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林雪茵整个上午都有些烦乱,不时抬头向门口看,但路宗平没有来找她,她也没有去找他。
中午放学时,林雪茵走出教学楼,发现路宗平在前面急匆匆地走着,没有回头看她,像是个慌慌张张的逃兵。
林雪茵有些好笑,就放慢了脚步,一个人悠悠地往回走。
“嗨!你好。”
林雪茵被这一声招呼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昨天中午在山中遇上的那位写生者。
男人的头发仍然很乱,似乎一直没有梳理过,给人一种邋遢感,尤其是他身上的衣服,被水彩和油墨染污了,整个人站在那里,如果不是因为他脸上惊喜的表情的话,就完全跟一件破烂的女式旗袍一样了。
林雪茵很奇怪会在学校里碰到他。
“你好。”她礼貌地点一下头,但并不准备停下来。
“喂,等一等!”男人跨了一步,拦在林雪茵面前,“你是这儿的老师?”
林雪茵站住,看着画家的脸,这个不修边幅的家伙一点礼貌都不懂,他应该学会对一个陌生的女子说话时要客气些,起码不要一副质问的样子。
“是。”林雪茵的嘴巴鼓起来。
“我也是。”画家狡黠地说。
林雪茵哦了一声,没有戳破他的谎言,也没有表示出兴趣。
男人显然有些失望,但目光有些无赖地在林雪茵身上巡视。
“我可以走了吗?”林雪茵不无嘲讽地问。
“不!……我说……你看,你真是太美了,我今天可以画你了吧?”
“要我给你当模特儿?”
“对对对,行吗?我可以给你钱。”
“多少?”林雪茵又气又笑。
画家显然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一尘不染的女子会对钱如此有兴趣,一时不好作答,脸有些红了。
林雪茵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其实她的下巴扬得再高也高不过男人的胸膛。她说:“算了,不管多少,我不会让你画我!”
“为什么?”画家不解地问。
“第一,我是女人,你是男人;第二,我不认识你;第三,我不稀罕你的钱;第四,我对绘画和当模特儿没兴趣;第五……没有第五!”
男画家被林雪茵的一二三四五说得哑口无言,眼睛里的热情一下子减灭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或者说是一丝忧伤和哀怨。林雪茵这是第一次看见人的眼睛会突然间失去生机,以至于变得如此伤感和迷惘。在她的记忆里,也就是童年在乡下时,看农民把退休的耕牛拉到屠宰场时,那些可怜的牛的眼睛才会如此悲哀。
在这一刻,林雪茵有些心软。
男画家摇着他的硕大蓬乱的头,默默地转过身去,向树林间走去。
林雪茵发现他走去的方向正是那幢神秘的小楼的方向,于是在后边问了一声:
“你住在那儿吗?”
孩子气的男画家大概生气了,听见林雪茵的问话,不但没有回答,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径自沿着曲折的小径在林间消失了。
林雪茵笑着摇摇头:真是个怪人。
虽然吴明然告诉林雪茵这个周末可以不回成都,但林雪茵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到了成都,林雪茵径直去了林雪冰的公司,正像她所说的那样,她的事务现在由陈文杰代理。
陈文杰对林雪茵的到来表示出极大的热情。林雪茵在几个办公室里转了转,一个人也不认识。
陈文杰说没关系,他们都是打工的,你只要把任务给他们,自然会有人听你的。
“哈,我一下子成了资本家了。”林雪茵走进办公室,在沙发里坐下。
“差不多吧,你可以尝尝发号施令的滋味,感觉不错,我保证你会喜欢。”
“好吧。……嗯,给我沏杯茶!”林雪茵对陈文杰命令说。
“遵命,老板,浓一点还是淡一点?”
“不浓不淡。”
“要红茶还是绿茶?”
“都来点。”
“都来点儿?那是鸡尾茶呀?”陈文杰笑起来。
林雪茵也笑了,笑得很开心。这种儿童游戏般的逗趣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陈文杰把茶递给林雪茵,回到桌子后面坐下。
“你每个礼拜六都要回家吧?”
“差不多。不过今天不用,我丈夫不在家。我觉得很奇怪,仿佛孩子似的,今天特别放松。”
“他……常这样?我是说不在家?”陈文杰吞吞吐吐别有用心地问。
“不,不常这样。他出差去了。”
“是吗?”陈文杰语气怪怪地问了一句。
林雪茵没有注意陈文杰的语气、在沙发上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今天要好好玩一玩了。……嗯,你晚上有空吗?”
