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海枯石烂,那双飘零的眼睛啊
白马王子:海之枯,石之烂,那双飘零的眼睛啊!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
故国正值清明,独在异乡,悠临赛维尼根海滨,默祷着宋人李之仪的《卜算子》: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此水何时休,此恨几时已,若得君心似我心,如何负相思意……
风景因往事而生动,一阵凉意一股相思,沿着海角沿着半岛,直到远岛直到放旷的大西洋直到那一端……
我的心犀飞越开去,在旷世洪荒中寻找、呼唤——妍妍,你好吗……
还记得你的绿火焰;你梦一般的琥珀;我们在云中寻找的面容或在沙滩品读海水写就的魔字吗……
情天碧海间浮凸着一双眼睛,一忽近得怕人,一忽又随风飘远--象一片羽毛,象一个零落的梦境。
那一眼的飘零!
只在一瞬间,我被定格--我知道:那是你的眼睛,那是清明的眼睛……
清明的眼睛该是从万卷唐诗里张开翅膀,登枝于宋挥玉斧,着陆于元跨革囊,点水于明下西洋,追风于清领八方,最后以缅怀的方式与在水一方的伊人望穿秋水——一切源于历史老化的伤口长满春天的文字。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清明时节,最难将息。一盏冷灯如豆,一袭风雨潇潇。戳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茧翳;集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泪痕,喟叹遽如尘土般扬起——孤鹤西来,再过辽天…念累累枯冢…王侯蝼蚁,毕竟成尘…你洞彻的眼睛从上面碾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一程山水一程歌,一蓑烟雨任消磨。清明的眼睛,洞彻今古——逝者长已矣,生者尚依依。现代人在感伤逝水流年的同时又总是对余生执以冀动的烛照,冠以梦想的光环,一如祭古怀人的清明总是定格于季节的第一抹新绿,第一声牧笛……
但是,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即将临盆之际,清明的眼睛里电掣的光芒与我的心犀不期而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企盼生如春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寂美;企盼奔腾的血脉和鸵鸟般的步履;企盼天若有情正道沧桑总有一种声音不被磨毁――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清明者,千古之新生……
清明的眼睛,诞生与死亡的监护者。我凝望自己正被一双眼睛啼醒。由此,激情燃烧的岁月开始领跑,荡气回肠的诗章开始流泻,就象崇尚铁血的汉唐雄风,就像那个洋溢着青春与诗的岁月——李白流落西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的剑客,宝剑和明月是他诗歌的永恒主题……
我听见清明的眼里斟满一泓深深的绿声……
在岁月流逝人面相照中;在潮水和赤云之间,听着鸥鸟叫唤,听地平线忍受着——
我渴念地望着那双眼睛,眼波涟滟缓缓打开一个女孩……
不幸瞬间殛溃了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我的人生字典里好像永远没有如愿以偿这个词。汩汩冒出的愿望一落地马上被摔得粉碎,只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斑点。相反,如惧以偿却总是不请自来。几十个辗转难眠之夜,殚精竭虑心忧如焚的顾虑终于发生了。
妍妍走了……
当自由阳光一样照亮我;当生活风暴一样拥向我--天空在理直气壮地舒展,人声鼎沸得能把公审萨达姆的钢铁意志掀翻。我为一时冲动清偿代价的日子,随着监狱大铁门的徐徐开启宣告彻底结束,我没有丝毫快意,一种萦绕已久的不祥之感蝙蝠一样笼罩着我。我步履沉重得发黑。门岗的一个武警戏谑地说:
“唉!舍不得走哇?还想回来咋的?”
我回头盯住那张笑嘻嘻的娃娃脸,直到一滴莫名其妙的泪突然决眦而出。娃娃脸旋即被懵懂惊讶覆盖了。我扭过头孓然踽行进滚滚人流中……
“谁的眼泪在飞?是不是流星的眼泪……”
孟庭苇忧婉的歌声飘进我的耳蜗。泪为谁流?我不敢往下想。
妍妍几个月没来了?三个月?爸说是病了,真是病了?
