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艰苦的初中生活
从小升入初中的学生约占三分之二，其余的要么是成绩太差，要么是家庭确实负担不起，被迫辍学。
三塘中学建在一个山坳里，是由两所中学合并而成，离公社有四五里路。外界的喧哗不会影响这儿，只有山上翠鸟的啼鸣和风雨之声时时凑些热闹，远处汽车渺茫的呜呜声偶尔也能经空气的激荡传入学生的耳膜，引起一二无端遐想。
每星期带七斤米，一大玻璃瓶腌菜，若用罐头瓶，则要两瓶，星期四、五是许多同学断菜的日子。米交到食堂兑换成饭票，吃饭时十人一组，一组一只木桶。推荐一人掌勺，把米饭均匀分给大家。中、晚餐吃饭，一份交四两米饭票，早晨吃粥，三两米饭票，年年月月如此，比万年历还精确。上午第一节课结束，许多学生如离弦之箭往外飞冲，半路上就开始解裤带，厕所成了一道最繁华、人口比率最高的“旅游圣地”，拥挤超过节假日火车。可惜那时没有推广沼气，不然，只教学生一日三餐喝稀粥，不愁全国燃料不够用，也算是为保护环境、节约能源之妙术。
一学期六百斤柴，两个星期中放一天假捡柴，地方离学校有十里左右山路，距离与刘道文回家同等远。大部分学生挑三、四十斤，象刘道文这样的娃娃，平时在家要挑一百多斤，遇上十里山路，硬扛也只能扛五六十斤算阿弥佗佛了，肩膀还要痛几天、肿几天。
没有自来水，冷水到河里舀。冬天河里结冰，食堂发温热水，学生拿脸盆排队接。发水的老头五十多岁，拿一个小木瓢，从小窗口探出一颗秃头，象安在窗口上的木偶。木偶感情可不木，爱憎分明，见到漂亮女生，笑得象弥勒佛，发满瓢热水；遇到顶呱呱女生，在满瓢外尚要补上半瓢；不漂亮的女生发大半瓢。对男生清一色锁紧眉，恼着脸，瓢里的水象从他身上榨出的血，发半瓢手还要抖一抖，只剩小半瓢。男生愣着头，鼓大眼睛，又奈何不了——一个发水做饭的老头居然有这等权力，弄权之人皆多少！
农村的贫困是无法想象的，一学期五、六元的学费有的欠到下一年，很多男生没有短裤，连牙膏买不起。赶四五里路到公社书店，馋上一毛多钱的小人书，爱不释手，却苦囊中羞涩。跑了几次，营业员就不许翻看。《杨门女将》和《三国演义》连环册刚上市，全年级零零星星也找不出五本来。
生活的艰苦不叫苦，精神上的苦最难挨忍。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遗憾的是解惑之师少之又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有远大理想？人应该怎样活，怎样面对社会？没有人告知，大道理、空东西越听越糊涂，又不能发问，积郁在心腔，越积越胀满难受，越积越困惑迷茫，如胃受寒凉，满腹冷气在里面作狼奔豕突状，上不能吐，下不能遗，入而化热，热而化气，恨不得忍痛持一利匕将肚皮刺破。
一次，刘道文被老师叫去谈话，劝别跟调皮的同学学坏了，要树立共产主义理想。刘道文问老师：天天讲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老师一下被考住，讷讷半晌说，共产主义要什么有什么＃蝴那天正烦，见老师态度和蔼，遂反问道：“老师，共产主义是不是想杀人就让杀人？”老师勃然大怒：“混账！小小年纪，尽是资本主义思想！要是在早几年会枪毙杀头，你回去写个检讨交上来，要深刻！”——其实真有水平的老师，好好把共产主义解释清楚，对学生循循善诱，中学是最好树立一个人伟大理想时期，可惜……哎！哎哎！
带课老师都有一本秘藉，秘藉是他们吃饭的家伙，不轻易示人。一次课间休息，老师上厕所，几个同学乘空跑上讲台翻开，原来就是教学参考书，平日所讲全是照本宣科。老师返回发现后，脸拉得长长的，象抢了他饭碗似的——底气不足的表现！好几位老师连小学没毕业，也堂而皇之地带初中的课。当然这是偏见，不能以学历高低论英雄，象爱迪生、华罗庚类的人有甚么学历，不幸的是没有一个这样的例子发生在三塘中学。全公社学生知道的有两个老牌大学生，一个在教研组，长期抱病休养；一个搞物理，建了一个地震观测站，长年就弄那东西。两人在学生心目中如泰山北斗，只是从未露一手，让大家见识见识看家本领。
