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现在回想起来，那通往腊梅病房不过是百八十米的回廊，竟是我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长一段路。当时我的心就象要从胸膛跳出来一样，而我的双脚却又沉重如铅。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感受啊。
六年来的苦苦思念，六年来的揪心祈盼，六年来的朝思暮想，六年来的醉生梦死，到头来却是曲尽人散，幕落人终。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象正在走向末曰的断头台，我的灵魂我的良知就要接受人生最后的审判。上帝就要用腊梅的死，来宣判我末曰的到来！
终于来到了腊梅病房的门口。一位早就等待在那里的修女护士，在为我们开门前用英语低声地对我和小穆说：你们进去时说话轻声些，腊梅已经等了一天，她有些累了，服过药刚刚睡着。
那是一个有两张病床的房间。其中一张空着。六年前那个充满着青春活力和勃勃生气的腊梅不见了，昏暗的床头灯光中，出现在我眼前的腊梅，头上裹着一条花丝巾，面容苍白得看不见一丝的血色，有些凹陷的双眼闭合着，鼻息细弱。瘦憔悴的她正躺在病榻上昏睡。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就跪在了腊梅的床头前。我拿起腊梅那冰凉青筋裸露的手，泪流满面地亲吻起来。
你来了。
一丝柔弱的声音飘过来。我手里握着的那只凉凉的小手也颤动了一下。我抬起头，泪光中，我看到腊梅已经醒来，正淡淡地苦笑着看我。那一瞬间，我心头凛然一颤，我万万没有想到，昔曰我所熟悉的那清澈明亮的双眼，竟然变得如此混浊而黯淡。我仿佛看到了腊梅生命的火焰正在从中消逝。
我不住地摇头，痛苦万分的我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滴落在腊梅的手上。
我看见腊梅眼角也涩涩地流出两行泪水。她用明显没有一点力气的细声对我说：抱我，道文。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啊。这句话，六年前，曾令我多少次心动不已，可此时此刻，却让我撕肝裂肺。
我起身把腊梅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腊梅的头也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胸前。我感觉到我怀里曾经鲜活无比的腊梅竟是如此地枯萎衰弱。人世间的凄风苦雨，就这样无情地让一朵娇美的花儿，在她最应该绽放美丽生命的时刻，突然凋谢了。我多想把我的生命我的活力融进腊梅她病弱的身躯，重新还给她一个恬静安逸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也没有人能够帮助我做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最终永远地离我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腊梅在我的怀里轻声地说：看到冬冬了吗？
我哽咽地说还没有。腊梅这时候从我的怀里抬起头，对着背对着我们望着窗外的小穆说：穆先生，对不起了，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开车把冬冬接来。
小穆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他答应了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腊梅两个人。
道文，你老多了，已经有白发了。
腊梅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地说。
肖兰她还都好吗？
病成这样的她，还在惦念着她的好友肖兰。
她都好。她说对不起你，没有早看到你的信。
我回答腊梅。
不怪她，这一切，都是天意。
腊梅看了一眼旁边的那张空床对我说：我住进来快四个月了，那张床，已经先后送走了三个女人。也都是癌症。最后的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今天早上才走。我能活着见到你，再亲手把儿子交还给你，我该偷笑了，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说到这里，我看见腊梅突然眉头紧锁，和我相握的手也在抓紧。我知道她又开始头痛了。来之前，陈秀曾把有关癌症患者特别是恶性脑肿瘤方面的资料都找给我看过。我赶紧把腊梅平放在床上，并按下了床边呼叫医护人员的按钮。
腊梅已经被疼痛折磨的死去活来，她发出痛苦的呻吟，额头上渗出了细汗。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她的牙齿已经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痕。
医生和护士终于来了。他们先给腊梅打了一针不知道什么药，然后又给腊梅服下可能类似吗啡控释片的止痛药。不一会儿，腊梅终于安静了下来。她紧抓着我手的手也慢慢松开了。这时我才感觉到我那只被腊梅抓过的开始有些疼痛。我低头一看，我的手背上有两道深深的抓痕，正在流血。我怕腊梅看见，我赶紧起身去洗手间用水冲了冲，拿出一块纸巾敷在上面。
出来后，我看见腊梅已经双目微闭，安静地躺在那里。我也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拿出陈秀给雅男卖的假发，默默地轻轻地给腊梅戴在还裹着丝巾的头上。
腊梅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动了动，轻声地说了一句：我的样子让你难过啦。
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腊梅刚刚带上假发的头，俯身在她的脸上亲吻了一口，我让她不要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小穆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和一个长着水汪汪机灵大眼睛的小男孩儿。我猜想那个女人就是小穆的妻子小敏，那个男孩儿，就是我的儿子冬冬。
冬冬他也看见我，他楞了一下，然后就跑过来，一边歪头不住地看着我，一边拉着腊梅的胳膊轻轻摇晃着着说：妈咪，妈咪，冬冬来看你了。
腊梅睁开了眼睛，她含笑把冬冬搂在了怀里，手在冬冬的后背上柔柔地抚摸着。我听见腊梅说：冬儿，你不是总想要爸爸吗？他就是你的爸爸。
冬冬从她母亲的怀里抬起头，转过身来，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说：爸爸，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管妈咪让她生病？
儿子的责难，就象把利剑，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穿透了。我回答不了他，我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我的亲生骨肉在我的怀里依然不依不饶地问着：爸爸，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站在一旁的小穆和他妻子小敏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出了房间。
早已心碎的我，一面紧紧地搂着冬冬，我的娇儿，一面伸出手来和腊梅探过来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
我，腊梅，冬冬，我们一家三口人，在经历了六年的风霜雪雨后，终于在一场更大的患难中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