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I have a dream……
我象一个赌徒,什么都输了,甚至连记忆的一部分也典当了,换来与现实的媾和、妥协,以满足社会的生理安全价值自我实现的需要,而这用我生命肥沃的城市能长出一地的诗歌和漫天的花瓣雨吗?
我坐在柠檬色的阳光里,端着咖啡,眼睁睁看着心在一网网打捞往事的沉渣遗骸,凭着残存的记忆缝缀支离的骨殖,破译着人生的密码,我始终弄不清——幸福究竟是何时在我生活中走失的缺席的……
太阳暖洋洋伸着懒腰象只晒痒的猫,任由你享受它金黄的皮毛。一股轻轻软软、清新嫩脆,带着浅浅绿香还有股草茎甜味的情人般的春息在鼻际唇端徜徉——
“盼望着,盼望着,春的脚步近了,一切都欣欣然张开了眼睛……”
神清气爽中长出十四岁的朗读……我眯缝着眼睛合上课本,屋檐下有鸡鸭来回走动撒欢;大黄在土里翻扭着追咬着自己尾巴;寓言般的阳光在枝叶间跳舞;烘热的土路无边无际漂浮着巨大的隐秘快感……我被一种温暖安恬如子宫的无量幸福爱抚着。我本该就这样幸福啊?!一直以来,我追寻的不就是这黄金般的幸福吗?!我原来就享有这幸福啊?从什么时候我开始牺牲自己的幸福去追求成功追求自我追求原本就拥有的幸福的呢?我不识庐山真面目?我庸人自扰?我去追求一种更大的“幸福”,千辛万苦蓦然回首发现最初的幸福才是最大的幸福?这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诡计?我把一切都弄糟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风一样滑出地平线,大智慧春风得意般在他脑门闪着油光。岁月的巨手捏扁了他的嘴,磨红了他的脸,揉皱了他的额头,把他两腮几乎全部打进嘴里含着――不准出声!但是却丝毫无损于他眼睛里的洞澈与澄明。
那是一双每分每秒都在流淌一千零一夜的眼睛,一双让虚伪无处藏身的眼睛。
他背着一幅硕大的很传神很逼真的自画像——
他背着自己,他站在自己背上!
画像上端端正正写着四个窝窝囊囊的大字:寻人启示。
我居然以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坐下来慢慢呷着酒。窗外什么东西邀请了他眼球。杜虹过去送酒,
“先生您那寻人启示不就是您自己嘛,您找自己呀?”
“对呀,我寻找自己…”
艺术家的笑容真纯如盛开的向日葵,能同化所有异见者。
“你是谁?”
我问偈。
“……是人——”
“失去自己的人还算人吗?”
“你说失去自己的人——你已经承认了,还问什么?”
“我知道你这是一种行为艺术,艺术能解除人心灵痛苦吗?”
“当消费主义风行时,人们都成了商品。这世界不再有清洁和真诚,也只能在艺术中寻找了,虽然艺术已经退场甚至被逼到对立面上,成为今天世界的一次反叛和分裂,但是它仍给我一种海拔,一种庄严气象,让我始终秉持大地漫游的行为主义特质不停地追寻自己……”
“你能找回自己?”
“天空虽无痕迹,但鸟已飞过。那永远是个过程…”
“过程?过程又能怎样?”
他莞尔一笑,
“我徒步去过西藏,徒步穿过罗布泊,每个过程我都能找回从前自己的影子,用它充实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那脚印也就有了一种深度,有了生活智慧的影子……”
我开始以一种朝圣的目光看他。
“……重要的是我行动着,并在行动中证明我是那么幸福地生活着……”
“你幸福吗?”
“幸福。”
“你在说谎——你已失去自己,没有了感知的途径,又何谈幸福的目的?这不南辕北辙吗?”
“南辕北辙有什么不对?地球本身就是圆的嘛。谁能证明南辕北辙那个人不是世界第一个天文学家?许多东西都被人类自己弄糟了,他们用自己的天真换来了隐忍诡计,用自由换来了规则阴谋,用宁静换来了动荡和恐惧。幸福好像变得又高又远、遥不可及,其实幸福不是旷世难寻的足赤金而是无处不在的空气、阳光。人们不满足于当前拥有的幸福,总向着更远更大的幸福目标迈进。殊不知远方的幸福不过是海市蜃楼,是乌托邦式的迷梦,最终我们就会发现远方幸福的硕果不过是小得可怜的果核,这时连最初的幸福也丧失了,幸福成了苏格拉底的苹果、黑瞎子怀中的苞米,永远涂着一种寓言式的宿命,这其实是上帝的诡计……”
“你没理解我。马斯洛说幸福是良好理由的痛苦,自我是皮,幸福是毛,你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自我是什么?自我说来不过是张面具,是社会的产物;自我本身意味着恐惧和不安全,又何来幸福可言?所有自我者都生在虚构中,只有放下自我才能获得永恒的幸福。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把屠刀就是自我……”
“带我走吧,大师……”
我心底释放着最高级虔诚。
“哈哈哈……”
大师晃着硕大的头颅飘然而去……
“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来……呀咿呀一萨……感觉是我的家……那雪山,那青草,那美丽的喇嘛庙,那没完没了的姑娘就没完没了地唱……”
我正作着一个亘古以来顽固在国人心中的梦。
我梦见自己倾尽全部身心攀登着圣洁的大雪山,手脚并用不敢丝毫怠慢。我紧紧抠住每道冰缝石隙,脚尖蹬稳每一处雪洼。山陡得象午夜里的惊声尖叫,袅袅直穿向瓦蓝瓦蓝的天,我感到身体向后弯成一道美丽的弧度。脚蹬落的雪末簌簌而下,我能听见雪带着风的寂寞弧音。眼皮使劲向上挑起一线天空,真蓝,蓝得醉人,蓝得能溅出泪来。峰顶的树枝倒向一个方向……
“快到顶了!”
