，还是对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随时都有转变的可能，今天，你是邵先生的得力助手，明天也许你会成为危及他的敌人。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卷入斗争，但是有时候我们是身不由己，只是，如果你本来就没有对手强大，还手无寸铁，那你只有死路一条了。小龙，你过来”，才叔突然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向我招了招手，从白色病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
我疑惑地走过去，他拿起我的手，把钥匙填在我的手里，“这个是我房间里那个保险柜的钥匙，里面有一些帐本，你把它收起来，收好了。”
“帐本？”我仍然疑惑地看着手心里那枚黑色的钥匙。
才叔转过脸，把叶子在手里轻轻一撮，枯叶发出喀嚓喀嚓的碎响，他扬扬手，那些碎叶便纷纷飘落。
“小龙，虽然邵健以你的名义成立的那家公司已经申请了破产，没有人会来纠察，也没人知道。但是毕竟那个公司是用来洗黑钱的，这个历史邵先生当然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去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只有他和你两个了。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个心病，如果不是这场病，我想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一个牺牲品。我不知道你将会如何选择你的未来？是继续留在那家公司，还是离开，但是，我知道你掌握的那个秘密一直被邵先生视为隐患，所以，我虽然不久将离开你，但是我给你留了一条后路。你要把那些帐务好好保管，虽然我希望它永远都不要用得上派场。”轻轻说完这些话，才叔拍了拍我的手，“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竭力不让心中的百感交集浮现在脸上，“我明白，才叔，你放心吧。”
才叔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好吧，有点凉了呢，我们回去吧。”
我正欲走上前推轮椅，一个熟悉的小护士从这里经过，看到才叔，眼睛一亮：“嗨！才先生，刚才我们正到处找你呢，你儿子来电话了，说你儿媳妇生了！九斤八两的大胖子小子，一切顺利！”
“是吗？太好了！”才叔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久违的笑容，又转脸对我说：“小龙，快推我回去！我要给儿子挂个电话！”
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原是以一个另一个生命的消逝换来的。我看着才叔喜形于色的表情却心如刀绞，深感生命的轮回是如此短暂，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