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幸福的距离

    时间的确是最好的医生，能抚平一切伤口，能冲淡一切伤痛。
    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与安宁，日子风平浪静地过着，我享受着和DAVY的爱情，我觉得我是幸福的。
    然而我并不知道，我看到的幸福不过是海螫蜃楼，是一个幻影。
    那天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日子，距我25岁的生日还有7天，是DAVY提醒我的，我对自己的生日从来没有怎么在意过，因为外婆去世后除了周子芹没有人为我庆祝过。
    DAVY说他会送我一件非常特殊的生日礼物，我问他是什么礼物，他却不肯告诉我，要我等一等，并且说一定会是我喜欢的礼物。他不肯说，我也猜不出。
    那天的早晨和往常一样，DAVY去跑步，跑完步回家洗澡，然后我陪他一边看新闻一边吃早餐，然后我给他系好领带，然后他拿起公文包温柔地亲了亲我出了门，然后他打开车库的车门开车去上班，一切都和往常无异，包括渐渐从我眼中远去的车影。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很蓝，万里无云，阳光很明媚，灿烂无比，还有一些轻柔的风，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吹拂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
    花园里的波斯菊开得生机蓬勃，开得绚丽缤纷，像一曲热情奔放的乐章。
    我在花园里看那些盛开的波斯菊时，隔壁那对老夫妇也在欣赏他们花园里的花，他们花园里也开得很热闹，有一片鲜艳火红的一串红，那些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你们家的波斯菊开得真好看。”老太太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和这对老夫妻经常在花园里遇到，一来二往就搭上话也有点熟了，他们对我很友好，送了一些一串红的种子给我，让我明年春天种下，说到时候我的花园里一定也会很好看。
    我笑着说：“是啊，好像越开越精神呢。”
    老太太又笑道：“花是通人性的，你对它越是细心，它越开得好，它用好看的花朵来回报你呢。”
    我说：“难怪您家的花都开得那么好看。”
    那位老先生一手扶着篱笆，一手拎着喷壶，有一颗水珠挂在壶嘴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笑着说道：“呵呵，你不知道，她呀，比爱我还爱花呢，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来看她的花，又有几朵开啦，有几朵掉啦，每一朵花呀，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比记我口里还有几颗牙都要清楚呢。”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故作生气地说：“去去去，瞎说什么呢，一大把年纪了，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说爱呀爱的，你不觉得难为情啊。”
    老先生说：“怎么啦，老年人就不许谈情说爱啦。”
    老太太故意骂道：“老不正经。”
    我对两位老人笑了笑，我希望当我和DAVY满头银发、老得走不动了，也能像这对老夫妻一样，恩爱如初，情深如故，每天早晨到我们的花园里看那些盛开的花儿，一边细数花朵，一边细数往事。
    我进了屋子，像往常一样，看了会《时尚》杂志，然后在工作室里开始画图，我正在设计一件礼服，这件礼服已经花了我一个星期了，我依然使用了绚丽到极致的色彩，DAVY试图说服我把盛开到极致的花朵改成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可我不同意，我喜欢这种极致的美。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我可以迁就他，但是我设计的东西，我是不会迁就他的。
    画了一会图，我上网搜索图片，下意识地上了下“情缘似水”BBS，因为一直没有看到“在路上”，我很久没上这个BBS了，然而这一次我却意外的发现“在路上”的图像居然是亮着的，我有些惊喜，刚准备给他发消息，可他的图像一刹那间变成了灰色。
    我明白，我来晚了一步，他下线了。
    我心里涌起一些遗憾，凡事不会总是那么巧，有早也有晚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于是给他留了一条消息，说我回上海了，我希望他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开心，很快乐，也很幸福。
    一天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快过去了，黄昏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站在窗边看了会西边的天空，我喜欢看黄昏凝固在窗棂上，喜欢“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似火，天空一片绯红，华美而沉静，像一首凝固的音乐。
    电话铃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伸手去拿电话，一转身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晶花瓶，DAVY送给我的红玫瑰掉落在地，花瓶里的水流了出来，滴到地板上，滴到我的脚趾间，我感到一些冰凉。
    然而电话里的声音让我的心更加冰凉，电话是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的，他用低沉平静的声音告诉我一个噩耗——DAVY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
    我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流水的水晶花瓶，突然之间，那液体似乎变成了DAVY的血，一滴滴，一点点打在我的脚上，打在我的心上，我感到了疼痛，我半天才回过神来，挂上电话飞奔下楼，保姆正在楼下擦玻璃，见我这模样吓了一跳，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没工夫跟她解释，一路狂跑出门，打了个车直奔男子所说的医院。
    我心急如焚，不停地跟司机说能不能再快点，好心的司机踩着油门说不能再快了。终于司机把我送到了医院，我扔给他一百块也不等他找零急急忙忙跑到急救室。
    两个身着交警制服的男子向我迎了上来，问道：“小姐，请问你是大卫先生的家属吗？”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道：“我是，我是，他，他怎么样了？”
