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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走进卧铺车,沉闷而潮臭的怪味扑面而来,先到的乘客已经在铺位上躺下来,露出一种懈怠慵倦的姿态等待开车。凌乱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毯子,五花八门的行李,地上刚刚开始积淀的果壳瓜子皮……这是我第一次坐卧铺车,薄荷也是。我们拿着票找属于我们的空铺,这才发现,两个铺竟然是不在一起的,中间无端隔了一个穿大红衬衫,眼神贼兮兮的小混混。
    薄荷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好言恳请红衬衫和我们中的一个换一下铺,她的声音温柔动听,我看见红衬衫从铺上直起身子,以为他要起来成全我们,岂料他只是斜睨着薄荷,却不答应换铺。
    车行至半路,暮色深浓,我从年幼时起就容易被暮色感染上奇怪的心痛,只有家里的灯光和父母的笑容可以驱走的那种百般孤寂的心痛,这时又隐隐地在我胸口升起。然而我知道,这一回跟以往不同,这一回是因为某种原因具体而尖锐的。
    我看向薄荷,她望着窗外沉静的脸,我多想告诉她关于岑浩的事,除了她,我将再无人可以诉说。可是这样的话只适合咬着耳朵根说的,隔着那个红衬衫,我只得怏怏地放弃倾述的念头。
    不知不觉,我变得倦意朦胧,岑浩的脸模模糊糊出现在我面前,却突然被薄荷压低了声音的呵斥声惊起,倏忽而去。我睁开眼一看,红衬衫正涎着脸在那儿跟薄荷套近乎呢,一只膀臂不安分的甩来甩去。
    我心念一动,很不耐烦地喊:“薄荷,你把我带来的那把匕首放哪啦?我要吃苹果!”
    薄荷忙不迭地打开包找,拿出来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小心被划破了,立刻有一点血涌了出来。
    她实在是慌张些了,我想。
    “天哪,我跟你说过这刀是特别快的呀,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啊!”我埋怨道,一边厌恶地看了红衬衫一眼,他缩回目光,讪讪然地闭目打盹去了。
    薄荷递过刀,朝我如获重释的笑笑。这个薄荷呀,平时在我面前一直那样的能干而沉稳,这次居然是靠我解了围,总算没有白陪她一次。我也牵强地微笑,然后闭上眼,沉入我自己凌乱痛楚的思维中去。
    这一次唤醒我的,却是惊天动地的一阵疼痛。我的额头碰到不知什么坚固的物体,痛得我眼前全是金光,那种剧痛几乎让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然而终于慢慢消退,这时才觉着全身亦在疼痛,如火烧一般,是那种深度擦伤的痛。仿佛是在这时侯,我才听到身外巨大的撞击声,然后一切又复归寂静。
    这种感官的常规颠倒不知是说明了我意识的混乱,还是头脑受创出现的幻觉,但那是我以后才会去奇怪的事,眼前的金光终于在一点一点减淡,我用尽力气张开眼睛,先是看到那个红衬衫奇怪的姿势。他的整个头顶不见了,流出一滩不知什么颜色的东西,我一下子呕了出来,一边呕,一边发了疯地叫薄荷,可是我的声音却在喉咙口出不来,再疯狂地叫,也只有自己知道。
    “薄荷!薄荷!”
    我终于找到她了。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到她躺在变形的铺架上,左侧的不锈钢窗框上已经没有一丝玻璃了,在她衣襟上折着光射的,是极多的细校洪片。她满脸是血,眼睛好象紧闭着,我看不清,因为应该是眼睛的地方也已经被血占据了。
    从车厢深处开始传来不知是几个人的可怖而痛苦的呻吟声,我扑过去摇着她,此刻我宁愿她的嘴里也能发出这样的呻吟,好让我不这样绝望,可她还是一动也不动。
    “薄荷,薄荷,不要,不要啊!”我的眼泪下来了。
    这时惊魂未定的轻伤者开始发出各种咒骂,一个男人边哭着,边断断续续地打手机,一个女人的声音极度凄厉地叫起来,却嘎然又止,想必是又晕了过去。
    这不是梦,不是在梦里。
    我怔怔地跪在薄荷身边,忘了过了有多久,泪雾下的视线穿过敞开的窗口看到公路的路基,它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它本身也是一种黑暗。它就在那里,沉默着,不发一言,却好象在暗示着我什么。
    我的心因某个闪念刹那停止了跳动。
    薄荷的身下是她的扁包,我费了点力抽出来,上面竟然没有多少血迹。我知道她的身份证、学历证,以及那封希望工程所开出的介绍信,都在这个半旧的黑色皮包里。我自己的淡黄色软皮小包是一直随身斜背着的,现在我把它塞到薄荷身下去。
    做完这一切,我俯下身,最后一次吻了吻她的头发,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我害怕死亡的味道再一次让我无法控制地呕吐出来,哪怕这味道是来自我这样亲近和爱着的女孩。
    我回头看了看混乱不堪的车厢和自顾不暇的人们。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鼓足勇气跳下窗子,滑下几米高的路基,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一直往前走。面目全非的卧铺车,它的前面还有一辆车头稀烂的普蓝色重型卡车,不知谁是这场大祸的罪魁,但这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薄荷没有死,丧生的是我,那个极度厌倦了囚笼般的工作环境,却又被初恋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我。母亲也许会为我的意外死亡而悲痛欲绝,可是这总比她有一个会成为梅盟闲人话题的下落不明的女儿要好,何况她还有我哥哥,人人称赞羡慕的最完美的儿子,她一定可以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只是怀着对女儿的怀念安然地生活下去,不是吗?
    警车尖利急促的呼啸声从不知明的地方渐渐近来,在我的头顶上方,又呼啸而去。
    月已经沉没,旷野中看不到灯火。只有星光,遥远、细碎、虚无。它们跟我初遇到薄荷时的星光那么不一样,那么的不一样。
    
    天亮的时候,我拦到了一辆客车。车上没有空位子了,卖票的年青人拿过一个破垫子,丢在走道上,朝我努努嘴。我的双脚一定已经肿了,于是我满怀感激,不声不响地坐下。
    巧的是,这辆车竟然就是去四平县的。
    陌生崎岖的街道,低矮的房屋,尘土飞扬——我历经浩劫的衣裳和路人们身上的衣服相比,竟毫不显得突兀。这个简陋的中原县城,风物和我座落在长江下游入海口处的家乡迥然不同,看不到累累的青绿,也看不到五光十色的鲜花,只有一些粗劣的招牌上,呈现出唯一鲜明而俗艳的色彩。
    
    一切仿佛还停留在过去了的、蒙尘的时光里。
    “请问,到县教育局怎么走?”
    我彬彬有礼问一位衣着稍许整洁的中年人。
    他浓厚的方言让我完全不知所措。
    好容易,教育局白底红字的牌子遥遥可见,在进去之前,我站在街边,手不自觉地伸进包里,捏住那封介绍信。我梦想中的那些美丽城市在我的眼前熠熠闪烁。
    我撕碎了那封介绍信。
    白色的碎片在干黄的风中纷扬如蛾翅,我说:“薄荷,对不起。”
    但是有一天,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一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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