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冯小秋坐在潘正的自行车上
下午还要接着考试,我没有时间痛苦忧伤,但痛苦忧伤就是这样无孔不入地侵占我。
我回到宿舍,想躺一会儿。外面阳光灿烂,室内却非常阴冷。几个苦学出了名的室友的床铺是空的,她们中午从不休息,在教室学习。靠窗的上铺,一个矮个子女生坐在被窝里,边看书边啃苹果。她手上的苹果又大又红,香味诱人,家境一般的学生是吃不起这上等的水果的。她妈是一家钢窗厂厂长,四十多了还打扮得花蝴蝶似的,经常来宿舍给她送好吃的。
她抬起眼睛,木然地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书啃苹果了。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但浓郁的苹果味骚扰着我,我用被子蒙住了头。一把头蒙起来,巨大的委屈就像被子里的黑暗一样,把我吞噬了。我死命地流起了泪,但绝对不敢哭出动静。这样压抑着流泪的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想起了我妈常给我说的话:要想不被人看不起,不被人欺负,过舒心日子,就得好好学习,做人上人。此刻,我好像明白了我妈的意思,又好像不很明白。不过我敢肯定,我现在还是个人下人,或者是一般人,不然我窝在被子里哭什么啊。如果我是人上人,我爸的官比方玲他爸的大,我就压得住方玲;我爸的官比冯小秋她爸的大,我就压得住冯小秋。如果真是那样,不是我求潘正,潘正就得求我了啊。我起码可以穿得时髦体面,可以理直气壮地哭啊笑啊。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这么自暴自弃了,那几个发愤读书的同学能吃的苦,我也能吃。我赶紧起身,从开水瓶里倒些水在毛巾上,抹了把脸,就出门朝教室走去。
刚出宿舍院门,我无意地朝学校大门口瞥了一眼,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冯小秋正从潘正自行车后座上往下跳。他们相对笑了一下,那两朵微笑像两把刀,插进了我的胸口,即刻就疼痛难忍。接着,我的目光粘在了冯小秋身上。她个子高大,微胖,脸蛋确实是很红,腿也很粗。尤其是,她不该穿一件蓝绿色大衣,配她的红脸蛋儿,很土气。
不论她有多难看,多土气,也是胜利者。她幸福、得意,为爱情笑着。尽管他们不敢一起进校园,潘正却公然用自行车带她上学放学了。在同学们眼中,和潘正谈恋爱的是冯小秋,而不是张蔷薇,尽管潘正在一个夏季的白天和一个冬季的黑夜,进入过张蔷薇身体里两次。此刻,看着潘正对冯小秋着脸笑,我真想冲上去,把他撕个稀巴烂。
然而,胆量和恶毒只能躲在我的意念之中,只能躲在我的内心深处撒欢儿。冯小秋和潘正一前一后走进校门,我就开始胆怯,退进了宿舍门内,靠在花园的围栏上,装着看里面零落的月季花枝,准备等他们走过去,再出去。冯小秋哼着《小螺号》,脚步咚咚响,风风火火地走过去了。我又等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推着自行车的潘正走过来。我等不下去了,就往回走,刚到宿舍大门口,潘正却出现在眼前,像是在守株待兔。
他停下脚步,笑得有些僵硬,但嘴角的小酒窝还是显出来了。灿烂的阳光之下,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我突然发现,他比第一次进入我视野时多了一层沧桑。人,恋爱多了就沧桑了。就我知道的,他已经经历了三个女孩,我,方玲和冯小秋。在三个女孩之间周旋的人,怎么还能谈得上纯洁呢?此时此刻,我对这个微笑的人恨之入骨。
“后天考完试,晚上去我友谊街的家吧?平房那个。”他压低声音说。
“不——”我几乎是低喊着拒绝了。
“我想你了。”
“少装蒜!你想冯小秋!”我的语言,粗鲁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知道了?”他窘了,连忙辩解,“我喜欢的是你,不是她。”
“我讨厌骗子!”
“我只喜欢她爸!”他用自行车挡住了我的去路。
“走开!我要去教室!”
“后天晚上我再找你,去我家,你一定得去!”他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冲向教学楼去了。
来到教室,我翻开化学课本。半个小时后化学考试就要开始了,我眼睛盯着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在暗暗给自己打气,绝对不能答应潘正,不能再去他家跟他睡觉。我不是个牲畜,我是个人,我应该有人的尊严。他从没把该给我的全部给我,从头到尾都在分配——从方玲到冯小秋。我不想当她们中的一份子,我比她们漂亮,也应该比她们孤傲。
我的泪啪嗒啪嗒地滴在化学课本上。同桌的班长郝康狐疑地看了看我,递给我一个干净的手帕。他是个珍惜言语的人,善于以行动服人。他爸妈都是外科医生,他不仅教养好,还有处变不惊的素质,像大人们一样。高一时,一个教化学的女老师突然昏倒在讲台上,全班同学都吓傻了,只有他镇静地冲上去,把女老师背到校医务室,救了她一命。
我用他的手帕揩干了眼泪,又还给他。
“考上大学,再想你现在想的事吧!”郝康接过手帕,对我说了这么句话。
我的心被郝康揪紧了,恍然感到,今天的郝康和往日的不一样。同桌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