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回家的时候武松没有同我一起,他说他不回家,到家的时候我便跟叔叔阿姨说武松他想留在学校看书。我记得冬天的家乡很冷,叔叔阿姨的脸从通红一下就转为粉白,我知道他们不希望武松一个人留在学校,他们不是不放心他们那个孩子,只是他们实在想同他呆在一起,团团圆圆地过一个年。阿姨说武大你怎么不劝劝你弟弟呢,我说阿姨对不起,我劝过他,可是他不听我的话,他只说他想呆在学校,他要努力看书,他想写点东西,他要出名,他不想他没出息让你们难过。我看到阿姨的眼圈红了起来,她并不看重武松究竟有多少出息的,她只想他能陪在身边,她只这一个孩子,对他来说,能否出名都只是一件离他很遥远的事,她所需要的就只是他能实在把握住的实体。
    我知道她那种感觉,因为我妈也是那样,虽然我爸妈都不会说出来,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只会用他们自己那最质朴的行动来表示他们对于我的存在有多在意。纵使他们只是很平常地做一道菜,我也能吃出他们的关心,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人,我长着自己的肉却依然是流着他们的血,鲜血的流淌让我无法不理解他们。让我无法不能与他们有那种近似玄乎的暧昧感觉,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我对阿姨说也许武松只是想多让你们放心,她出名只是想让你们开心。可是我知道我的话没有一点说服力,阿姨不住地摇头,叔叔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那种不满却很容易看出。武松是一个固执的孩子,叔叔最后只说了这一句话。
    的确,武松是一个固执的孩子。这让我想起了西门庆跟我说武松约潘巧云出去的事来,武松原来是喜欢潘金莲的,可是潘金莲最后却选择了跟我在一起,选择了跟他最亲的人他很难过,为此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理会我们。后来他又喜欢上了潘巧云,但潘巧云后来却又喜欢上了西门庆。但是爱情并不是谦恭礼让,爱情不是一件物事,可以随时为了某一件事转让给别人,爱情是自私的,不可迁就的。武松不了解这些,于是他只有一直苦闷,有人想开导他,可是他不想再听任何人解释,所以他注定只有继续苦闷。
    从前得道高僧还没有参透佛法的时候他们也会很苦闷,甚至会做出让人对佛家失望的事来,但从某一件事后他们就整个人都变了,因为他们参透了情感,参透了俗世,参透了一切。武松正处在很困难的参悟过程中。
    还有四天过年的时候,我晚上在房子里写日记,我不知道写些什么东西,回家后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没什么意义,因为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起床,刷牙,洗脸,然后就呆在客厅里,开电视,等着吃早点。电视没有什么节目,起先看cctv5的早间体育,或许名字不叫什么早间体育,但现在已经很久没看了,忘了究竟是什么,节目里有身材很不错的女人教别人怎么锻炼。看到那些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潘金莲,潘金莲在做什么呢?她一个人在家里,是不是想我想得太难受呢?我也想她,很强烈地想。再后来就看早间新闻,等到吃完饭再转到本地频道,看不间断的连续剧,那时我们家乡的本地频道白天一整天都是放连续剧,连广告都不插播。然后等着吃完晚饭后去睡觉。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会在日记上写好,我爱的潘金莲,你在做什么,我在想你,今天天气好一些了。我家阳台上的那一盆水仙花还有几天就开了,记得那是我刚回来的时候养的,一是为了便于记得我们离别的日子,二是希望能在过年的时候有一盆花点缀一下。然后我又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会告诉潘金莲我今天帮妈妈做了一些事,我会告诉他我看了哪些书,虽然我只是拿起来甚至不像那回事那般随手翻一下。我还会说我是否练跆拳道了,我会说我已经将后旋练得很好了。写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的时候却感觉很好,我想将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尽管她看不到,她听不到。
    一个人爱得深了,他会变得很傻,在爱情这方面如同一个傻子一般。后来当我再碰到别人有人对他的爱人说傻瓜的时候我往往都会微微一笑,然后走开,我知道他们是相爱的,我不想那样去打扰一对相爱的人,尽管我爱着的那一位早已离我而去。
    写完日记我会将它藏好,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想让这本日记给别人看到,包括我爸妈。不觉得是隐私,可是就是不想与人分享。总是会有那种感觉,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紧紧抱着我的日记,后退,后腿,而前面那人却微笑着向我走来,他或许只是想亲近我,我却害怕他抢走我日记,于是不停后退,终于无处可逃的时候,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很委屈的样子。
    解不开这个谜。
