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紫薇怨
自小,他生长在一个畸形的家庭,他的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因为地主家庭出身在文革中受到牵连,被投进监牢,他的母亲在危难中为了保护自己彻底与他父亲决裂,嫁给了一个五代贫农,三代讨饭出身的“无产阶级”,他的继父是个酒徒,每次喝醉酒后都会痛打他和他的母亲,有一次他不小心碰掉了家里的一件瓷器,他的继父随手抄起一根比他的胳膊还粗的棍子狠狠地照着他的头部打下去,他本能地用胳膊去挡,那根棍上有一个钉子,他的胳膊被扎出了一个比钉子还长的深口子,血流如注,疼得他当时就昏了过去……说着说着,他又流下了眼泪,他把袖子捋起来给我看,右臂上有一个醒目的疤,“我告诉你这是我不小心弄伤的,其实就是那一次被打留下的。”
那个深紫色的疤像火星一样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把手中的烟按灭,“继续说,我在听着。”然后,他又开始继续他的叙述。
上世纪70年代,作为知青,他下放到了乡下,一个山青水秀的苏北小镇,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的初恋——一个美丽清纯的姑娘,然后,他们相爱了……那人生中最激情最真挚的情感带给他的欣喜和欢乐让他忘却了童年的不幸,那个女孩比他大两岁,她对他的爱带有一种母性的光辉,她用自己的开朗、活泼、爱心,逐渐引导他走出了阴霾,那个女孩子有一个像她的人一样美的名字——紫薇,她姓姚,姚紫薇。
这个诗意的名字像琼瑶校旱里的女主角,我的眼前闪现出一个天使般纯美的女孩的形象。
我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是如此地钟情于梦幻般妖娆的紫色系,为什么他家的花坛里永远栽着紫薇花,为什么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珍爱着那只紫檀木的旧八音盒——那是她送给他的定情物,在那个年代,这种八音盒是非常时新的工艺品,那是她一个曾经在国外工作的亲戚捎给她的,从此后,他就像珍藏着宝物一样珍藏着这个八音盒……他沉浸在回忆的甜蜜之中,他的叙述让我似乎又穿过时光隧道,我仿佛看到了年轻的他,和同样风华正贸的她,他们在小溪边倾诉心声,他们在树林里捕捉蝴蝶,他们在夕阳下谈诗作画……
他又动情地提到,在回城的前夜,他们携手去郊外放烟花,从那一晚,她真正地,完整地属于了他……人生,是多么惊人的巧合,他那个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又会与另一个女孩子一起去放烟花,这一切的一切,都像历史在重演,像今天在复制着昨天,原来,我那晚精心设计的烟花礼触动了他记忆里最柔软的部分,关于他的过去,他的情史,我从来没有问过,我也不想知道,可是,今天,我终于懂了,这一切已经真相大白,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他死去的前妻,那我呢?我在他心里又处于什么位置?
我闭上眼睛,一直在蓄积着的泪水骤然跌落,片刻就湿透了我的前襟。
“哥哥,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我只是你前妻的影子?那天晚上的烟花礼,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她了?”在灿灿家见到他,开车的路上,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可是,此刻,我的眼泪却像潮水一样汹涌,一股莫名的失意和悲哀把我牢牢地包围,我觉得我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
“丹蕊,你不要这样想,你不是紫薇,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任何人的影子,你和她不一样,你坚强,柔韧,又不失率真,你是个优秀的女人,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对另一个女人动这么深的感情了,可是,我遇了你,我完全被你吸引了!是你给了我爱情的第二次激情,是你给我第二次青春!”
“可是,”我轻轻打断他,“你竟然对我动手,你打我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她吗?你不要再演戏了,你知道你自己的话根本就经不起推敲吗?”我用手背抹着滚滚而下的泪珠,我的心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原来,我全心全意地爱着的人,心里面始终深藏着另一个女人!我不是神,我不能做到平静如水,我无法不嫉妒,无法不心痛,爱情的本质是排他的,爱得越深,排他性就越强,我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那么,那么地爱他,即使在被他打了之后,不然我不会如此难受!
