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挺身跳窗户而出
高考后我一估分,知道能上本科线,但离重点线好远,但我还是填了中国刑警学院。我想当警察,主要是受到舅舅的影响。舅舅高中毕业后参军,在部队呆了二十多年,官至正团。转业回来进了公安系统,现在是云江市公安局局长。其实我高考前是这样想的,如果考不上就去光荣一把,尽尽自己的义务,说不定能像他那样混出个模样来,万一到时候成了将军也能光宗耀祖。但我这种想法却挨了舅舅一顿批,他说你以为谁都能当将军吗?言下之意是像我这种精英都打背包回家了,你小子算什么?舅舅给我做思想工作说时代不同了,那时候高中毕业稀罕得很还像个样,现在呢?大学生遍地是,一抓一大把。现在的高中毕业生要想在部队里混,那还得看祖坟修在哪里,风水好不好,老祖宗保不保佑你。很难想象舅舅作为一个无产阶级的共产党员,马克思主义者,还曾经当选过省十大忠诚卫士,会说出这等唯心主义的话来。他的意思是让我考警校,工作是稳的,一毕业就上岗不说,到时候他局长还可以“罩”我,这一点让我颇为心动。他还说专科怎么了?老子当局长前还不是到公安大学进修半年,一出来就是大本。舅舅不愧是在道上混过的,几句话一摆,我就乖乖地填了警校。后来分数下来,上警校面视线绰绰有余,刑警学院的面视太高了,遥不可及。
面试是舅舅开着他的警车送我来的省城,那天住在他战友家里。他的战友在公安厅工作,级别和他一样,大小是个官。他战友见我一表人才,体质不错,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后生可畏,我们干警察的就是需要你这种人才,好好努力”。于是我明白,明天的面视只是走走过场,只要我不是色盲不是近视身高够格,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就能坐在警校的教室里,我就能披上那身黑皮。那天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很适合干警察,大概这天下除了它再没有适合我的工作了。尽管我不习惯拉关系走后门,但事已至此,我也认了(其实我的成绩在面视者中还是排在前面的)。
第二天,我就跟着两位未来的前辈坐着大切诺基“开赴”警校,车子经过警校也是很嚣张的,那警卫也是立正敬礼搞得我感觉自己像个人样了,其实我什么也不是,我是沾别人的光。后来一想,也许就是在这一刻,我树立起自己的远大目标,出人头地让别人也来跟我沾光。原来我的潜意识里也是盼望得到别人认可的。
从进校开始,我就认真打量起自己铁定要呆上三年的地方到底是什么鸟样。但是说实话,我很失望,因为警校的模样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破,用两个字就是——破落。舅舅的战友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说“小兄弟,你可别小看警校,现在全省中层干部有百分之七十是警校出身,基层领导则近乎百分之百”。他叫我“小兄弟”,让我好一阵脸红心跳,我听出来了,警校就是批量生产干部的,也许将来我就是这百分之七十中的组成部分(我的心蛮大的)。果然,与警校的“破”形成强烈对比的就是警校的“热”。来面视的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不同的是,有的人成竹在胸(比如我),有的人却忐忑不安。
面视在警校的实验楼里进行,这似乎预示着每一个面试者都将变成实验品。在走进实验楼前,舅舅说“不要板这脸嘛,给考官留下个好印象”。我其实不是板着脸,万一我笑眯眯的,人家还以为我是精神病医院出来的,那印象不更加不好了吗?面视点没几个,在工作人员的维持下都排着长队。有的人出来时兴高采烈的,那一定是拿到了体检证明,有的却垂头丧气,直接淘汰出局,这样的人一见得多了,我也有点紧张。终于到我了,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进屋,然后关上门,大步走到三个面视官面前。这一幕在我的记忆中非常清晰,三位考官严阵以待,这种阵势我见过,以前在我面前的是舅舅,虽然换成了不认识的人,却反而使我更加冷静,我不用像跟舅舅辩论那样跟他们吵。很多人就是因为过不了这一关而被否决。我先鞠个躬,说声“老师好”,然后把自己的证件递过去,边上一位老师接了过去,中间那个老师示意我坐下。后来我在公安局实习时才想起来,这种情形就像审问犯人时一般,我当时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两手放在爱膝上,一丝不苟。
“为什么考警校?”
我想得不错,果然是那个主考先发问,这种小儿科的问题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因为警察的职责是除暴安良,维护社会治安,而我则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在说这话时我不禁在心里暗暗问自己: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吗?
三位考官面色如常,他们早已听惯了这样的话。
还没等我想明白,又一位考官在问:“如果你在公交车上遇到抢劫,你会怎么做?”
我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当然会挺身而出。即使不是警察,作为一名普通公民,我也会尽我所能制止暴行。”
“如果有危险呢?”