我心底默祷,一股征服、实现的快感悠悠盛开。
目光一不留神滑了一下——一只黑色的鸟如一个不详的预感在脚下滑翔,万丈深渊茫茫一片那是世界另一极的伤口。
那一刻的惊心!有种灵魂袅袅升腾的轻松。
深度磁一样吸引我,象一个绝望的嘶鸣贯彻整个宇宙!
我手脚忽然就松了,肉体以一种绝无仅有的超重力加速度坠向万丈深渊。
那一刻我真的飞起来了,我甚至清晰地听到《回到拉萨》的灵歌……
一束阳光举着一枚透明的鸭蛋黄叶片,在我穿过万丈冰层睁着月光般的瞳孔中记载,岂知这一叶知秋的化石于我们祖先引发的千般感慨是否依旧?历史的尘霾弥漫了心空,以致对应我的那颗早夭的星辰永远涂上了迷惘。
十亿个冬天积下的雪,在一个夏天的太阳下消融,雷声在远处狂嗥……
曾经在人间恣意荡漾的现实秋千上,我骑虎难下,千回百转的真实锋芒闪过,人性的碎片纷纷扬扬……其实真实也是一种感觉。世界上永远有两种人,一种把这种感觉捍卫得鲜血淋漓鼻青脸肿;一种把这种感觉镀金伪装选择发挥,结果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不幸我属于前者。流血的花样永远没撒尿的花样多,也没尿尿得远撒得长,虚假总比真实更有生命力。现实老谋深算的暗箭防不胜防,其高度不确定性奸淫了世间一切真理公理规则道德,甚至粉碎了因果轮回的迷离美梦。
米兰·昆德拉说:
“神圣不可侵犯的整个价值体系崩溃了,再没有什么是可靠的了,一切都变成了问题,可疑成为分析和怀疑的对象。”
我们就在这可疑中抗争着,迷惘着。
人类生存的地图上布满现实肆意进攻的红箭头,一旦我们要把真实的想法付诸实施,现实的利箭已粗暴把我们逼出轨道。我们一次次催熟自己否定自己,在生命的困苦中失却精神尊严。
生命是什么?生命其实是一种目的,也是可取舍的。自杀是一个美丽的诱惑,它在每个人的生命里起起伏伏,那么多大师藐视它,为了另一种更高贵的目的舍弃它,象随手扔掉一块旧抹布——茨威格、海明威、川端康成、Gonzon的鼻祖亨特.汤普森甚至嘱托后人把自己骨灰用大炮轰上了天……自杀绝不是悲观绝望看破红尘,反而是种希望——一种今生尔尔、推倒重来的希望,所以说绝大多数自杀者都是乐观者,因为他们有希望;而相对于高昂的生命、诸般困苦磨难还有一种凌驾于其上的叫——尊严。
我不止一次双手捂住脸,捂住一脸的惶惑呆滞,企图把一个世界捂在外面。泪水从指缝间倾泻而出,期待为某一节往事招魂。季节潮水般涌退,那些枯萎的歌谣咿咿呀呀苍凉无比破空而来。庄子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赫拉克利特说,我寻找过我自己。我在迷路的尽头,遭遇了冰点的沸腾,我相信那才是真正的沸腾;滴血铩羽后的翱翔也必将是真正的翱翔!
一只井底蛙和陆蛙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对深度和广度有了更加刻骨铭心的认识……
其时,大朵大朵明亮干爽的云飘向那个遥远的城市,透过万丈冰层下水晶般澄澈透明安抚我的永不瞑目。我听到水晶球拢音的细细天籁抑或是云朵飘飞的声音,沙沙沙…刷刷刷….忽然“当啷!”一声,牢门一响,有人宣告--我被释放了!一首《古风》雄风悠梦般瞬间席卷脑海——
蒙冤苦求不知年,围墙悍犬铁索链。
惊闻遽释喜太狂,飞离狱门谁能挡。
我心怒放亦苍茫,直拟傲啸九重上。
横揽江海雪峰边,临沐滔滔好回还。
鳞鳞蓝厦频点头,依依碧柳齐招手。
豪歌猛进疾若马,行人忽闪争似花。
微风得意车思奋,一眼新城都看尽。
路耀金光电驰突,须顷越野日飙舞。
万里山河鼓欲呼,大军凯旋势如虎!
登高壮观天地长,一掬九州梨涡漾!
莫嗟久负凌云志,今朝逸翮全无敌!
鹏程寥廓舒劲爪,青史英杰即雄跨!
曩者,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我长眠于万丈冰层之下而小――自――己!人同现实的抗争如同划着小舢板去征服大海,要么彻底臣服安然返航,要么葬身海底万劫不复。国人选择了前种,把骨子里的抗争用适应用自然掩盖,贴上儒、释、道的标签;西方人选择后种,锲而不舍、理性奋斗,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头驴被扔进深坑活埋,驴哀鸣着眼睁睁看着一锹锹土扬在身上,一点点淹没自己一命呜呼。另一头驴则相反,每一锹土落身上就奋力抖擞,把土全部抖落身下。随着脚下土层的加高,驴居然走出深坑,获得重生……
“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没有人注意他上岸,没有人注意那条竹扎的小筏子正沉入神圣的沼泽……”
——〔阿〕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