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当上了车间主任
实验室经过一段时间的运作后并没有突出它的优越性,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服谁。张工天天工作到深夜也不知道搞出了什么名堂,要不就骑着自行车看原料去了,几天不见人影;乔师除了每天练字外,两个女孩缠着他讲故事,一讲就是一上午;茂生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反正也没人给他安排具体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他也感到难受。这样长此以往肯定不是办法,实验室应该是厂里的发动机,每天研制新工艺,开发新产品才对,可是茂生来都几个月了还没见过新产品是啥样子。他隐隐地感到不安,找到厂长谈自己的感受。厂长很感兴趣,于是决定成立美陶车间。鉴于茂生原来的工作经验,大家一致选举他为美陶车间主任。刚来才几个月就当上了主任,许多人内心不服气。特别是柳诚明,公开站出来跟他叫阵。当车间主任虽然在工资上和原来并没什么区别,但大家还是很在乎的。毕竟,当官总比在车间干活好。郝厂长对茂生很器重,经常问寒问暖,并在厂务会上明确表态要给茂生解决工作问题。郝厂长有两个女儿,长得都很一般。大女儿三十岁了,至今没成家。有一天乔师找茂生谈话,说厂长很喜欢他,问他有没有对象,话里透漏出那方面的意思,要茂生慎重考虑。由于他是农村户口,一辈子只能干临时工,要解决工作必须先解决农转非才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解决一个农转非指标比登天还难,许多人在城里工作了一辈子家属还是农村户口。如果做了厂长快婿,这一切问题将不言而喻。
茂生说自己已经订婚了。
由于城乡差别的巨大差异,解决一个农转非名额要经过许多关口,三年五载能办下来就算最快的了,就是市长答应了也不一定能办成。可是不转户口,没有粮本,吃粮要买高价粮,厂里的所有福利享受不上,每年一度的成人高考不能参加(带薪上学),更重要的是别人永远把你当临时工,得不到大家的尊重,没有安全感。后来经过郝厂长的不懈努力,茂生的事情上了市委常委的办公会,历经了近十年的时间才解决了问题,其中个中酸楚只有当事人知道。
工艺厂有一个临时工已经干了二十多年,厂里天天说给他解决户口,眼看孩子都大了,他现在已经是检验科的科长,户口还没解决。这个老临时工一脸的沧桑,见到茂生的时候给他讲述了许多其中的道道——一句话,不容易呀!鉴此,许多人对厂长的许愿一笑了之,只有茂生很在乎。不管怎么说,既然从农村走了出来,就不能再回去了,一定要在外面创条路子,茂生对前途充满了希望。有一天市长来视察工作,厂长亲自介绍了茂生的情况,市长握着他的手说小伙子好好干,工艺厂大有作为。茂生很骄傲,从此工作起来心劲更大了。
柳诚明从茂生当车间主任的第一天开始就旷工了。谁也不知道他每天在干些什么。早晨打扫卫生的时候大家都出去了,他坐在那里不动。乔师看不惯说他几句,他就和乔师吵了起来,气得乔师找厂长说他不干了。厂长狠狠地批评了柳诚明,骂得狗血喷头。厂长一走,这小子照样嘻嘻哈哈,看着茂生眯眯地笑,样子象是挑衅。
茂生气坏了。他跑到楼上找厂长。茂生说美陶车间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柳诚明也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在石膏成型方面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老吕。这小子自持有一点能力,工龄时间又长,于是除了厂长谁他都不放在眼里。厂长说这样吧,你先下去,我会处理他的。茂生回来后就停了柳诚明的工作,从模型车间另调了一个人过来。柳诚明刚开始还得意洋洋,几天后他就沉不住气了。美陶车间根据考勤记工,停了工就没有工资,财务室也不可能给他发钱。柳诚明正在四处找女朋友,每天都要开销,这样长期下去肯定不行。他于是就找到了厂长。厂长说狗日的谁停了你你找谁去,不要找我!柳诚明气咻咻地找到茂生,说你为什么停我?茂生说为什么你自己知道,还来问我#旱完头也不回就走了。柳诚明气得跳了起来:“周茂生,你给老子听着,你停了我老子照样上班!——老子不怕你!”茂生说我不要你怕我,咱们走着瞧!