我是苦读寒窗12年顺利考入O城某大学的。临行前,全村男女老幼都为我这个祖祖辈辈第一个走出山乡的大学生送行。当时的场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凝望每一张衰老的、生动的、企盼的、忧伤的脸,心里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我是个内向得近乎荒谬的人,平时只知道埋头苦学,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腐一类。有人毕生追求平凡,最终却极不情愿成了不平凡的人,这完全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力量所致,有点象水泊梁山。
大一下学期,一种急于表现、凸现自己的欲望不可遏制地喷涌出来,自己都匪夷所思。我现在当然已经知道那是一种阴谋的力量驱使我不断峥嵘……
大二上学期,我竞选学生会主席成功,把蛰伏已久、压抑许久的外向型能力挥洒得淋漓尽致,以致蝉联两届换届选举时,O城学联有关领导亲自莅临,我一下风光无限。我兼任各个社团头脑,创建文学社,歌舞团,又因自己出神入化的小提琴技艺组建乐队……就在那会儿,我认识了妍妍。
我们计算机系的外教Osboler兼辅导经贸系GRE,在我们系四楼上课。我那时社会活动太多,心里象长了草,每天晚自习都是呼朋引伴在整个四楼乱走乱窜、谈笑打闹。我们那时几乎要推翻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因为我们总是脚不沾地,舌头振翅欲飞,上肢健壮得象长臂猿。
有一天,我们几个溜到四楼里侧的小教区。一个美国加州鼻音从一个小教室挤出来。
“Osboler!!”
兔子喊。
“上GRE呢……”
我说。
“我看看……”
大狗窜过去,弓腰眯眼。
“别瞅了,咱们下去喝点冷饮……”
兔子劝。大狗一动未动,有情况!!我上去一把把他拎一边。
“哇塞,太……美……了,快看,美女!!”
大狗的喉结很着急,挡住一口唾沫,半天才放行。
我凑过去一看,坐头排有个长发女孩正托腮谛听。从此,通过我的晶状体聚焦,在我心灵殿堂的神龛上成了一张像,需用我的血脉供奉了。
她的美是那种完全的美决无瑕疵的美,是望之令人尘襟顿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美得极致美得令人屏息。我的眼前徐徐浮现出一幅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荷马形容海伦之美,说饱受战乱的人们为了捍卫海伦的美,甘愿投身战争。
事后,我郑重宣布:弟兄们,她是我的,谁也别跟我争。
我利用学生会主席的权力在Osboler配合下,很快查知:敢情这位妍妍小姐是副院长的亲侄女,国际贸易系的,欲考GRE准备出国。
我连夜炮制一封炙手可热的情书,并在第二天晚自习后顺利等到了妍妍,顺利喝了咖啡,顺利奉上情书,顺利送她回家。妍妍的亲叔是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人物。后来,我偶问起第一次约会的顺利时,妍妍笑了,
“那还得多谢我叔……”
原来她叔--我们敬爱的副院长大人前期对我的工作还是极认可的,赞誉之词潜移默化在妍妍心中留下点蛛丝马迹,再加上我后期个性张扬,出头露面机会多多,没想到竟博得了妍妍的一丝青睐,爱你在心口难开。所以我们一拍即合,一蹴而就,我和妍妍恋爱了。
幸福和苦难象命运手中两个抛起抛落的球,让人在跌宕中挣扎,这正是命运的高明之处。
正当我们陷入爱河难以自拔时,妍妍的母亲——一位出身名门贵族,有教养又斯文慈眉善目,还戴着一付金丝眼镜的老太太单独把我叫去,郑重其事、语重心长,摆事实讲道理、苦心孤诣地淳淳劝诫我——我们妍妍从小没吃过苦,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小伙子,你能做到吗?……离开妍妍吧,她还要出国,你们不合适,尊重现实吧,年轻人!天鹅是有翅膀的……
我冷冷一笑说:
“天鹅有翅膀,谁也阻挡不了她的方向,就像您戴的眼镜挡不住您的目光但却挡住了您的心灵……”
我不卑不亢以牙还牙,我知道她母亲嫌我身无分文,出身低微。
妍妍知道后安慰我说,
“谁也拆不散咱们,我要跟你一辈子。”
世间最厉害的风你们知道是什么风?我说是耳――边――风。那位曾经一心想着意栽培我的副院长大人的风向标变了,找我谈话让我离开他的宝贝侄女,甚至以解除学生会职务和毕业分配相威胁,辅导员也苦口婆心地做工作,我只岿然不动。
我和妍妍经受住了这些来自社会家庭师长同学的考验,爱久弥坚!毕业那年,我唾手可得的留O城名额竟不翼而飞,我被分配到北方一家小厂。我总算见识了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副院长大人的威力了。
妍妍还有两年毕业,我决然放弃铁饭碗留下打工。谁知连换了六、七家单位都是做的好好的突然被解职,我满腹狐疑,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副院长和我前公司老总在帝王大厦宴会厅里觥筹交错,我才恍然大悟。我让两个美国客户先回银座,我端着一杯淡啤酒走向他,深鞠一躬:
“谢谢关照,祝您健康!”
