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清晨起来的时候天却晴了,我以为北方的冬天像我家乡的夏天一般,阴晴不定。潘金莲还在睡着,熟睡中绽放着婴儿般单纯的笑脸。我忍不住就伸手触摸了一下那滑腻的皮肤,凉凉的,很舒服,可这一下却让她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我的手在她脸上。她一笑,伸手勾住我,让两人极度贴近,我永远都记得这个早晨,在一个我并不熟悉甚至于到现在依然不算很了解的城市我们曾在一个下雨的早上相悦于两情。也正是基于有这一早上的激情的回忆,激发了我分手多年后还循着原路一步一步踩着经过的脚印,意图再次找回我们的曾经,我们那互怀内疚的爱情。
退房之前我们先到车站买票,售票厅的门口有人撞了我一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上扒手之类的人,虽然当时我并没能察觉有人将我的钱包拿出去了,可当我要用钱的时候摸钱包没能很顺利拿出来,然后开始和潘金莲一起回忆钱包落在哪的最大可能性。除了在门口被碰撞的那次实在没有失落的时间,也就是说别人想拿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我开始对那小偷进行了我个人史上最不容情的咒骂,并且在密集的人群中寻找那一个扒带高明的偷儿,虽然这和大海捞针有一点区别,可是真正实施起来却没有多大的不同。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曾那样狠毒地发誓,他偷了我钱包,他让我在一个仅有一个熟人的陌生之处没了最重要的钱,我就一定要在抓到他之后让他知道他扒我钱,我拔他皮的滋味。
每个人都可以变得很毒,只要他知道了什么叫做愤怒与绝望。
我不会原谅这一个让我变了性格的人,我知道我此刻最重要的不再是找他了,而是如何才能弄到回程票,到学校,随便再找到谁,都有能力担负我回家的费用。突然有种冲动,很想找着武松和张青,或者西门庆,我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我所提出的任何要求,就算他们本身便没有足够的钱,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去凑到。这就是朋友,这就是兄弟,真正的朋友,亲密的兄弟,他们会在我开心的时候同我开心,在我忧伤的时候不是陪我忧伤,而是会想尽一切可能让我离却忧伤,我的困难是他们想要排除的最大障碍。
可是武松,你们在哪里?
如果有一天,当所有的人都离开,我还是会想起你们的。我看了一下潘金莲,她在四处看着,只是不看我,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地就觉得很伤心。她应该在看着我才对的,至少我们是那么好的一对,除了孩子,我们拥有了我们之间可以拥有的一切。她对于我此刻的际遇可以做不出任何帮助,可是她可以做到让我安心,她一定行的。我走到她面前,挡祝糊视线,像一个无赖般对着她苦笑。如果她离开,独自回家也说不定的,那样的话我想我将会很失望,对于我能否回去,对于我们信誓旦旦的爱情的失望。她会不会对我说,大郎,你等着,我会给你想办法的,这里是我的地盘。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所能做的只是无助地看着我,能够让她对此事不做什么表示是她此刻最大的愿望。我这样猜测。这种猜测让我很不高兴。
我们回去吧!我说,她哦了一声开始随我走。冷天的雨大多带有烟雾,在伞与雨的碰撞中布出一道水帘,灰白地遮住每个在我眼前走过的人的脸。这一个陌生的城市,显得愈加陌生。潘金莲说我先回家去,我会向别人借点钱,你别着急,我给你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她摆脱似的写下电话号码后便提起行李走了。那一刻,我竟然没有一丝要挽留的意味,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我从来没去用心想而已。她走了后我觉得很空虚,心疼的空虚。无所事事的空虚。在这样一个下雨的上午,在这一个陌生的愈加陌生的城市我无所适从,拿起雨伞再走出去的时候,我发现旅馆旁边有一个商场,我永远都记得,楼顶的醒目标志,江信国际大厦。
商场门口站着几个散发单子的人,我知道那一定是哪一家公司在搞促销活动,而一般做促销的话那一定是当天就可以拿到钱的。我想到了该如何赚回我想要的钱,我去问一下那门口的那两个人,看他们是否愿意推荐我到他们那里,我知道一般那种促销都会有那么几个空缺的位子,只要有人推荐,便会有这个机会。这一天最大的不幸是我出门便被盗走了钱包,而最大的幸运却又是钱包丢了后便遇到了两个很愿意帮我的人。有一个自称叫做杨雄的人马上给他们的主管打了一个电话,那主管马上又同意了让我加入,杨雄带我到五楼家电部领了一块披肩服务条例后我就开始上班了。做促销像这样散发单子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只要站着不动,对来往的每一个顾客都递上一张纸就行了,我们三个人手上都抱着厚厚的一大叠,杨雄和另外那个小伙子每次都给别人两张。
杨雄是一个很喜欢说话的人,当我们稍微停下来他便不断地说话。问这问那的,也不忘了介绍自己,他也是一个学生,不过已经大三了,体育系。我说我也是体育系的,在南方一个学校,他说很难相信你是一个南方人,我看了看他笑着说彼此。他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告诉他我来这只是为了见一个人,只是没见到他钱包在车站便被人偷了,她说你很不幸,我说我很幸运,因为我遇到了你们。这话说得很乖巧,我终于知道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说话不应该再像从前一般,从前我是活在一个熟人堆里,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做错了什么都会被人原谅,因为他们对我是那么地熟悉,熟悉到了都不再忍心对我发脾气或是指出我的错误。