    一个交警说：“正在抢救。请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女朋友，他情况严重吗，他伤着哪儿了，在哪里出的车祸……”
    “在沪宁高速上和一辆大货车相撞，情况不太乐观。”
    我脑子一懵，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怎么会这样，他开车的技术很好，怎么会发生意外？
    我怔怔地盯着急救室上的红灯，那诡秘血腥的颜色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无比讨厌这种颜色，这种血一样的颜色。
    交警向我描述了那起交通事故，DAVY是被对面车道上一辆因方向盘失控的大货车迎面撞上的，货车司机当常豪亡……
    交警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平静，平静得像波澜不兴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也许他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平静。但是我做不到，我怎么能做到，我的心在不停地颤抖。
    看着交警平静的脸，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不敢相信，这种惊心动魄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DAVY的身上。我不敢面对，也不敢想象。我盯着那盏红灯，祈求上苍保佑我的DAVY平安无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急救室门上的那盏红灯仍然亮着，我觉得我快控制不住了，我快要崩溃了，我快要疯了。
    不知等了多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红灯终于灭了，接着，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蓝色口罩的大夫出来了。
    我赶紧跑上去拉住大夫问道：“大夫，他怎么样了？”
    大夫用疲倦的眼神盯着我的脸，低声说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一晃倒了下来，我觉得我的身体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了下去，我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大门，就在我快要进那扇大门时，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我。
    “小姐，您别激动，我们保住了他的命。”大夫的话又把我从地狱的门口拉了回来。
    我一惊，问道：“大夫，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他没死，他还活着？”
    大夫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他的头部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而且失血过多，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我惊呆了，盯着大夫，说不出话来，这和死亡有什么区别，怎么会这样？
    大夫说道：“对不起，我们真的尽力了。”
    我呆若木鸡，直直地盯着大夫，我宁愿那盏红灯没有灭，宁愿DAVY还在里面，宁愿再等下去，至少我还能看到一丝希望，我不愿辛辛苦苦等到的是这种结果。
    我的DAVY，怎么可能成为植物人？这怎么可能？
    不，绝对不可能，他那么健康的一个人，那么热爱生命，热爱运动，今天早晨还去跑步了，他说他要健健康康地活着，跟时间赛跑，和我一起慢慢地变老。
    早晨我还希望和他满头银发了，一边细数花朵，一边细数往事。
    我的DAVY，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DAVY被推出来了，我赶紧扑上去，叫道：“DAVY，DAVY，DAVY！”
    DAVY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戴着氧气罩，他没有回答我，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睡得很平静，没有一丝痛苦。
    突然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把我紧紧包围了，我害怕极了，我怕会失去这个男人，我抱住DAVY，大声哭喊起来：“DAVY，你醒醒，你醒醒啊，求你了，快醒醒，DAVY，你不要不理我，你快醒醒，快……”
    我要用尽我全身的力量喊醒他，我不要他睡，我不要他成为植物人！我要他醒过来，我要他对我说他爱我。
    “小姐，您冷静下，小姐……”大夫拉开了我。
    我不理他，我仍然大声喊着DAVY的名字。
    “小姐，您别太难过，还是有希望的，植物人有醒来的例子，也许会有奇迹的。”
    “奇迹，概率是多少？”
    “千万分之一。”
    我的天，千万份之一的奇迹，这种奇迹会发生在DAVY身上吗，会吗，会不会？
    没人回答我，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有命运知道。
    命运，命运是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会儿把我送上天堂，一会儿又把我推进地狱，难道，难道这就是命运吗。可恶的命运，我不要这样的命运！
    奇迹，千万分之一的奇迹，我多么渴望这种奇迹发生在DAVY身上啊。
    我等待着，等待着，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
    一天过去了，DAVY没有醒来，又一天过去了，DAVY仍然没有醒来，一天又一天，DAVY始终没有醒来，他沉睡着，沉睡着，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过我一眼，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忘了身边的世界，他沉睡在那个死一般沉静的世界里。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或者什么时候会突然离我而去，一切都不可预知。
    然而我心里仍然渴望奇迹的发生，我等待着，等待着。我日日夜夜地守护着DAVY，我握着他曾经给过我温暖的手，不停地跟他说话。