然后在最短时间内让亲爱的副院长大人过了一个泼酒节。
妍妍毕业了,分到外贸部工作,我又一次失业了。
“我们在一起真是个错误?”
我拥着妍妍喃喃呓语。
“我准备先回老家看看,也许那才是我的土壤。”
没想到妍妍异常坚决地说:
“我也跟你一起走!”
她的话纯净得如同蓝色的玻璃樽,一点杂质没有。
北归的轮音响起时,我凝望怀里安恬如婴的妍妍,凝望这个毅然抛弃优裕、悖离父母追求真爱的伟大女性,我用小提琴轻轻喁语,传颂着那对化作彩蝶的神仙眷侣
我父母对妍妍的加入欣喜若狂,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好的一位姑娘完全可以在大都市尽享荣华富贵,怎么会跟他们的傻儿子回来受穷呢,而乡亲们对我们的归来表现出空前的热忱,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请我和妍妍吃饭,我们被浓浓的乡情包围着。
经过勘察,我决定承包老家的大荒山植树造林带领乡亲们致富,我和妍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始了植树造林过程。渐渐地,我们深深地爱上了大荒山,爱上了这片黑土地。我对妍妍说:
“这就是我们的事业,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妍妍生日那天,我把用大荒山108颗树苗子结磨制成的项链戴到她颈上,我说: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它不是什么珍珠钻石,但它能让你时时触摸到大荒山,触摸到我的爱。”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大荒山上的树苗子半人高的时候,我因一时气忿,把一个放牛毁林的小子打成重伤,我一下触痛了法律,被判五年徒刑,琅铛入狱。一时万念俱灰。
妍妍来了,挟裹着一身风雪来了。
我刚推开接见室的小木门,
“山上的树苗子怎么防冻,快告诉我。”
妍妍边说边拿出本子,她的呼吸一来一去,在这寒雪之刻,凝成一小片云……
我一下怔住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快说呀,问你呐!”
妍妍似嗔还怒。
“家属问你你就说!”
正在编竹筐的狱警老孙头嘴里叼着烟袋含糊地帮腔。
“是!”
我打个立正。四平米见方的接见室有一块小黑板,我拿出粉笔,克制了一下,然后开始边画边讲。
妍妍认真记录着,还不时问问,我渐渐清醒过来……
“别记了!记这有啥用!我四、五年呢,赶紧回去,咱们分手了!”
我狠声呵斥她,妍妍头也不抬只是写。
“干啥!吵吵啥!家属来一趟容易吗?!顶风冒雪的,好好说!”
“是!”
我打个立正,心里这个气呀。
从此,每月两回,妍妍总是来也匆匆,问也多多。我想尽办法撵她走,就是不奏效。
转年夏天,我爸来了说:
“大荒山的树长势可好了,多亏了妍妍这孩子,天天起早贪黑的忙活。你小子可得好好改造,早点出来可别辜负人家。”
我仿佛看到妍妍日复一日忙碌的身影。”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是这边独好。”
我不禁泪流满面。
忽然有一个月,妍妍没来,我爸来说:
“妍妍病了。”
又过了一个月,家里音信皆无,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彻夜难眠。
在一次狱外出工时,一名罪犯脱逃被我制止,还受了伤。狱里迅即开表彰会,又值减刑口,我被释放了……
仅仅因为跟爸妈相处不睦,妍妍离开了?
我直接杀奔O城,从同学口中得知妍妍和龙翱的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并亲自被我的眼球证实,我郑重选择了离开。我隐姓埋名,乘一把小提琴西渡异邦,离开了那段失落,离开了那段痛楚……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孤独总在我左右……“从今沉落终不悔,宁为伊守一生痴”,妍妍,还记得我写给你的诗吗?它还在记忆寒冷的口袋里,在时间之外低语……
在无向的漂泊生涯中,我内心激情的河流永远向着天边那颗没有隐灭的星辰奔涌……
妍妍,你幸福吗?如果不,让我们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