第二天柳诚明就来上班了。茂生不安排他他就自己干,头不抬眼不睁,谁也不理。这样干了一段时间后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柳诚明去财务室领工资,出纳说这个月工资表上没你的名字,美陶车间没报上来。柳诚明受不了,找到茂生就要打架,被厂长唬住了,骂骂咧咧地回了宿舍。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茂生从厂外往回走,被几个小青年拦住了。小青年说他们要抽烟,让茂生去买。茂生说凭什么让我买?没钱就不要抽了。其中一个脚有些拐的人一挥拳就打了过来。茂生往旁边一闪,小青年扑了空,倒在地上。其他几个人一哄而上,把茂生压倒在地,一顿拳脚后扬长而去。茂生挨了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捂着黑青的脸回到宿舍,柳诚明看着他眯眯地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这小子太无耻了,居然叫外面人来收拾我!茂生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拿起菜刀就抡了过去。柳诚明没想到茂生会跟他拼命,抱头鼠窜。茂生边骂边追,柳诚明高声地叫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宿舍的人都起来了,保安也跟了过来。大家拉住茂生,夺下他手里的刀子,柳诚明怕得瑟瑟发抖,躲在人后不敢出来。
这次事件后柳诚明收敛了许多,看见茂生目光躲躲闪闪,再也没有原来那样放肆了。厂长把他二人叫了上去,各打五十大板,让柳诚明写了检查在厂里高音喇叭上念,柳诚明脸胀得通红,结结巴巴地把检查念完,头上都冒汗了。写完检查后柳诚明要上班,茂生没理他。柳诚明灰溜溜地走了。柳诚明走后乔师把茂生叫到跟前。乔师低声地对他说:“茂生呀,得饶人处且饶人,柳诚明已经向你低头了,你就给他个台阶下来吧!你现在给了他台阶,他会感激你的。”茂生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模型上还离不开他。新来的人做的东西根本用不成,模子一见浆就开始跑(跑浆,注浆专用语,指模具缝隙不严,泥浆倒进去后就流了出来),车间工人都不愿意领。
柳诚明上班后乖了很多。背后他跟人说没看出茂生文文气气,咋还是个二球!
美陶车间成立后原来的五个人不够了,于是就增加人数,除了从生产车间调来技术比较熟练的几个女工外,还需要一定美术基础的人员。
这时候,小曹来了。
小曹叫曹虎,比茂生大一岁,孩子已经两岁了。小曹来的时候穿一件灰色的夹袄,裤子上打着厚厚的补丁。大热的天,他满头是汗,见了人畏畏缩缩地往后退,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人正视,茂生想起了鲁迅校旱里的闰土。茂生家虽然穷,但身上穿的衣服还没有补丁,那条裤子换洗后也没有再穿。小曹脚上的鞋不知道摞了多少补丁,肿得很大,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小曹拿了许多吃的,有白面,有西红柿和茄子,还有土豆。茂生买了二斤油,两人凑在一起做了顿饭,吃得满头是汗。
这顿饭也是他来工艺厂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食。
茂生安排小曹在车间刻字。小曹开始不会,刀子一用劲就把坯弄坏了,吓得他不敢再动。茂生于是就手把手地教他。小曹一整天跟谁也不说话,谁问他什么只是笑,或轻轻地应一声,声音小得象蚊子。大家让他声音大点,他的脸便涨得通红,鼓足了勇气还是说不出话来。一群女工更加放肆了,不停地开着他的玩笑,小曹浑身不自在,头低得快钻到裤裆里了。
小曹来后茂生有了说话的人,感觉日子过得很快。下班后两个人便在实验室的后院开始做饭,小曹总是抢着干活,什么也不让茂生做。茂生问他什么,声音也是很小,腼腆的象个女孩,脸一下就红了。晚饭后两个人开始聊天,渐渐地他们就无话不谈了。小曹也是从小就喜欢美术,家里穷,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劳动了。
过了一个礼拜,不只是谁知道了小曹已经结婚的消息,大家就在工房跟他开玩笑,小曹把头埋在胸前,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吕玲说你媳妇漂亮吧?小曹摇摇头,又点点头;白梅说有吕玲漂亮吗?小曹抬起头看了吕玲一眼,吭哧一声笑了,大家就知道小曹的媳妇肯定在吕玲之上。验坯的时候是女工最忙的时候,验坯要刻完字才可以开始,大家都想赶快验完,就催着小曹快刻。小曹一紧张,手忙脚乱就把坯打坏了。女工辛苦一天,修一个坯很不容易,小曹于是万分抱歉地给人家赔不是,答应等工资发了从自己的工资里给人家补。后来茂生制定了合理的损耗制度,刻字验坯人员每天可以允许坏几个坯,这才避免了和修坯女工之间的矛盾。
