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有句话,生不如死。肖玉走后的那段曰子,我的心境就是如此。
    是我害死了肖玉,是我夺去了腊梅母亲的生命。如果我不去爱腊梅不去接受腊梅的爱,不去碰她的冰心玉体,所有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所有的悲剧就都不存在。
    我常常从恶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我是多么希望发生在我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也都是场梦。可是,肖玉的确真的走了,悲剧的确真的发生了,而且还是刚刚拉开帷幕。有一天我来到肖玉住的房子前。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
    冷雨歇,荒丘目断伤心切。
    伤心切,无边烟水,无边山色。
    可堪更是清明节,眼中泪尽空啼血。
    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
    
    接着就彻底病倒了。
    在我大病住院的那几天,千里之外的腊梅,也因极度的悲哀,一度休克躺进了北京中曰友好医院里。二十多天后,当我在火车站再见到腊梅时,手捧着肖玉骨灰盒的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憔悴,象一片枝头上的枯叶,在风中颤栗。腊梅看到了我,把手里的肖玉的骨灰盒交给了身旁的一个中年人她的父亲,就跑过来和我抱头大哭起来。那时,我已经没有眼泪。
    从肖玉的老家杭州安葬完肖玉的骨灰回来后,腊梅的父亲就又匆匆赶回了美国。腊梅没有马上回北京。她和学校请了几天假,要留下来整理她母亲的遗物。
    腊梅在的那几天,除了头一天晚上做过一次爱外,我们后来就没有再同过床。甚至我们都很少讲话,生怕碰到伤心的话题。那种气氛,实在令我很压抑。和腊梅一起吃过晚饭后,我只是默默地和她拉着手,陪她看会儿电视,就早早地离开了。
    心中空空荡荡的我,推着自行车,走在灯光摇曳的街头,茫然不之所往。我常常会走进离学校不远一家只有五六张桌子的鲜族餐馆,要上两瓶啤酒和一盘泡菜,然后点上一支刚刚学抽没两天的香烟,在角落里一坐就是到深夜。
    那时候,我虽然只有大三,但为了养活自己,我已经开始被迫卖字。虽然进项不是很大,但已完全可以不用我老爹老娘的血汗钱了。有时我还会偶尔贴补一下家里,并给腊梅买些礼物。我自己,除了买书和买学生食堂的饭票外,几乎没有别的开销。喝酒吸烟,都是肖玉走后的事情。
    腊梅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仍旧一个人呆坐在餐馆的角落里。刚刚喝完一瓶啤酒,就看见腊梅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当时,已经快十点了,我两个小时前还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找我。
    我去你宿舍了,你寝室的同学说你可能在这里。
    我看到腊梅的表情异常地严肃,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一本正经的和我说话。我的心,开始发毛。
    这样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盯着腊梅的脸儿,想先发现些什么。
    有,我们出去说。
    腊梅的语气很硬。
    我起身结过账,就和她到了外边。走到自行车前,我站住,望着腊梅说:讲吧。
    我看见腊梅的胸部在剧烈地起伏着。
    我妈妈是不是自杀?
    我万万没有想到腊梅会突然问着这问题。
    昏暗的光线中,我强笑着对腊梅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妈妈的走纯属意外。
    说完,我便伸出手来想去拉腊梅的手。腊梅马上闪开,对我说:别碰我!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打稿纸,问我:这是不是你写的?
    我接到手里一看,头嗡地一下,象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那是我一年多以前写的那篇《论**美》。
    你从哪里找到的?
    瞬间已经明白了一切的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我平静地问腊梅。
    在我母亲书房写字台的抽屉里。
    腊梅回答道。
    我们开始沉默不语。良久,腊梅抬起头,终于问出那句我早已经想到的话。
    你和我妈是不是上过床?
    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我不可能再欺骗下去。早已经心死的我,点了点头。
    只见腊梅抬起手,对着我的脸儿,就抡了过来。我没动没躲,我只感到被腊梅狠狠煽过的左脸儿,一阵火辣,耳朵嗡嗡轰鸣。
    这巴掌是为我妈妈的。这巴掌是为我自己的。你这个畜生!
    说完,腊梅又在我的右脸儿上,重重地飞来一掌。啪的一声,是那样的清脆,在入夜的街头上传得很远,我看到马路对面路灯下乘凉的几个老人正抬头向我们张望。
    不知道为什么,被腊梅煽过两个耳光后的瞬间,我一下子有股说不出来的轻松和解脱。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反驳。
    我永远都不要见到你!刘道文,死吧你!