“我想,我会适当采取正当防卫的方式保护自己。”
三个考官都微微点了点头,对我的回答表示满意,其中一位已经准备动笔将我的名字在体检证明上写下。这时,又一位考官递给我一张报纸让我读一遍。我比较流畅地念完上面的文字(当然是用普通话),少有卡壳。最后又在他们的要求下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步态没什么异常。于是我顺利地拿到了证明,当然,在出门前,我没忘了在鞠上一躬,说了声“谢谢”。
紧接着是体检,实验楼真是一条龙服务,连心电图都可以搞(后来我知道实验楼和校医院是合二为一的)。我很顺利的完成体检,只是在测色盲时有一个插曲。当时医生指着一幅图,我只看一眼就知道,答曰“毛鸡”。我是用方言说的,前面几个他都能听懂,谁知他又问“什么?”,我又答“是毛鸡啊”,当时心里的感觉是医生怎么连毛鸡都不认识。那医生仍是一脸疑惑,我想想才明白,遂一字一顿地说“这是野鸡”。医生方释然,我使他明白野鸡的方言名字是“毛鸡”。从实验楼的另一面出来,我已经拿到了政审表,有舅舅坐镇,这自然是小菜一碟。
实验楼就好比一台过滤器,三下两下就把不同素质(合格与否)的人给分出来了。当然,肯定有些地方有漏洞,自然会有人趁势而钻。更有者,甚至能制造漏洞。警校里常见或身材矮小或戴着眼镜的公安类学生,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大家心知肚明。这种潜规则,不提也罢。
至此,我知道,这辈子跟警察两个字耗上了。一个月后,我收到警校的录取通知书。父母拿着那张写着我名字的红纸爱不释手。他们大概在高兴,自己的儿子终于可以像乡派出所的那帮人那样耀武扬威了。只有小农意识的他们(我对天发誓,我不是贬低,绝对不是),当然不会明白我的想法的。
我后来才知道,差不多在我面视的同一时间,一个叫朱克豪的考生也面临着和我差不多的问题,使我怀疑那些考官是否统一了口径。
朱克豪和我差不多,也是刚过本科线没几分,他一心一意想考个好学校。平时就爱写写划划的他对文学情有独钟,他后来成为我们计算机大队的“第一文豪”。只可惜,这小子生错了家庭,他爷爷以前是解放军,后来并入公安系统,父亲后来也当了警察,可以说他出身在警察世家。朱克豪从小就受着近乎专制的待遇,爷爷和父亲都希望他能将衣钵传下去。本来他已经把志愿表交了上去,仍让他父亲要了回来,填上公安大学和警校,但分数没能上公安大学的面视线,只得打到警校。他父亲以前的下属在警校,因此,他进警校轻而易举,用他话说,“是被绑到警校的”。
面视时考官问:“你为什么考警校?”
朱克豪说:“我爷爷和父亲让我考的。”他说得理直气壮,因为他说的是实话,但这个回答显然让考官不满意。
“还有吗?”考官问。
朱克豪心情挺不爽,他的意思是想在这一轮直接刷下来得了,意思变本加厉:“因为当警察可以穿免费衣服,条件好,社会地位优越,工资也比其他职业高。”
考官们一听此话都愣了,心想,这什么人啊,就算是真的也不能挂在嘴上嘛。
偏偏这个考生又是重点关照的,要是一般人早被踢出局了。于是,考官敲敲桌子道:“好好回答!”
朱克豪说:“本来就是嘛。”
一句话差点让考官噎住,也许他们都在想这种人还想当警察?其实他们想对了,朱克豪就是不想干这一行。
半晌,考官们缓过来,例行公事问“如果你在公交车上遇上歹徒行凶,你会怎么办?”
朱克豪无精打采地说:“我当然会挺身而出。”这个答复倒是千篇一律,我就是这么答的。
考官们正准备舒一口气的时候,朱克豪继续说:“挺身跳窗户而出。”
考官们有愣了,其中一位拍拍桌子:“你认真点!”
朱克豪说:“我说的是真的。”
朱克豪原以为经过此番较量,他们一定回否决自己,这样他就能回去复读了。考官叹口气说“你可以走了”,却递给他一张纸。朱克豪一看是通过了,于是只得去体检,走到门边时又折回来对三个考官躹了一躬,说:“我对刚才自己鲁莽的言语向你们表示道歉,对不起。”这一番话倒多少给考官们一点安慰。他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他应该想到,就算前面是绝路,他父亲也不会善罢甘休,而是逼着他走,只要他父亲认为他是对的。
体检后,朱克豪仍然花样百出,而且险些“偷渡”成功,让他父亲的计划毁于一旦。朱克豪根本不配合医生,测视力时假装看不见,测色盲时假装分清,医生都摇头想,这种身体素质还想考警校。
出来后,他父亲见到他,啪啪就是两巴掌,然后在那个他爷爷下属的带领下,重新体检。这次朱克豪再也不敢屌歪,乖乖地完成体检。其实不要说他是假近视,就真是近视,他爸爸也会把他弄进去的,警校里戴眼镜的学生多着呢;不要说他是色盲,就是色狼也能把他伪装成共和国的良好公民。
快开学时,朱克越想越不是滋味,从家里偷了钱后跑了,就像从前的私奔一样。不同的是他是带着自己的理想私奔的。后来钱花完了,他跑到亲戚家去,还是被接了回去。他父亲并没有因此而妥协,仍然坚持送他上警校。朱克来警校时,军训都快结束了,不过这也没关系,书照读不误。这一点,让经历炼狱式军训的我们,甚为羡慕。
直到军训开始,我们寝室依然只有4个人。先飞凭着年龄和身体优势当之无愧的成为我们的老大,我是老二,剑伟老三,老幺当然是尹海波。只几天时间,我们就称兄道弟不亦乐乎,因为我们读的是警校,我们是警察,严格地说,我们即将成为警察。