蹩脚老师是让学生讨厌读书的主要原因，在受教育的先期阶段，老师的教至关重要，在后期阶段才是学生学重于教。所谓师傅引进门，修炼在自身。假使没有引进去，没有教会学生修炼方法，学生如何能修炼？好在让人激动的是每周有两节体育课，每天下午有半个小时课外活动；一个星期看一场电影——反正那时看电影不要钱！老师也不是白吃大米饭，能抓住学生心理，在这些大家感兴趣的活动前，课讲得特别多，作业布置多，并厉声警告：不认真听讲，作业没有完成的在教室补课。学生这段时间乖得海绵一样驯顺，即使遇上做不出来的作业，抄也要想办法抄到。哪怕抄一遍总比没抄强，多少有点印象，多少能灌点知识进去。
可惜一学期没结束，每周一次的电影取消了，罪孽全在《红楼梦》和《白蛇传》上。老师中居然有人知道《红楼梦》是名著，放电影那天，校长亲自挂帅。到公社电影院，有的看十几分钟就回来了，有的以为到后面有打仗的，耐心等候，等来等去，不见有打仗的迹象，结果电影没放完全回了学校。早先回的同学又跑到七八里远的地方看战斗片，学校动了怒。放《白蛇传》那天，电影院内人挤得针都擦不进，外面树上到处趴的是人。散场时，据说被踩死了几个——幸好没有学校的学生。有这两次教训，学校把电影砍了。
校园显要位置竖块大木牌，上写着二十七条禁令。第一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讲文明，讲礼貌，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学生；……第七条：不准谈恋爱，违者严重处理；……第十五条：不准打架骂娘，不准结交社会闲杂人员，若是违犯，从重处理；第十六条：不准迟到、早退、旷课，违犯一次，在班上作检讨，并在操场跑步十圈；……
二十七条禁令象根捆仙绳，把学生捆得紧紧的，学生经过这块牌子到教室上课时，眉头皱得起了疙瘩，心象灌了铅。起初都不敢碰那严酷的“律条”，但心里却在慢慢的聚着一股气，就象做酒的粮食开始发酵。好多同学想退学，又怕父母伤心，只好含曲隐忍。每逢星期天下午，如赴难一样，依依不舍地背着包上学。有的甚至希望学校把自己开除，脱离苦海。有一回上课，刘道文旁边叫大海的同学把一本旧校旱拿到桌面上。老师发现，说不尊重他劳动，不尊敬师长，扯着他耳朵拉到讲台前罚站，用教鞭指着他脸训斥。大海惹毛了，呼地把老师没收的校旱抢到手，跑回座位，将书往桌上一啪，大嚷，“我要看！我不学！我不想读！”
老师见硬的不行，来软的，喝斥道：“你不读书，初中没毕业，回去当流氓！”大海不服气，抬头见墙上挂着爱迪生的像，辩驳道：“当流氓也比你强，你初中毕业了也不过是臭老九，爱迪生小学没毕业胜你一百倍！”老师哗地从讲台跑下来，象拎小鸡一样把大海从座位上拎过来，拉到校长那评理。
气聚到一定时候要找发泄的地方，否则会燃烧、会爆炸。一天，神圣的木牌被推倒了。学生幸灾乐祸，谁也不去扶。一位老师发现，扶了起来，上面被黑木炭歪歪斜斜的字亵渎了：不准设禁令，谁设是婊子！
校长知道了，大发雷霆，黑字象写在他脸上，气急败坏，“要查，坚决查到底！”把全校学生集中到操场上，课也不上，查一下午，也没查出来。
第二天，牌子上又有更活泼的黑字：“再查x它妈！x它祖宗八代！”
校长叫各班主任核对笔迹，班主任为难，说核不出。学校只好撤了木牌，改用纸，每个教室墙上贴一张，象叫花子的脸。遇上星期六下午大扫除，调皮的学生动不动把扫帚在那“圣”纸上亲亲。三亲四亲，被亲得没有了，每学期得重写。
接着那个舀水的老家伙被新设立的初三年级学生打了，是几个合伙打的；谈恋爱的也出现了；早上不跑操、晚上不按时作息的也多了。作检讨也不起作用，一次有点怕丑，第二次无所谓，第三次象是到前面领奖。学校规定成了一纸空文，连老师也没人怕，邪门的事越演越烈，调皮捣蛋学生雨后春笋，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