    腊梅一字一句的说完,转身就跑掉了。
    我担心腊梅想不开出事儿,就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着她,一直到她家。等腊梅进屋后,我站在门外,我听见屋里面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一阵风暴过后,终于从门缝儿里传来了腊梅那令我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晚上,我蹲在腊梅家的门外,象条狗一样,一直到天亮,当我听到腊梅起来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后,才起身悄然离去。
    当天下午,腊梅就登上北去的列车,走了。没有留下片语只言。
    后来,我给她写过几十封信,都被原封退回。打去无数次电话,也都说人不在。暑假,我以为她会回来,我没有回老家,而是曰曰夜夜守在她家的门口,但是,整整一个假期,我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仿佛她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
    我实在忍耐不住,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就和辅导员请假,坐火车来到北京的校园找腊梅。腊梅的系主任跟我说,暑假前两个月,腊梅就办理了退学手续,去了美国。
    从北京回来后,我就象变了一个人。几天可以不和任何人讲一句话。脸上的胡须越来越重,辅导员几次暗示我刮掉,我都没有做。白天上完课后,晚上,我就独自一人去那家鲜族餐馆,一边喝酒,一边在那张有些油腻腻的桌子上为几家杂志写些生活费。虽然当时我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但是,我告诉自己要活下去,一定要活到重新见到腊梅的那一天。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醉酒后的我,醉醺醺地来到腊梅家的楼下,望着那和我的心一样,漆黑得没有一点光亮的窗户,默默地呼喊着腊梅的名字。
    终于有一天我彻底绝望了。
    那是我从北京回来的第二个月,我又收到了一封从美国发出的信。信封上我的名字是打印的。我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穿着婚纱手捧鲜花的腊梅,看上去有些微微发胖,一个穿着燕尾服看上去四五十岁微微秃顶的西方男人,正搂着她那我曾经搂过的腰身。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把留了几个月的胡子刮掉,换了身新衣服,就去了那家鲜族餐馆。等我空腹喝完十几瓶啤酒后,把写好的遗书和腊梅的照片放进了上一口袋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餐馆柜台前结账。我和老板娘说:谢谢你了。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
    我在老板娘诧异的目光中走出了餐馆。
    回到校园后,我来到早已经熄灯的图书馆后面,在那片曾经和腊梅相拥坐过的草坪上,我先跪下来,朝着老家西北方,给我的老爹老娘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又举目向天,在心中喊了几声肖玉的名字,便安安静静地躺下。我从口袋里掏出刮脸刀片,在我的左手腕上,用力划了进去。
    只有一点点的疼痛,伴着一丝冰凉。但随后不久,我就感觉到流血的刀口开始痒,有小虫在爬动。我知道那是草丛中的蚂蚁们闻到了我的血气。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在等待我的灵魂最后离开我这肮脏肉身时刻的到来。
    周围是那样地安静,只有阵阵的蝉鸣和远处江面上隐约传来的汽笛声。一轮弯月,高挂在清冷的夜空。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光亮,在我的头顶滑过。
    我感觉到了自己终于要解脱了,我露出了腊梅走后的第一次笑容。
    
    但是,我没有死成。
    一个星期后,从医院出来,我买了一些礼物,又来到了那家鲜族餐馆。我要谢谢那位没有让我如愿以偿的老板娘。
    老板娘说:你呀,命真大。那天,我感觉你就有些不对劲儿。你出了门后,我一直跟着你后面,可等你进了你们校门就不见了。我和你的同学找了你大半夜。等我们发现你时,你已经奄奄一息。其实吧,也不是我救了你,是老天不让你死。当时,用手电筒一照,我看到你那条胳膊上密密麻麻地一层蚂蚁,要不是它们这些小东西,我估摸着你的血早就流干了。
    老板娘最后说:小伙子,我看你人挺不错的,以后可别再干傻事儿。有啥想不开的,就和以前一样,来这儿坐坐,喝几杯酒,回去好好睡一觉就什么全忘了。
    是啊,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全忘了。我多么希望真的这样。
    爱也爱过,痛也痛过,苦也苦过,死也死过。
    刚刚二十岁出头的的我,就已看破红尘。毕业分配到北京一家通讯社后,我很快就策马挺枪,又一头冲进了女人堆儿。
    不为爱,也没有爱,只为那床上的鸟鸣莺啼,虎啸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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