陈文杰听林雪茵如此一问,不禁心花怒放,一迭声地说:
“有空有空,我晚上一直闲得慌!”
“你改邪归正了?”林雪茵打趣地问,“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我觉得应该有不少女孩子和你约会的。”
“没有。”陈文杰在桌子后面挺直腰杆,十分严肃地说,“绝对没有!当然,只要我愿意,倒是有的是机会,可是我心里总觉得……”
陈文杰突然闭口不言,只是双眼含情地看着林雪茵。
“那你请我吃晚饭!”林雪茵站起来,走到窗前,向下看了一眼,转过身来说。
陈文杰欣然同意这提议。
林雪茵抱起双臂,盯着窗子对面的一家繁华的现代化商场。那儿人流熙攘,十分热闹,周末使许多平日里焦头烂额忙于工作的人们涌上街头,似乎……出门捡金子一样。
“然后……我们可以去跳舞,卡拉OK,你的舞跳得不错,我记得,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林雪茵看了一眼陈文杰,发现他一直在深情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沉浸在幸福的雨露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既幸福又愚蠢的晚上。
林雪茵女性的虚荣感到满足的同时,心中不免有些苦涩。
面前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一次粗鲁的冲动的话,或许在庄文浩自取灭亡之后,会替代他,成为林雪茵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但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即使现在她已不再讨厌他了,但也不会爱上他,尤其是面对陈文杰的时候,林雪茵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庄文浩,这当然是不可接受的。
陈文杰吃西餐的姿势很地道,刀又并举,有条不紊,有一种……英国人的味道。
“这种感觉真好!”陈文杰赞叹道。
柔和的光线里,林雪茵恬静悠远,举手与启齿的动作令人想起慢板的节奏。
“我也很喜欢,”林雪茵饮一口酒,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好心情了。”
陈文杰把刀叉架在盘子上,用餐巾揩一下嘴。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不要谈论我的婚姻。我们现在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吗?”
林雪茵这句话让陈文杰很舒服。第一,她默认了他的问题;第二,她用了“我们”这个词。
“为了我们——”陈文杰举起酒杯,“干杯!”
“不!”林雪茵用手扶住酒杯,“是为了这个晚上!”
“好吧。”陈文杰无可奈何地说。
这是聪明的女人与男人周旋常用的计谋:若即若离;忽焉在前,忽焉在后。
吃饭只是一种形式,两个人对酒菜浅尝辄止,谈话成了这个晚上的主题。
陈文杰比起几年前的确是成熟了许多,起码不再是一个把爱情和游戏混为一谈的男人了。他给林雪茵讲了自己建功立业的历史,以及两次令人懊丧的浪漫史。
聪明的女人,对于落魄中的异性,通常是采取倾听者的姿态。
林雪茵饶有兴味地听陈文杰感叹创业之艰难,心灵之空虚,并不时抱以颇有同感的应和,或者惊异的感叹。
可以说,这个晚上,刚刚开始就非常令人满意,陈文杰觉得自己的心很甜密,心脏搏动时不是向外扩散血液,而是又醇又浓的琼浆!
饭后,陈文杰征求林雪茵的意见。
“不是说过了吗?”
“真的?”
“你不愿意?”
“不是!”陈文杰激动地说,“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两人进了舞厅,陈文杰说人太多了。林雪茵说我就喜欢这气氛。
乐曲响起时,陈文杰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优雅地伸手向林雪茵作了个“请”的姿势。已经很久了,林雪茵这是第一次和除了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手掌抵触,并如此接近一个异性的身体。
吴明然不赞成林雪茵跳舞,当然,除非他有事务上的需要,因为吴明然认为,大多数在舞厅里转来转去的男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光明正大地对一个女人动手动脚!
吴明然关于跳舞的逻辑自然很荒谬,正如他关于其他方面的逻辑一样。
开始林雪茵有些拘谨,甚至还笨拙地踩上了陈文杰的脚。
陈文杰用眼神鼓励着林雪茵,放在她腰部的手大方得体,指示进退流畅自如,很快让林雪茵身体的僵硬感消失了。
“你很久没跳舞了。”
“是。不过你倒挺熟练,看起来并没有生疏。”
乐曲完了,两人走到桌前坐下休息了一会,等乐曲再次响起时,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默契地走进舞池,翩翩起舞。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雪茵坚持不漏过任何一支曲子,仿佛一个刚刚学会跳舞的小女生一样疯狂。
疯狂,使现实显得很苍白。
林雪茵希望就这样,一直不停地旋转、旋转,像个陀螺一样旋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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