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天,我开始上夜班了。
    要上整整一个星期的夜班,我的心情也因着夜班而低落下来。
    上夜班意味着整整一个星期都无法和志谦见面。他上班的时候,我在睡觉,我上班的时候,他在梦中。
    完全没有交集。出门的时候,志谦刚好下班回来,我抬头看他,他却低头穿鞋。
    “志谦,我又上夜班了。”
    “嗯!”
    “你会想我吗?”
    “啊?”志谦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有什么好想的。你每个月都要值夜班!”我叹口气,是啊,例行公事而已,独独我那么看不开。
    走出门,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罩着一层雾气。
    都市里已经很少看到蓝天白云,说得好听点是烟霞笼罩,实情是空气污染到极点。
    每个人脸上都似蒙着一层灰,敷多少面膜都不管用,洗把脸,水都是浑的。
    到了医院,例行公事,与上一任班的医生做好交接,循例到病房走了一圈,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病人。
    做完一切,我松口气。
    但愿晚上没有突然转上来的病人,不然就别想休息了。
    休息室很冷,混合着浓浓药水味道的空气,完全穿透我厚重的衣服。
    我起身盖了件羽绒服在身上,却还是冷。
    其实,也并不是真正因为气温低才觉得冷,冷是发自骨子里的寂寞、清冷造成的吧。
    一个人形单影只,难免如此。
    我斜斜靠在单人床上,随手翻看一本医学杂志。
    真的很枯燥,让我不得不想念志谦。
    心动不如行动,我干脆给志谦打了个电话。
    “喂?”
    “志谦,你在干吗?”
    “赶一个设计图,上次去上海的那个设计没有通过,对方很苛刻。”志谦的声音非常平淡,真地寻不到一点想念我的味道。
    “我想和你聊聊,晚上暂时没什么事情。”
    “我没空,你无聊,我可忙得很。”志谦非常不耐烦,也不等我说完话,就断然把电话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的心也沉下去。
    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每夜我值班,志谦总是会殷勤地和我通电话,常常整个通宵都有说不完的话题。
    也许,当初话太多,严重透支,所以现在我们才会相对无言吧。
    原来,激情真地有个期限,只是不知道爱情有没有期限。
    也许,一切完美的爱情,都是因为还来不及变坏,就突然变故,戛然而止了吧。
    最佳例子便是“梁祝”。
    接连两天都相安无事。
    做人真是矛盾。
    一方面我希望没有新病人转到住院部来,好图个清静;一方面,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又希望多几个病人来,我忙活一下,也就天亮了。
    今天是星期四了,再熬一天,我就解脱了。
    虽然白班有更多烦琐的事务,但是可以每晚见到志谦,沐浴更衣,躺在自己没有药水味道的床上,是最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书。
    “梁医生,有病人转上来,情况很严重!”护士小林匆匆跑过来。
    我迅速披上白大褂,冲出休息室。
    “什么症状?”
    “病人心跳极端不规律,出现过几次短暂休克,刚从急诊室转上来。”小林和另一位值班护士小吴赶紧向我汇报情况。
    我拿过急症室开过来的初诊病历简单瞄了两眼,便冲进病房检查病人。
    病人是名86岁的老婆婆,情况很糟糕,生命体征非常弱,幸亏急诊室已经对她做过一些应急处理了。
    我赶紧吩咐护士密切观察病人,然后开好药单,让小林赶紧给病人输液。
    我有些慌乱,我还太年轻,27岁,连到门诊部坐班的资格都才刚考取,院里还不放心我到门诊部,特意让我在住院部再多留一年。
    虽然,当医生已经5年了,但是遇到这种突然的情况,我还是有点担心。
    毕竟交到我手里的是人命!
    我特别怕遇到这种年纪特别大的病人,心脏一出毛病,很容易猝死。
    我怕我的病人在我眼前消失……
    我一直有这方面的心理恐惧,几乎不能摆脱。
    “梁医生,三号床病人脉搏突然减弱,她喘不过气来了!”小吴跑过来唤我。
    我赶紧冲到三号床去。
    三号病人心跳十分紊乱,一直张大口用力喘气。
    我还没来得及对她做检查,小林又跑过来:“梁医生,新转上来的病人又休克了!”
    “梁医生,又转上来一个病人,在男病区,你快去看看!”护士小张也急急冲过来。
    我急出一身冷汗,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可是刚才的高龄病人是我最怕遇到的,三号床我也还没检查,现在男病区又转上来一个!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像鸵鸟,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
    偏偏今天晚上值夜班的医生只有我一个人!
    冷汗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流。
    三位护士都看着我,我只得说:“你们先稳住病人,我处理完三号就到男病区!”