    我跟他说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那些或快乐或悲伤的事情；我跟他说我的感受，我告诉他我现在很害怕，我不敢一个人面对这种无望的生活，我快承受不了了；我跟他说我的期待，我期待他醒来，期待他像以前一样爱我疼我怜我；我跟他说我的渴望，我渴望我们共同营造一个温馨的家，我们在一起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要在我们的花园里种满花，让花园里一年四季花团锦簇……
    每次说到最后，我已经泪流满面，而DAVY依然双眼紧闭，他根本没有知觉，他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好像听不到了。
    看着冰冷的输液管，看着平静沉睡的DAVY，我不知道我们的花园里能否开满鲜花。
    我依稀看到我面前有一条河，河很宽，水很深，在河的对岸开了一朵很美丽的花，我想把它捧在手心里，然而我无舟楫，我过不了河，我够不到那朵花，我只能看它开在河的对岸，看它灿烂地盛开着。我不知道那朵花是不是叫做幸福。
    日子在无望中一天一天地过去了，DAVY醒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HELEN和她母亲从香港飞到了上海。
    DAVY母亲一到医院就扑在DAVY的床上放声大哭，一个劲地叫DAVY醒来，HELEN也失声痛哭，顿时房间里充满了女人的哭声。然而DAVY对于这一切无动于衷，仍然双目紧闭，平静地睡着。
    HELEN和她母亲原本对我就没什么好感，如今DAVY出了事，她们心里悲痛万分，因此对我更加冷淡，在DAVY的病房里，她们难得正眼瞧我一下，难得跟我说上一两句话。
    我强忍着心底的悲伤和委屈，陪着DAVY，陪着她们。
    接下来，HELEN凭借着她的精明能干很快就处理完了DAVY的交通事故，她处理这些事情时没让我陪她去交警大队，她把我撇到了一边，也许她担心我有所企图。
    她拿到了一笔赔偿金和一份房屋买卖合同。那是一份足以让HELEN和她母亲杀了我的合同。
    HELEN在DAVY的病床前愤怒地把那份合同狠狠地扔到了我的脸上，我想她当时一定希望那份合同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巨石，能把我砸死。
    我捡起合同，看到地址一栏中写到“宓水河镇木云街16号”的字样，户主一栏里赫然写着“秦雯”两个字，合同签署日期正是DAVY出事那天，合同上有DAVY的签字和一位何姓人的签字，内容大致是DAVY为我购买了外婆的那处老房子。
    我拿着合同愣住了，我没想到DAVY会偷偷给我买下外婆的房子，难道这就是DAVY所说的要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如此昂贵的生日礼物。
    如果这份生日礼物要用DAVY变成植物人为代价，我宁愿不过生日，宁愿不要这份生日礼物，我宁愿什么也不要，宁愿平平淡淡地过一个平平淡淡的生日。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HELEN愤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DAVY母亲看完合同，顺手狠狠扇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用手指着我的鼻子骂了起来：“你这个坏女人，狐狸精，你是什么用心嘛，有这么大的房子好吃好喝的养着你，还不满足，还要让我儿子跑到那破地儿买那破房子。你们这些内地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害我老公不说，还害我的儿子，你这个贱骨头，狐狸精，扫帚星，不要脸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盯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有些恍惚，我没想到她会用这么难听的词语骂我，同时我又羞愧万分，无言以对，任凭她口不择言用肮脏的字句骂着。
    的确，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DAVY！
    如果不是我想去宓水河，不跟他提起外婆的绣品店，他是不会想到把外婆的房子买下来送我做生日礼物的，他是不会去宓水河的，他是不会出事的，不会变成植物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如果能够，我愿意现在躺在这里的是我，而不是DAVY。但是，不能够，我不能代替DAVY变成植物人，正如DAVY不能代替我伤心难过后悔一样。
    没有如果，只有现实，冰冷残酷的现实。
    最后，该打的打完了，该骂的骂完了，该处理的处理完了，日子该继续下去了，既无希望又有希望，看起来一切都是那样的渺茫，不可预知。
    HELEN和她母亲不让我这个狐狸精陪DAVY了，她们蛮横地把我从DAVY的身边赶走了。我不知道DAVY如果知道这一切会如何，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毫无知觉地沉睡。
    HELEN和她母亲要把DAVY转到香港去，说是去最好的医院治疗。我求她们让我去香港照顾DAVY，我不想失去他，我实在不想再失去什么了，失去了DAVY我便一无所有了，谁也不要我，我只有他了。只要DAVY还活着，我愿意一辈子照顾他，永远和他一起。
    可HELEN和她母亲怀疑我的用心，十分干脆地拒绝了我，不给我丝毫商量的余地，任我怎么恳求都无济于事，她们觉得是我给DAVY带来了厄运，她们认为我居心叵测，甚至还以为DAVY的死是我预谋的，她们绝不让我留在DAVY身边。
    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我无法把心爱的人留在身边，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DAVY被HELEN和她母亲运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我去机常和他，他不知道，他仍然睡着。他一点一点地远去，一点一点地从我眼前消失，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繁忙而又孤独的机场，丢在了热闹而又寂寞的城市。
    DAVY不在，这座城市便成了一座空城。
    DAVY离开上海那天的天气也是非常的好，正如DAVY出事那天一样，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连一丝云彩都没有，阳光很明媚。天气好得出奇，好得令人无法想象会有悲剧上演，好得让你以为幸福离你只有一步之遥。
    我站在阳光下，终于，泪流满面。
    因为，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因为，阳光下，有一架飞机从我眼睛里飞走了；
    因为，阳光下，有一个世上我最想爱，最不想失去的人离我而去了；
    因为，阳光下，我知道爱情的疼痛有多深，幸福的距离有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