    第二天武松回家了,武松拖着很多行李回来了,回来后的武松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对谁都微笑。可是他不再对谁说话,包括我,阿姨很着急,她私下找到我,让我问问武松究竟发生什么了。我没有问出什么来,武松只是微笑,他并没有缺省什么,因为他对于曾经过的事情件件不忘,于是我排除了他受到什么刺激而丧失什么功能的推定。我将我的想法告诉阿姨,我说武松很快就会好的,他应该就只是心理上受到了什么重压,等哪天他就会好起来的,我只想让叔叔阿姨好起来。
    差不多整个腊月我们都处在那种忧伤之中,甚至以为武松将会一直是这个样子。我爸妈虽然什么都不说,可是他们的眼角,他们眉宇之中却怎么也藏不了他们内心的那种关怀与焦急,武松虽然没像我时常呆在武松家一般呆我家,可在他们心中,武松还是如同他们的亲孩子一般,从来不会因为我而冷落武松。叔叔想要带武松到医院看看,可阿姨拦住了她,她也没再去上班,只是在家很细心地照顾武松,武松依然微笑,如果他再做出一些比较荒诞的事,我们一定都会认为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白痴。
    年夜饭那时武松突然哭了起来,武松哭起来的时候捂着脸,神情很悲伤。叔叔阿姨都高兴了起来,他们知道只要武松还能开口,他便不可能从此成为一个哑巴。而无论武松现在有多悲伤,总有开心的那一刻,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无论多远的路程,武松都会回家,而无论多重的心事,他都终将放下。
    武松没有说什么,问他什么他都说没什么的,没事。我们也就没再多问,他既然好了,那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我知道,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太贪心了,若是太贪心了,总是会收到相反的结果。我们不想物极必反,尤其是阿姨。她说武大,你去拿个杯子来,今天不仅你爸跟你叔叔喝酒,我也要喝一点。她眼角还挂着眼泪,那是高兴的眼泪,我知道。倒好酒后她一仰头全喝了下去,辛辣的酒刺激得她不住地流泪,她将开始遮掩的流泪的神情转向大家,我终于知道她并不是很想喝酒的,她只是不想让大家知道她哭了。
    其实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也有种想哭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也不应该再问为什么。
    那时候我想起潘金莲来了,她有她的家庭成员,她终究还不完全属于我,在这个除夕夜里,她一定是跟她的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地度过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干涉她那么多呢,就算以后等她终于成了我的妻子,我还是无法这样干涉她的,因为她也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我不会霸道到要侵犯一个人的思想,尤其是我自己的爱人。可是我还是想她,我压制不住自己的想念,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并不想压制自己。我爱她,所以我正大光明地想她。
    寒假很快就过去了,我终于还是要回到学校去,我跟爸妈说的时候语气很淡,我知道若是我太恋家,他们会很生气的。尽管他们不舍得我离开,可是他们也不想我一辈子呆在他们身边,两个大人便如一只孵完小鸡的母鸡一般,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它们终究还是得到外面自己找吃的,若是呆着不动,便很生气般地一只一只啄开。
    我想我早已理解了我爸我妈,从他们最起初的质朴,从他们最原始的沉默寡言开始。
    叔叔在前一天就买好了票,我们又在武松家吃了一顿饭,算是第二次饯别。阿姨依旧炒许多菜,大家也依旧不断地高声说着话,大声笑着。同样,到最后阿姨又只是不停地嘱咐着让我要好好照顾着武松,我知道武松早已经用不着由我来照顾了,武松是一个很坚强的男人。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我也已经是了,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我现在便是已经成家了,我有一个妻子,潘金莲,武松也会有的,他不习惯一个人呆在某个角落,他不习惯寂寞。
    临走之前我写了在家里的最后一篇日记,我说明天就要走了,看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气将会很好。叔叔买的是火车票,将在下午一点多到达学校,不知道是为回到学校过自己的日子好一些还是呆在熟悉的家中好一些。我想你了,亲爱的潘金莲,你听得到吗?我躺在你曾躺着的我的小床上想你了,我窗台上还摆放着你送我的那束郁金香,你知道吗?它已经枯萎了,我以为它们会叶叶凋零,可是他们却还是完整地保存着,如同一个标本,也如同我们爱情的见证一般,你知道吗?等下我就关灯了,我能在这里,在我枕边触摸到真实的你吗?曾有多少个夜晚,我伸出手,却是一手凉意,然后整夜不能入眠,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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