“丫头,如果我不是真心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向你求婚?说句实话,我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本来打算这一生都不会再结婚的,可是,遇到了你,我就改变了想法,记住,一个男人如果真正爱一个女人,一定会想娶她的,无论有多大的困难。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告诉你,你没有见过过去的我,我是一个典型的双重性格的人,我骨子里有暴戾的一面,一旦被激发,我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无法抑制自己,所以,我去看心理医生,自从认识了你,我已经没有再发作过,对不起,我坦白说,我是一个病人,一个心理有病的人。医生说,如果不发作,我就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但只要一发作,我就变成了魔鬼,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不怕你嫌弃和笑话,对不起,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致命的弱点和人格的缺陷,如果,你真地爱我,你能不能帮助我完全驱逐心中的魔?”
他恳切地望着我的眼睛,“你知道吗,当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想起我竟然打了你,我简直想剁掉我的这双手!”他慢慢地举起双手,“你要是不信,你就到厨房里拿把刀,在我的手上划一道。或者你剁掉它!”
“行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知道自己有暴力倾向还不克制自己?!”
“丹蕊,你还在关心我?不是吗?”
“……我只是就事论事。”
“我早就说过,你的美丽一点都不单薄,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优秀的女孩子,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每个人心中都会有爱,但是爱像水一样需要收放,否则,一任潮水蔓延,所谓的爱便会成为我们心中的魔。我好喜欢你说的,丹蕊,你常说从我身上你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也一样,从你这里我又何尝没有学到东西?丹蕊,我实在是不想失去你。”
“可是,你的心里还爱着另一个女人。”
我的爱情需要与另一个人分享,而且,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涌上我的心头,爱情若是朝朝暮暮,必然会退化成亲情,所以,那个叫紫薇的女人活在了他的心里。
“丹蕊,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你是一个与紫薇完全不同的女人,你甚至比她还要优秀,你坚强,聪明,有才华,我爱的是你,陈丹蕊,而不是姚紫薇的影子,如果我需要找的只是一个影子,我可以从人群中找出十个与她相像的女人,而不是你!”
“好,我可以提一个请求吗?”我望着他的眼睛平缓地说。
“可以。当然,你说!”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给我看看她的照片,好吗?”
短暂地沉默后,他温和地回答我:“好,跟我到我的工作室。”然后,他起身,我跟在他的身后,到了他的工作室,他用钥匙打开桌子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本样式早已过时的影集,递给我:“都在这里了。”
我接过影集,甩了鞋子,盘腿坐到他工作室一块厚厚的块毯上,把影集放在膝盖上,翻开了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前边三页全是他自己的照片,是他20多岁和30多岁的时候在美国、日本、澳洲和东南亚一带拍摄的,照片上的他看上去英姿勃发,充满朝气,我无心领略他的单人照,又迫不及待地翻到了第四页,跃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留着那个时代不多见的披肩长发,形象则是老少皆宜的大眼妹,对着镜头娇俏地或沉思,或微笑,动若脱兔,静如处子,看上去非常甜美,我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又翻到了第五页,这一页则是他们新婚的合影,在长城上,天安门下,故宫前,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鸳鸯看了也会羡慕,下面一页则是她怀孕时期的照片,有一张是他趴在她高高挺起的肚子上竖着耳朵,似乎在听胎儿的心跳,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还有在草地上亲吻的照片,看上去十分恩爱,他们是如此般配,他们笑的时候嘴边都有两个针眼似的小酒窝,他看上去就像是她的哥哥……看着看着,我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最让我情绪失控的是他们携女儿慢慢成长的照片,他们一起相濡以沫地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个家庭是多么完美!男的成功潇洒,女的贤惠漂亮,孩子出类拔萃,太幸福的人会遭到老天爷的嫉妒的——用在他们一家身上多么贴切,病魔夺走了他妻子的生命,抽走了他的一根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