你还想去见你那个朋友吗?他问我,我说我不想了。我想我或许是真的不大想再见到她了,潘金莲已经走了,我也没试她给我的电话号码能否找到她,其实我也没办法再打她电话,因为在雨中那张纸已经被淋湿了,虽然当时我不知道。很多年后当我突然想照着她曾给我的那张纸片上找到她的电话号码而发现那干燥的纸上糊成一片的字迹时才想到原来那天在那个陌生的城市我已经在不经意间失去了最好的联系方式。或许这也是我们最后无论心内还存在多少想在一起的想法却没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再走到一起,继续我们之间那最深的情感。
站了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便开始有种很累的感觉,原来做促销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做的事,从前每次经过商场或是超市等门口遇到那些站着散发单子的人都会有一种不自然的抵触感,总会觉得他们很烦,递给我的都是一些我基本上没用的东西。现在终于明白,我那时的想法是多么地不对,那帮人站在那里非常累,甚至并不亚于做苦力。首先会有那么一会面子上不大好过,因为往往会有那么一些人会在别人递出纸之后总是会侧身避过,然后那拿纸的手便僵在了半空。看似是在等待下一个经过的人,而实际上却是无限的尴尬。我发誓,若是以后我再遇到那样的情况,我一定会伸手接过,无论我是多么地不愿意接受它。很多时候只有当我们自己真正尝试过之后才会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是在犯一个错误,也多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才开始去改变。
有时候我会想,若是真有那种药,或者说那种酒,吃了喝了后便永远的前事皆忘。而真是那样的话,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后悔,没有悔恨,虽然也不会出现什么波澜,可是没有悔恨的生活一直都会很顺心,很平静。我知道,多年后的自己已经习惯平静,习惯在内心里独自翻腾。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就领到了第一天的钱,五十块,不多也不算少,照这样算,做上三天就可以回家了。除了两天的住店费,还剩下一些车费。在商场里买了一袋面包片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隔壁房间里有人正在放着歌,很熟悉的《加洲旅馆》,我想起从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潘金莲都喜欢轻声哼着那种调子,而我喜欢听许美静的流行歌曲。老鹰乐队还有许多歌,有许多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每次她哼加洲旅馆的时候我都会唱许美静的《迫在眉梢》。我像一个先知一般唱着以后我们写照的歌词,“爱迫在眉梢,我应该过得更好,我早该把你忘掉,固执得可笑,这感情,早在那一年冬天随纷飞的白雪碎成一片又一片。你可知道,花可以开得更好,可是爱躲不了,暗夜的燃烧,真心触礁,余情未了,几个明天,才可以退去煎熬,我已走累了,想找个肩膀依靠”。我想爱她,我需要她,可是我们的爱也有触礁的时候。
我关上门,走到隔壁,我推门进去,对正在跟着曲子轻轻跳舞的那人说你可以不要放这首歌么?我求你。我知道我那时的眼神很诚恳,除了对别人诚恳,我也想不到我到底该怎么做了,我连做其他的起码的资本也没了。他很奇怪,可是他还是关掉了,或许是恐惧于我的高度,或许是怜悯于我的落魄,也或许只是想帮上我的一个小忙。他也没问多少,等我走出门之后却听到他换成了任贤齐的《拯救心田》,我苦笑了一下,我没有权利阻止他。
爱迫在眉梢,我应该过得更好,我早该把你忘掉,固执得可笑。我爱的潘金莲,你可知道,我早该把你忘掉,我的固执,让我从我熟悉的地方来到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现在已经到了做促销凑钱回去的地步了。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是我对自己说,你是个坚强的男人,不可以在陌生的地方哭泣。
潘金莲站在房门口,还是提着她的行李,头发全湿了。她笑笑地看着我,咳嗽了一下,我说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是回家去了吗?她说我不能回家,如果我的大郎在这里一个人的话,那她也不回去了。进屋后我说那你今天都去哪了?她说我买了一张电话卡,站在人民广场边上的一个磁卡机旁一直打电话,我让我从前的同学给我钱,只是他们都没有很多,到现在只有一个人拿出了五百块,我一拿到就过来了。她掏出钱来在我面前扬了一下,胜利者一般。但是她又咳嗽了一下,更厉害一些,我赶紧拥紧她,我说你干嘛不回去呢,你这样冻着了可不好,我不想你冻着,真得不想。她的头发上还有水顺着脸流下来,贴近时很冷,可是额头很热。我知道她在雨里太久而感冒了。
你先到床上躺会吧!我不要你再冻着了。她说不要,我要就这样抱着你,我今天在外面好害怕你会再不要我了,你知道吗?我好担心。我说傻瓜,不要担心,我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真的没有离开过,就算是她真的走了,我的那一份爱也还在,不会收回。我轻轻地温柔地抱着她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到服务台那里接了一瓶开水过来,用热毛巾给她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