    小张是刚从门诊转上来的护士,她见我实在忙不过来,又太年轻,有点不放心:“梁医生,要不,我到急诊请医生上来帮忙?反正这个病人是他刚转上来的。”
    此刻面子已经不重要,我赶紧点头。
    好不容易,匆匆将两边的病人安顿好。
    我赶到男病区,病人已经靠着呼吸器昏睡过去了。
    我检查了他的病历,然后又给他添了一瓶平衡液。
    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靠在门框上,我都有些站不稳了。
    小张看着我,“梁医生,幸亏刚才余医生肯上来帮忙,本来不关他的事的。”
    “余医生?”急诊室什么时候来了个余医生?我有些纳闷,低头看急诊转过来的单子上写的名字——余绍明。
    “我以前怎么没听过这个医生的名字,他什么时候到急诊的?新来的医生吗?”我问小张。
    “哦,他以前是内科门诊部的医生,上个月急诊的刘医生出国培训,才把他调到急诊的。怎么,你以前没见过他吗?”小张好奇地看着我,“你连大名鼎鼎的余绍明医生都不知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医院这么多医生,如果不同科,平时没有交道,我哪里能全都认识?”我觉得小张有些大惊小怪,医院里至少有一半医生我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照面,还有三分之一的医生,我叫不出名字。
    我笑笑走开。
    看来这个余绍明医生的值班顺序和我一样,以后他会像刘医生一样和我频繁打交道的。
    不如下去主动和他打个招呼,顺便感谢他今晚帮了我的忙。
    要是他到处跟人说今晚的事情,我可能又要挨主任的骂了,这样下去,恐怕明年我就别想到门诊部工作。
    医院里,同样需要搞好人际关系。
    我下电梯,走到对面一楼的急诊医生办公室。
    整栋大楼都冷清清的,有些萧瑟的味道。
    我的汗毛不自觉地竖起来,它们一定企图伪装成毛衣来为我抵抗寒气,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真奇怪,在这里已经呆了整整5年,可是只要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大楼里,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学校里,大家讲的那些医院里有鬼的故事。
    似乎到处都魅影重重。
    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我轻轻叩了叩,门发出轻微的脆响。
    “请进!”一个温和的略微有些疲倦的男人的声音传出来。
    我轻轻推开门……
    “余医生,我是……”看着坐在桌前的男人,我惊呆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到口边的话全都被吓得倒退了回去。
    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虽然作为一名医生,我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是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桌前的这个男人,约摸30出头,英俊的面孔,散漫疲倦的神态,软而服帖的发角,额前一缕发斜斜扫下来,如果不是穿着与我同样的白大褂,我会毫不犹豫地叫出来——“一个人”!
    “一个人”,不!
    应该说,余绍明医生也看着我,显然他也陷入极度惊骇当中,一脸的不置信,微张了口,如果不是他突兀的表情,他的嘴唇,简直是在诱惑一个吻。
    我们僵持了足足有一分钟,不,也许更长……
    “你也是这儿的医生?”我们同时脱口而出。
    随即,余绍明笑了起来,他一笑,我的心跳得更快,糟糕,刚才在楼上手忙脚乱的窘态全让他看去了,他一定在肚子里笑。
    这个女人怎么配当医生?那么稚嫩,手足无措,一点也不专业。只配夜夜流连酒吧买醉度余生。
    看着他微笑的眼睛,我后悔莫及。
    我后悔前段时间频繁出入酒吧,后悔接受他送的酒,后悔与他搭讪,后悔刚才请他来帮忙,甚至后悔不应该下来,丢这个脸!
    “怎么不说话,吓到了,还是太开心了?”余绍明望着我,看见我呆在那里,表情尴尬到极点,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
    我轻轻咳嗽一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是心内科的梁锦诗,刚才谢谢你帮我忙!”
    我自己都能感觉这句话说得机械无比。
    说完,我虚弱地笑了笑。
    “哦,刚才就是帮你啊?没关系,我们的值班表一样,以后有机会合作,需要帮忙说一声。我刚从内科转下来,对急诊还不太熟悉!”他已经完全放轻松了,一双眼睛紧盯着我不放。
    我胡乱客套了一句:“楼上不敢离人太久,我走了,以后再聊!”
    顾不得姿态,我几乎夺门而出!
    奔进幽暗的楼道里,我按着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脏。
    太刺激了,简直不能接受,要是明天他对着每个人说,看,梁锦诗是我在酒吧里勾搭上的。我矜持的美名就全毁了。
    我完全不敢想——自己之前所有狼狈窘迫的样子全被他看去了。
    只因是个陌生人,几分钟前,我还在想,要是能再在酒吧遇到他就好了。
    现在,我只求时间能够倒流,就是冻死街头,我也愿从没遇见过他。
    好不容易,我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走进住院部大楼,我忽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竟然满面绯红。
    我赶紧用手冰了冰面孔,让滚烫的脸颊降温。
    “梁医生,你见过余医生了吗?”小张笑眯眯地走过来。
    这个小张真多事!
    “见过了,打了个招呼,以后会经常打交道嘛!”我故意淡淡地说。
    “他长得很帅吧?院里很多护士和实习医生都暗恋他呢!”小张夸张地强调。
    “也包括你吗?”我反问小张,抢白她两句。
    “你不觉得他长得像梁朝伟吗?”小张一点也不在乎我笑她。
    “不觉得。完全没法比!”我故意装出努力回忆他长相的样子。
    “难怪她们说梁医生是最矜持含蓄的女医生,老气横秋一点都不像年轻人。”小张对我吐吐舌头,转身开溜。
    我真想一把揪祝糊,问她到底她们还在我后面说了什么坏话。
    我这样低调,竟然还是有人说三道四。
    难怪人们都说,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医院里最多的就是女人——为什么没有男护士?
    躺在休息室的床上,我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眼前老是晃动着余绍明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可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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