验坯是一项十分轻松的工作,一般都是由最有经验的修坯工来担任。验坯的时候每个产品都要根据厂里制定的标准严格检验,坯体的面积光不光,楞线直不直,壶嘴壶把是否在一条线上,口是否变形等等,可能都会影响到壶的质量,使其成次品,严重者甚至成了废品,还要倒扣工资。有的女工辛辛苦苦干一天,一个正品也验不上。修坯手法的轻重很难掌握,泥坯松软,还要拿滚烫的水用大头毛笔去洗,轻不得重不得,弄不好就掉在盆里成一滩烂泥了。验上一个正品是九分钱,次品减半,超过一定比例还要扣工资。有的人修的坯干了之后全是裂纹,验坯工“嘭嘭嘭嘭”一会就扳完了。这时你就会听到女人轻轻的啜泣声,被验做废品的女工泪流满面地把那些废品扫进原料堆,作为废泥还可以利用。一天甚至十几天的劳动就这样白费了。这还不算,每个废坯还要扣除一定的金额,因为前道工序如原料加工、磨浆、注浆等都会产生费用,后道工序必须为前道工序负责。刚开始学徒的人一个月之内是拿不到工资的。老吕管理车间之前每个学徒工每月还有十五元的学徒工资,老吕上台后就把这一项去掉了。老吕制定的记件工资技术熟练的人也拿不了多少。每个女工最多允许领二十二个毛坯,本事再好也会有一定的损耗,一天下来最多能验二十个坯,有十几个正品就相当不易,一月下来干得最好的也不过是五、六十元而已。有的女工干了半年每月仅拿几元钱,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经常天还没亮工房的灯就亮了,夜很深了工房里面还有人在加班。因为工资定额都是老吕一手制定,大家便把怨气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说老吕心眼太坏,以后不得好死。
工艺厂最艰难的活莫过于修坯了,女工们宁愿干再苦再累的活也不愿意修坯。修坯工每天都要动冷水,时间长了就会落下妇科病;有的人对硷过敏,一修坯浑身就起疙瘩。茂生到厂后厂里新上了二十孔推板窑和一百立方隧道窑,在隧道窑上干活的人一天下来跟矿井下上来的人没什么区别,除了牙齿脸上全是黑的,就这样女工宁愿在隧道窑干活也不愿意修坯。谁进厂后如果没有被安排修坯,她背后肯定有人,大家都会刮目相看的。
工人们把修坯叫“刮壶”。毛坯领回来后要经过很多工序。先是用刀子把坯上的毛边打掉,然后用修刀把不平的地方填平,如果坯体变形了,就用嘴去吹,然后蒙在塑料里放一晚,第二天一大早排队去水房打水,滚烫的水冒着热气,用一只大头毛笔蘸着水认真洗一遍,湿软的泥坯一见水更软了,弄不好就会掉进去。洗完坯后坯体的毛病便暴露无遗,需要用细细的钎子把沙眼和疤痕补上,然后用薄薄的塑料皮一点一点地压光,直到泥坯闪闪发亮,玉润光滑才肯放手。坯刮好后不能立刻见太阳,因为干得太快容易开裂。手法快的下班后加一两个小时班就可以完了,手法慢的人十几个小时呆在工房里,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壶刮好后先用湿布子盖了,整齐地放在窄窄的板条上。板条都是统一规格,长约两米,宽十公分。修坯工端着板条晃晃悠悠就起来了,刮好的壶随着板条也在晃悠。女工们每天都要反复地重复这些工作,一会把坯端出去,一会又端回来。遇到下雨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着急,因为刮好的坯千万不能溅水,一溅水壶身就花了,次品也验不上。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工房里到处都是坯,高高的架子上穿得都是。坯完全干透后才能检验,检验工用墨笔蘸着墨汁在壶身上一画,不同的画法代表不同的等级,收坯人就会根据检验员验的等级给修坯工计数,月底的时候车间主任再一块汇总。
茂生刚来的时候影响最深的是送坯的时候,女工们扭着好看的腰肢,成群结队地向放坯房走,每个人手上托着长长的一板条泥坯,板条随着身子一晃一晃忽闪,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来工艺厂参观的人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当然也有不幸的时候,比如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女工身子一歪,板条倾斜,上面的泥坯便劈劈啪啪地掉了——几天来的辛苦全废了!
刮壶是个技术活,急性子的人是干不得的,否则做出来的产品肯定是次品。刮壶是老吕跟郝厂长去江苏宜兴学回来的手艺,根据厂里的实际情况进行改进,最后把工艺流程定了下来。
老吕把自己的女儿安排在实验室,每天不用刮壶;把妻子安排在紫砂车间验坯,也不用修坯,引起了大家的强烈不满。实验室和验坯拿的都是固定工资,每月收入有保障,而修坯工就没那么幸运了。验坯工很关键,产品质量的好坏全凭验坯工手下的松紧,因此验坯的时候肯定会得罪不少人。再好的人品一成验坯工就和工人疏远了,成了大家谩骂和攻击的对象,因此有些人宁愿不干这项工作。
老吕婆姨有次验坯的时候把一个女工的三板条坯全报废了。每根板条上约放二十多个坯,女工象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它,细心照料伺候,晚上丈夫把饭做好后端到工房里也没时间吃,几天时间才能修这么多,让检验员一会就全报销了。这个女工受不了,当时就坐在工房里放声大嚎,边嚎边骂老吕婆姨良心坏了,不给人活路。老吕婆姨也不甘示弱,扑上去就开始对骂,两个女人扭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后来这个女工被开除了,老吕婆姨走进工房,刚才还欢声笑语的车间一霎那静了下来,空气仿佛也不流通了,憋得人难受。大家都在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看她,看得她浑身不舒服。接连和几位女工发生冲撞,老吕婆姨坚决不当检验员了,要求下车间修坯,大家很高兴。工房里欢呼雀跃,象过节一样热闹。
老吕婆姨是个有志气的人,她说到做到,第二天便跟老吕学刮壶,在老吕的悉心指导下,几个月后她就做到了一些女工几年时间才能做到的水平,成了一名优秀的修坯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